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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知之明还是有的。经书上说的道理，我大抵未得证入二三，所以能说未必能解，能解又未必能行。
先前在识真处吃茶时，他曾讲过一桩禅门公案。
一日，文殊菩萨命善财童子去“采药”，善财童子遍观大地，发现普天之下，竟没有一草一木是不能入药的。文殊菩萨道，既然如此，你便去采一枝药来罢。善财领命，自地上拈起一茎草，递与菩萨。文殊菩萨拈草向众人开示，道：此草药，既能杀人，亦能救人。这桩公案属于禅门机语，并非出自经论，然而当识真强调“法门无尽誓愿学”在先，将公案娓娓道来在后，这一茎“草药”，于我，便显得意味深长起来。
吕冰今日比过去任何时候都更执迷于梦境，若固执地折来旧日的“那枝草”，不过是胶柱鼓瑟，遂我一己心意罢了，于吕冰又有何益？况且韩岩苦守七十三年，只为挣得今日这个局面，念及于此，我便不敢细想若错失机会，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
我心道：“请问神尼，可有方法将吕冰送出花药栏，又能保她无虞？”
“确有一法。但此法施为，需要以命易命。”
“神尼慈悲，弟子愿闻此法秘奥！”
“吕冰至今仍能保全元神，缘于她所栖身的这朵金脉，在花药栏里源源不绝汲取元气。元神在于金脉，如同胎儿宿于胎宫，花药栏则是保育元神的天地父母。如今吕冰元神已与这朵金脉同化，若胎儿出走，胎宫势必萎谢，胎儿亦断生机。因此，若想教吕冰的元神安然离开花药栏，必需换一个元神自愿固守在这朵金脉之内，须臾不能离开。此一方面是替吕冰接引元气充实元神，另一方面亦是要替吕冰支撑金脉的一息生气。否则神离则花零，替入的元神虽要折损修为，但尚能全身而退，吕冰却会就此灰飞烟灭。”
我不禁心里暗忖：那也只是以元神换个元神来维持生机，何至于有此“易命”之说？
“青徽，倘若吕冰出了花药栏，从此不再回来呢？”
我一怔，陌然明白。“请问神尼，只要我在金脉里守着，冰儿可是先就不必死了？”
“确是如此。”
闻言，心里顿时轻松了许多：除却修行，此身本来就无甚大事牵系，拘身花内同闭关一样，又算得了什么。心念转定，脑海里却莫名其妙地响起一个极严厉的声音，喝道“不可”。大概是入定三百年，心猿意马脱了缰锁，恰逢有个魔障未化得尽，此时得知多数又要持戒修定，便被激了出来阻挠阻挠自己罢。只是不知道为何要作个男子的声音。
我将妙莲华神尼的话跟吕冰复述了一遍，应承她，会充当替她守在金脉的元神，如若她用得上，亦可以把我的皮囊拿去周转，但我会给皮囊下禁戒。“你带着它吃斋喝茶，饮两口素酒，去市集转一圈，到北溟泡冰水，都没事儿——不过冷些，或有不济，得找地方睡上十天半月。切记万万不能吃肉杀生，沾了血食荤腥，它可臭得要紧……”
我原是生长在绝云崖香寻竹林间的小蛇，熬的岁数大了，与这幅皮囊共事时间长，自然知道用起来有诸多的不如意，说是已经修成人形，终究是后天造就，到了别人手里指不定会生出些什么意外。所以我难免唠叨些，使劲叮嘱吕冰使用这幅皮囊的注意事项，说着说着，心中省察，不由得一惊：总以为自己不看重这副皮囊，事到临头，原来仍是放它不下呀……吕冰本来是盯住我看的，良久眼神一软，敛首低眉道：“果然是你。世上若还有一个痴子，宁肯吃大亏亦不欺我的，确是只有你了。”
她长叹一声，颇为自伤地喃喃道：“三百年，三百年……你用这三百年炼成了上好法器，拒我荡妖剑阵，有如儿戏。好，好……”
听她说话便知她仍有些胡涂。我正想另外打迭修辞，重新向她解释，忽见她眼放异光，道：“不对，你这三百年闭关修行——”
我点头，抬手抹向半空，数丈开外云光汇集，现出百年前的我与她来。
“照此看来，此次闭关潜修甚为紧要。”
