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机推荐:飞沙江湖谁来歌 三岁半修仙,洗白系统早来五百年 团宠四岁半,但仙家掌门 模拟:我的家境无限提升 苟在修仙界的远古巨熊 秋风扫洛叶 让你修仙建宗门,核武威慑什么鬼 末法时代的尸解仙
云雾浓重,惨白的闇眛拥塞眼界,连寂静亦显得扰攘,耳中尽是云雾挨身淌过的音声。一时间六尘逼仄,不详之感油然而生,恍惚觉得雾底下潜藏着浩瀚深渊,经年累月释放毒雾妖云,但有过路生灵放松警惕,便会将之吸啜下去,永生永世困在泥底,好填补喷毒后遗留的泥泡。
我垂手伫立原地。不知过了多久,几乎静止的浓雾忽而散乱疾驰起来,似乎在雾的另一头有什么东西突然生发,迫使浓雾必需腾出虚空容纳它们。我道:冰——
“冰儿!”
咦?我话还没说整呢,难道这地方能了知我的心念,替我将话道完吗?
迎面一团云雾自相撕铰,于稀薄处,显露出一条隧道长廊,因是由云雾围壅而成,所以看着,又彷佛是在雪窟窿的尽头工整地剜出圆月门。门外几丈,孤零零地立着一株老梅树,树上绿萼青翠鲜丽,树下一男一女朱衣黄裳,相映成趣。梅花熏染的天际,澄蓝耀目,阳光穿破云气,照亮了这两张清华的脸庞。二人在花荫之下相对良久,各不言语,看着看着,嘴角原本无可无不可的笑意,便不觉深了。
那女子正是吕冰!我举手刚想招呼,四周浓雾一拥而上,立刻遮没了二人的影像。天光暗淡,雾的深处缓缓浮现一点亮光。那光点初如绿豆般大小,泛着象牙色,不多时便如聚萤般越化越大,猛地向内一收,犹如夜行猛兽的瞳仁精光四射,大片浓雾瞬间塌入光中,我定睛再看,那光已凝在一盏琉璃灯的灯芯上,笃定地燃着。光照亮了擎灯人模糊的脸——那是属于男子的脸庞,只是灯光虽能摄伏浓雾,却无法祛除笼罩人脸的雾气。男子擎着琉璃灯,衣带飘举,依着灯光指引,一步步行到吕冰面前。光线所及,荆榛遍地,魍魉遁形,他们言动从容,并肩穿行其间。忽然琉璃灯光芒大盛,白光如数百剑戟劲射飞出,令四方重新汇聚的雾壁纷纷破开丈大窟窿。一时之间幻象纷呈,但凡云开雾散的地方,必然出现吕冰与男子的影像:或二人持卷轴于青石案前议事,或是男子手攥朱草形容狼狈地御剑飞落,或下棋或赏花或调香或游戏……我像是被数十个戏台子团团围住,一幕幕故事在我身边敷演不息。男子的容貌时有变化,后来更有几出“戏”中的男子五官洇开,脸上有如泼了一层淡淡的水墨烟云。唯独吕冰一如旧貌,举手投足仍是我认识的旧友。
又热闹了好一会儿,四周情景若走马灯般游转闪烁,渐次熄灭,云雾中只余下一个花树繁茂的院子。
我杵在那个云窟窿外几丈远的地方,望着那院子。满眼的春意,满耳的死寂。任它佳木葱茏、美草临风,左右看去,不过全挤在一方井底,叫人心里说不出地郁闷无聊。
不多时,男子来了,由怀里掏出一卷织锦包裹,解开五色绳,包覆在里面的白蓍草自行散作扇形。他将手一翻,锦布迎风舒展,蓍草化作数十道白线,射向附近的粉团花丛。草尖沾到花球即弹起一人多高,每六支自行攒聚成一簇,眨眼变作十二个执剑仕女,各高五分,俱长得与吕冰一模一样。男子扬手示意,小人儿得令,雁行排列,摆开剑阵,顿时十二道剑光此起彼落,穿梭于二人身畔的花树之间,落英缤纷,光影缭乱。忽听得吕冰笑语盈盈地道了声“好”,云雾应声合拢。我松了一口气,不由得嘀咕:有什么好的,无非是幻术师的把戏罢了。
那些云雾里面演的似是吕冰的思绪,要用个什么法子才能令她显现元神呢?我正暗地琢磨,一点冷光瞬目而至——身前两臂开外的浓雾内,戳来一柄二尺长剑,悄无声息,直取我颈项。我瞥了一眼紧随剑柄浮出的那张脸,念动形移,直奔出五丈开外,又恐怕自己跑远了,立刻隐身往回挪。随着云雾减淡,一个男子的剪影出现在我刚才站的位置上,由淡转浓,变成实体。原来吕冰的剑要取的还不是我的头颅——然而这说法也不对,那剑只是架在男子颈畔,迟迟未忍割下。
男子引颈而立,嘴唇启闭,不知说的什么。吕冰听后略一沉吟,缓缓放下手中的剑,面上神色难掩凄楚。男子上前两步,拥她入怀。我诧异得很,忙掩住嘴背转身去,又见另一边的雪窟窿里现出二人下棋的情景,依稀可辨他们的所在,是玄光洞的曝书台。
男子抬头望向寒潭出口,作意要起身离开,却想起些什么,从怀里取出一鎏金盒子,放在吕冰手边的石桌上。正待要走,又被吕冰拉住,把鎏金盒子郑重地送回到他的掌中。男子甚为感动,俯下身,怜惜地捧起吕冰的脸庞——
“定不负卿!”
