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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风拂过。遥见竹林石径现出一个小巧的人儿来,依稀是个垂髫童子的模样。月光流动,竹影斑驳,明闇落在他的身上,彷佛滚珍珠似的,青的、黛的、浓的、淡的,随着衣袂气定神闲地前移,悉数泻落身后,复又掉在原处粘稳当了。
来人的气息静谧到了极点。待他越走越近,眼瞧他的身量彷佛比先前所见的,又稍微长大了,水中无与朱铉背对小径,却仍兀自说着话。我定睛再看,那人原是一名缁衣少女,身若十二三岁,怀里抱着金铸的频迦壶,眉眼清澈,恍若高空中的朗月。我心里安然,瞧着她,忽觉耳识里凭空降下一幡雾縠,铺天盖地,遮得音声朦胧。少女脚步轻快,到了我跟前,抬手扶了扶我的肩膀,微微一笑,道“随我来”,其笑容端严,如日月光。身边的夜色渐渐融化在这股明亮之中——我看着看着,忽然意识到这种“明亮”的感觉是真实的,且在那寥廓的光明里面,还隐约浮动着什么。我仔细辨别那些轮廓微弱的细线,未等我厘清状况,四维上下色相陡然一沉,我已置身于一片芍药的无涯花海。
花叶交织的细浪,轻轻地,拥上裙裾,复朝天边摇漾开来。花海坱圠无垠,晴空剔透无碍;苍穹统摄花海,花海仰照穹苍。
剎那间,浮沤聚灭。所有的认知、话语、思绪无可求存,哪儿还能觅得一个“我”来着?
一路分花拂叶地行去,不意抬头循日光张望,心中忽道:应该还在夜里吧。
心念骤起,天色即刻变暗。看到天地之间,一下子黑得万物泯灭,只剩下妙莲华神尼走在我前面,身影分明,我愣住了。
“天空明闇是妄想分别所致。进来的时候,你的心是清静的;执着昼夜之别时,你的心动了。”
只见妙莲华神尼大袖拂空,一轮银盘似的明月廓然跃入眼帘,我方觉得夜空是深邃的蓝色,不似先时那般昏暗了。
鞋底触地,一颗小石子儿被挤得蹦了出去,我意识到这里的地面逐渐变得坚硬起来。芍药开始稍减繁密,偶尔可从枝叶间窥见地土沉着的色质,再行几步,便看到一条五彩玉石积聚的小径,在月下荧荧发光。莹光穿行在芍药间,断续蜿蜒,脚下地势亦时起时伏。夜空透彻而明净,我不由得多瞧了两眼,忽觉眼界一缩,不远的半空中,由淡而浓兴起一团雾似的影子,眨眼间便凝结成一座山的实体。云气自山岩向上蒸腾,散逸空中,山的西北向露出一方静谧的湖水,倒映着天上的疏星朗月。
“吕冰等你很久了,”妙莲华神尼道。
“等我?”
“她说相识之初,便感佩你立身处世金诺不移。如今她已违背入道时所发的誓愿,不愿自己修行百年,到头来,竟连与朋友击过掌的一个小诺,也都辜负了。”
我胸中一酸。修行人每得进境,常遇魔难考验:有时是菩萨化现来磨砺行人;有时是业报、因果成熟,冤亲债主看你修行得力,赶紧来讨债;有时是天魔不愿世间又少了一个自己的眷属,而作种种障碍……考验不一而足,若逢行人道心不坚,或者洗心但有一丝不正,虽星星之火亦势至焚天,魔考便成异常凶险的劫难。然而,这于修行人实为意料中事。平常人也要遭遇各种劫难,只是往往懵懂度日,随境遇轮转重复,不会想到要藉此锻炼出脱烦恼。自从看到玄光洞丹房墙壁上的草书,我已不止一次祈望吕冰能平安度过任何考验,却偏偏在妙莲华神尼的话里,听到苟延残喘的悲凉。
“请问神尼,吕冰现身在何处?”
“近在眼前。”
眼前只有岩岫出云、芍药临水,可哪有半个人影。
妙莲华神尼续道:“九十二年前,吕冰以残存的元神向我求救。她为人叛诺所伤,嗔怨极重,拼尽最后一口气来与人决断。故余事不求,只求我保存这缕元神至你出关,酬报故人。”
我心里一阵难过:“那她的肉身,可还在?”
妙莲华神尼摇了摇头。
我略一沉吟:“弟子愿尽力为她恢复元神重塑肉身!”
“我相信你有这个神力。只是她的宿业已然成熟,谁能代受?”
我垂下头,无言以对。
“靑徽,”妙莲华神尼喊了我一声。我抬头,只觉得她的容貌彷佛一下子长了十几岁,神色凝重,深深地望着我,道:“不要作这样的念头。”
我怔了怔,差点要掉下泪来。
“吕冰造孽太重,元神衰弱。需知道,即便你能令久没昆仑的法宝重现人间,侥幸帮她免于罪苦转世为人,亦只是上干天忌,过程固然波折重重,牵连深广,或可勉强求得一时,但终究难乎为继。”
尼师说的是对的,自古以来,任行人法力通天,总抗不过自作自受的因果。可是我曾闻,情痴极了的人,命终后灵识分崩离析,多数要投入无情草木一类,又或为业力所牵坠入恶道,都不知道得受多少大劫的痛苦。更别说要再想得个堪修道的身体了——欲实现这个愿望,其艰难程度就好比大海中的盲龟,百年才浮出海面一次,却要它恰巧能将头颅穿进一块海上浮木的孔洞里面。若不趁吕冰元神尚存于世时,奋力一搏,就怕往后以我那点福德修为,唯有束手无策的份了。
然而我在脑海中左冲右突,仍想不出如何应对,才能着实帮助吕冰消解此难。妙莲华神尼见我一筹莫展,道:“救度之法,莫过于修往西方净土最为迅捷。”
“正是!”至道无难,唯嫌拣择——竟是我想得曲折了。念佛法门是佛陀当年在舍卫国的祇树给孤独园中不问自说的,不论众生根器利钝,但能念佛至一心不乱,均可乘佛愿力带业往生西方弥陀净土,于诸法门中最是简捷易行,西方三圣之一的大势至菩萨就是依念佛法门成就他的圆通道果的。吕冰寄宿花中近百年之久,别的还有限,修行的时间却多得是,然而听神尼言下之意,竟似乎是未能教她践行这个法门,我道:“是否吕冰元神受伤,念佛难以达至专一呢?”