“嗯！”
“若你破关出世，我却飞升了，你说你来玄光洞，我们也是见不着了吧——”
“这又算得了什么。你能克期飞升，即是件头等的大好事啊。到那时，余事一并抛开，心无挂碍为要。”
“还是约个记认才好，不能教你空等，无个了期，白耽误许多工夫……”
三百年前的吕冰眉眼清静，言谈间神情莹朗，怎会料到往后有那么多的劫难等着她呢？
吕冰望着云光中的人物明灭，一双眸子亦由明转暗，苦笑道：“到头来，却是我白耽误了。”她伸出双手，低头打量自己暗晦不实的身体，隔了半晌，“哈哈，哈哈”一声接一声地笑了起来，语调却是说不出的悲凉。
“得成比目何辞死，粉身碎骨却为谁？我，终是错了！”
她但凡发一声，禁制内便化现出一个“她”来；化身每吐一字，旁边也横生出一个“她”来。一个说“当初我一念贪求”，另一个说“一念不觉，一念错念念错”，一个摇头道“由念而行，念也错行也错”，一个斜指前方怒道“我看错了你，你可也看错了我”，一个又喃喃不休地哭道“竟可怨谁，竟可怨谁”……“她”越变越多，先生的化身不时如泡沫般被后生的触破，化作缕缕怪影互相纠缠。饶是如此，待吕冰说完那十九个字，禁制内已是人头攒动，挤满无数个“她”了。“她们”各个都想用自己的声音压下别人的声音，却最终只有怪叫声在这方寸之地此起彼伏，就好像月晦之夜，大风吹得山野荒道上万窍怒吼，直听得人刺耳惊心，却再也无法分辨出乱声各自承载的意义。
“小心，金脉败象已现。”男子的声音又在耳识中响起。
果然，淡红色光华暴涨，吕冰的化身和怪影纷纷融合，瞬间壮大成一股沉重至极的黑气，裹挟起吕冰元神便朝禁制撞了上去。我欲以佛珠护持吕冰元神，意念连动两次，却得不到回响，这才记起日前念完佛号，便将那挂佛珠留在银鳞四树的佛龛那儿了。想到这里灵机一动：花药栏中的六时梵音比我念佛的数珠何止更胜一筹，大可凭借自己的神炁为媒，将花药栏的梵音摄入吕冰意识，岂不直截？
然而时机转眼即逝，我这边才有了主意，那边禁制却锵然破碎，被黑气吸了个干净。紧接着，黑气翻滚，由内向外绽出一重又一重的血红色。不知何处闯来一阵乱风，吹得血影缭乱，二者相触，腾地生出火来。一下子火海涌荡，视界完全失去了四方上下、远近大小的感觉。我彷佛被扔进了一个密闭的瓮里，瓮壁全由火龙的躯体拥挤堆栈所构筑，成千上万的龙鳞随巨龙呼吸不住地闪动。火焰啮噬着虚空，不消一会儿，火鳞之间竟现出裂缝，裂缝里面幽光流动——凡火燃毕，剩余的不过是一握灰烬，而此方劫火烧至最后，留下的却是吞噬一切的无明黑光。
眼看幽黑的缝隙于吕冰身后悄然交织，经纬相会，逐寸合围……我忽然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是在“织茧”啊。
一丝久违的恐惧感顿时蹿上咽喉。“冰凌儿，冰凌儿！”我运转真气，几乎是冲着元神大叫：“你答应要还我一件宝物的！”
玄光洞人丁单薄，自从散仙郁子休夫妇一位兵解一位遁迹东海，便只剩下吕冰一人。闭关前，我恐怕吕冰飞升之日，受到外魔侵身，便留了一件什么“东西”给她。然而到底是什么东西呢？在这要命的关头，我居然真的半点也想不起来！反倒清楚记得吕冰跟我讲了一通“礼尚往来”、“投桃报李”的人间规矩，其用意无非是敦促我在玄光洞中挑一件“宝物”，好让她当作回礼给我还来。我自然知道玄光洞宝物众多，便说回头考虑清楚了才跟她要——我当时确实是这么想的，可是宝物琳琅满目，件件都是好的，要在众多宝物里挑选一件最欢喜最合用的，委实难为，后来自觉为此徒长烦恼十分不值得，便干脆把这事抛了。
吕冰为人，哪怕欠别人分毫，亦必定记得一清二楚。
黑气稍退，吕冰元神探出上半身，独眼空洞洞地盯着我——她已经无法言语了。
“我要帮你报仇！你把你的仇你的恨全舍给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