这可是我第一次听到那男子吐出话音来,想不到竟是这么的四个字,在我听来简直跟耳边鸣雷似地响。我忍不住嗤了一下鼻子:“这岂不是撒谎么!情人之间许的是一个相爱相守的誓愿,可修道人的功课均以忘情弃爱为要,长此以往每逢关节,才不至于被七情六欲摆弄得走火入魔。倘若要做到‘不负’情人,修行就得大打折扣,这样一来必先辜负祖师爷不可。”可我转念又想:“哦,是了是了,也有修道人只望修个长生不老的,或者眼前他还不在乎呢。世间人事生灭有时,本缘既会,时候到了,自然知道要往何处修去,也算不枉过岁月……”
男子大袖一挥,云聚雾阖,人也好物也罢,全被浊云掩得干干净净。我下意识地低了头,挪了一下步子,雾气受到搅动而变得淡薄,能看见脚下踏着的平面,黑如墨玉。
这便是吕冰借宿了九十二年的天地么?我认真地打量起眼前的迷蒙。眼前的一切,究竟是陪了她百年的消遣,还是消遣了她百年的业障?
杵在原地半晌,雾里再未有生出些须动静。梦做久了,总是会觉得累的吧。
我放开嗓门喊:“冰凌儿,赤棱子出关了!赤棱子见你来了!”
“冰凌儿”、“赤棱子”是我们旧年一同下山历练,为了行事方便替对方取的诨名,日子久了,私下干脆当成别号互相称呼,大概没有旁人会唤她作“冰凌儿”的。
“谁?”只听半空中有人幽幽应道。那声音于云雾中游走,似近还远,耽得片刻还泯没了动静。怕她栖身在这儿的时日太长,反倒将我这大活人错认成心头杂念,便大声道:“冰凌儿可记得?己酉春日,雪山东麓都沙罗仙宫吃茶,赤棱子不品仙家茶汤,光顾着贪图茶果梨脯去了,‘忒没见过世面’呢,可把冰凌儿笑弯了腰,好好的一盏雪山香茶,愣是洒了半盏。”
云雾流动。我一边走,一边继续说些旧时故事。相识日久,即使由于各自修行而相聚时少,亦总会有些趣事发生,沦为彼此见面取笑的谈资。我喋喋不休地唱着老黄历,从皇佑四年说到元丰三年。遥念当年她入世未深,我们偶尔下山走动。因她自小饮食完全遵从玄光洞的规矩,日常服食的上品诸药多不胜数,却从未吃过一丁点儿打牙祭的小食,所以,当她在市集上初次见着冰糖葫芦,并不知道那些红彤彤的糖串儿是山楂、海棠蘸冰糖做的,直赞叹“市井中人竟也有讲究的呢”。我奇怪她为何有此一说,原来,她误以为糖葫芦颜色鲜艳,必是人们萃取花汁甚或调和丹砂浸渍果脯的结果。此人的笑柄十分难得,我自然将这桩故事记得牢牢的。起初每次重提,她都闷声不响,想是尴尬到骨子里去了,只是心知事小不好发作,尽管忍耐着,后来年纪渐长,始觉得是有趣的经历,屡屡以兹为镜返观身心内外变化,颇有得益。料想于这件事上,她观照的工夫许是运用得纯熟。
果然言声未静,云雾深处传来“滋沥沥”的微声,似极了几尾电蛇非雨时钻行重云的响动。原本白茫茫的混沌世界,顿时分出了深浅晦明。一团石青色光晕不疾不徐,从最高的云翳里析出,以青光为界,凝聚成人。虽然光晕所成,只是个透明人形而远非实体,但其五官轮廓与吕冰相仿。一线幽光自石青色人形的明堂向内倒生,分成三脉,至人形胸中合注,归入栖止其间的元神顶门。那是一个身骨不盈一尺的小女孩,肌肉瘠瘦,面色黯然,脸部正面仅嵌着左眼和嘴巴,本该是右眼与鼻子的位置平滑无物——吕冰修为甚高,我再想不到,摄持她眼鼻二根的魂魄居然会残损到了此等地步。
望着她——我五百年的云朋霞友——我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