妙莲华神尼道:“一心念佛是难,能开口念佛亦不见得是件易事。‘阿弥陀佛’之洪名虽然只得四个字,但世间之人,有多少是心里想念却念不出来,又有多少是宁愿终日闲话是非,却于此四字绝口不提。”
怎么会这样?
散仙郁子休的功法虽属旁门,可他对佛法素来心怀敬慕。和吕冰相比,我与她师父鲜少来往,之所以对他这点印象特别深,缘于一次为数不多的麈谈。尤记得那年腊月,天柱山大雪封山,偏那山中的梅花受风雪凌迫,反而迸发出无限生机,一夜之间,自玄光洞外俯瞰山间,香雪的气势竟压倒了积雪。云气旋着花瓣顺山壁逆行上冲,携寒香扑人襟袖,一时晴空万里,远眺山阳,恍若彩霞从山谷漫溢山巅。香雪云气腾至曝书台上空,渐化去冲霄的劲头,落英成阵。吕冰与我觉得有趣,自往那儿的石崖边上拥炉啜茗去了。因为我才从冰鉴湖的千佛窟过来,少不得与吕冰大谈起此行见闻。千佛窟内有一处,洞壁削凿成八面,其中七面各錾刻七佛传法偈,正壁錾刻七佛通戒偈,想来用意颇深,只是当时我俩都以为“诸恶莫作,众善奉行”的理义甚浅,不解千佛窟的匠师们为何辛辛苦苦将其刻凿在尊位上。可巧散仙郁子休经过曝书台,于天牎下听到我们说话,竟禅趣大发,索性坐下和我俩小儿一起讨论,其见解独到,颇有禅门耆宿的风范。于是我曾想,若他不是夫妻鹣鲽情深,欢喜长生之乐,又立志要以自创的法门证道,以他的根性,拜入佛门也是很自然的事罢。
吕冰自幼承领郁子休夫妇的教导,在修行上,她或会以本门心法为尊,但“穷则变、变则通”的原则,她应该是拿得住的:他们一脉历来以养阴固形为主,结丹后依旧执此臻求化境,修行门道本就偏狭,如今更失去了血肉之身,散仙郁子休传给她的功法等于全废了。此可谓事到穷途,依她的性情,若蒙神尼为她开示念佛法门亦理应一试——要是故意矫作出一副“当念不念”的别扭脾气,岂非跟自个儿过不去吗?
然而再听下去,我才知道吕冰的情况比我揣想的还要糟糕。那花药栏本是现成的清净道场,每日晨钟暮鼓自东响起,海天禅音自西而遍,可惜吕冰受三毒所困,任凭岁月迁延,依旧充耳不闻,前身枯骨早已朽化,她却还执着前念不肯舍弃。“究其缘由,乃她当年立下恶誓,宁肯践诺以后,径直投生三恶道,抱恨寻仇,亦不愿度脱出去。你若想救她,需教她明白,一日不肯将那妄念打死,一日不能成活道身,况且眼前燃头之火炽焰腾腾,她若再不发心自救,普天之下谁能替得了她呢?”
说话间,妙莲华神尼倾侧怀里的频迦壶,待得金壶一侧的喙形机关微微张开,她即以右手食中二指自鸟喙接取水珠,弹向山岩云气蓊郁处。云气瞬间消散,一块丈许大的危石赫然悬在山壁之上,危石下面婷婷立着一丛芍药,半人多高,只开得一朵不足巴掌大的花,而枝叶已现离披之势。“此花初时大如玉盘,日久年深,为吕冰业力所同化,随其七情浓淡起伏,向外释放瘴气。一旦瘴毒郁积,与花药栏中的香风互搏,未被冲销的瘴毒便会向花药栏外逃逸。毒瘴再与世间八方风气相合,即会孳生化形,延祸人间。所幸这数十年间,类似的情况并不常见,”妙莲华神尼替花心点入一滴水珠,那朵芍药登时精神为之一振,放出淡淡的亮光,连个头看起来都大了一圈。“这株芍药早已和吕冰元神合一,近日每次吐出毒瘴,容色便愈发委顿——恐怕花零之日,便是吕冰元神离散之时。”
今晚毒瘴逃窜的场景,我虽然没能亲眼见到,但是从水中无与朱铉的神情判断,当时的情况应是很凶险的。我到现在依然无法想象,朱铉口中腥臭抱团的青黑之气,竟是吕冰栖身的芍药引致。
我默想片刻,心中多少有了几分把握,遂合掌道:“请神尼容我见吕冰一面。”
妙莲华神尼颔首,以指尖轻轻地点住我的额头,道“去吧”。我未觉得她指端用力,却不由自主地上身一晃,往后退了一步,陡然间云雾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妙莲华神尼的身影消失了,俯仰满目尽是白漭漭的一片混沌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