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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俗朝廷更迭匆忙,年号繁多,当下正是康帝三十九年,光景不怎么样。尤其这年冬天,百姓都盼着一个瑞雪丰年,但除了年初的几撮雪粒子,大地陡然回暖,野腊梅热死了大半个枝桠,迎春催出了病怏怏的花苞,皱得可怜。
上报到朝堂,吓得康帝连忙坐炕上盘腿反省,憋出三张纸“罪已诏”,当着众臣子的面一把火烧给上天,期望老天爷把自己斗蛐蛐耍老千的事揭过不提,回归到风调雨顺的状态。
凡子不知所云,道人却可以从沟沟渠渠中知晓缘由,冬去春来,事成定局,那个火烤朝见台数日的“罪魁祸首”——云莱老宗主楚问寒——兵解了。
所谓兵解,便是殒命于兵械之下。
仙宗的一把手,在这个年纪一命呜呼,可以说死得极不是时候——留下一个元婴期的正统少宗主,资历与修为不足以立刻继位;如果另选某人暂时执掌宗主印,等日后移权,恐怕会横生枝节。
老少更替,一旦缟素悬起,就是鱼龙混杂的泥潭。
漩涡中央的仲砂焦头烂额,门里门外杂事堆积如山,好似胳膊腿儿缠在一起,拎都拎不清。这种情况下,云莱辈分中屈指可数的“怀字辈”怀菁太师叔公然站出来,扶仲砂上位。
有许多小弟子都不怕这个“讨狗嫌”的太师叔,当面取笑:“小太叔,皮似猪,肖想九天赤凤凰,鼻青脸肿厚脸皮!”
这一通编诽扎得耳朵疼,怀菁浑身冒着酸书生的气,行事一点不文人,弯腰抽出鞋帮子,夹在书里一块砸了过去。
小弟子们哄闹着跑开,活活泼泼,水红色的弟子袍服,仿佛四月红桃开遍。
留下没砸中人的锦鞋歪在地上,闲书的几页纸孤零零散着,边角糊了泥。
怀菁冻得蜷了一下脚趾,见人都跑走了,金鸡独立跳过去穿鞋,蹲下系带子时瞟到了鞋底的书页,是一句耳熟能详的“少年不识愁……”,后面的字被溅上的泥点蒙住了。
他直直看了会,突然鼻根酸胀往上一冲,冲劲扎得脑仁疼,想都不想往脸上抹了一把,眼眶却异常干燥发涩——他觉得眼泪这东西,实在很不会看眼色。
半晌后,他带着一股惋惜的平静,低低念道:“……却道天凉,好个秋。”
云莱自乱阵脚不假,但在此之前,楚问寒之陨,可以说是替爱徒仲砂抵了一条命。太朴、五蒙的首徒们安然无恙回归,加上八荒殿殿仆居中调和,主和派挺起腰板,约了日子算总账,然后每家每户关门算小帐。
鸿渊气氛略显焦灼,杜蔺雨称病不出,闭门谢客——恕他才疏学浅,棋走到这一步,除非把自己这条命拼出去,否则难以掀起大风浪。
但杜蔺雨最不会做的一件事,就是拼命。
事到如今,只能用“功败垂成”对自己做一个总结,然后继续奉行“得过且过”的生活。反正谁都腾不出手跟他算账,就算有空了,风声也过去了,物证一毁,一宗首徒又岂容他人指摘。
到那时,一年春尽又一春,都是往新气象看齐,哪个耐烦翻看老黄历。
多少浩劫再谈起,都融为一句:“罢,罢,往事已矣。”
不得不说,杜蔺雨一把脱身的算盘打得精妙。转眼一晃,百年弹指一挥间,风平浪也静,竟是宗门与散修共度的一段平和日子。
云莱仙宗吵了好几年,又闹出了派别,扶少派和倚老派唾沫你来我往地横飞,迟迟没有定论,仲砂夹在当中,一边上手处理宗务,一边还要听长老们叨逼叨,硬生生催白了几根头发。
熬了十几年左右,眼瞅着就要搭上“未老先衰”的闲言碎语,不料那年倚老派唯一的一位大乘期太上长老压不住境界,飞升时又没扛过大天罚,而保驾护航的八荒天子未达炼道四轮,来了也保不住,于是殉道殉得毫无拖延,眨眼就没了。
云莱本来就俩个大乘期修士,一个楚问寒,一个倚老派的太上长老,百年内双双死光,堪称是内忧外患并发的好时机。几位洞虚期的长老二话不说去闭关,人一少,没啥吵头,腊月过得清清淡淡,平淡过了半年,两边一合计,继位宗主这事就含含糊糊应下来了。
翌年,云莱以“攘内”之名,推钦定少宗主仲砂继位,任七十四代云莱仙宗宗主。
宗主继位的大礼请柬刚一发出,其他三仙宗都备了厚礼前来祝贺,依附云莱的宗门也不远千里赶来敬献忠心。四面高颂,八方朝贺,仲砂拾阶而上,身披赤红镶金的庄严袍服,分明只是换了一件衣服,看在旁人眼里,人也变了。
昨日策马扬尘,少年容,一飞冲天又何妨;
莫问低头白发,黄昏处,顶天立地须有时。
观礼的人群中有姜迎微与守缺子,立在各自师尊身后,神色莫辨。
这一代年轻的骄子们,本该是并肩进退,尝过岁月滋味,最终聚合在他们的长空下。但这场变故后,他们中的一人先一步迈过门槛,取下了身上挂着的“年轻一辈掌舵人”的名号,与太朴宗主姬章、五蒙宗主吴忱子、鸿渊宗主杜桑兰这几个老巨头分庭抗礼。
这不是个好事,不值得羡慕;但也不算太坏,没必要幸灾乐祸。
怎么讲,世事磋磨人,磨到这份儿上,除了咬牙硬撑,也没啥想象力的路可走。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仲砂在仙宗处心积虑地熬着,法锈也在煎熬。
不过比不得仲砂生不如死,法锈是“痛并快乐着”,这一锅死水的日子里,还有个会照顾人的盼头,好比撒了一点香辣的胡椒沫子,嘴里尝到了味,也能呼出几口.活气。
八荒殿无四季无昼夜,狐狸带了梅吐山涧的补酒和一筐巴掌大的甜瓜,瓜被切成薄薄的小片,怕不甜还撒了点绵糖。凡是能吃的,法锈都要拿起来尝个鲜,捏起一片瓜道:“外头过了夏至吧?”
玄吟雾擦去手上汁水,嗯了一声:“比往年湿热一些。”
法锈举着甜瓜,回忆了下湿热是啥滋味,嚼出了一点感觉:“哦,就是我碰见你的那年……”啃到了瓜瓤,又问,“谁种的呀?”
玄吟雾道:“涂山九潭带来的,我在那边混出了个辈分。”
法锈眉头一挑:“那敢情好,我辈分也要水涨船高了。”
狐狸没接话,坐到了榻边,低眉一边又一边抚平床榻上的褶皱。法锈看出了他的心神不宁,也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吃完瓜,拿来布巾沾水净了手,侧躺过去道:“师父,过来,猜个谜。”
玄吟雾没半分心思在猜谜上,但还是顺从地低头望她,法锈伸手环住他的肩背,靠得近了,气息拂动了他耳边的碎发:“您老人家知道什么与爱相邻而行吗?”
狐狸随口猜:“欢喜?”
法锈摇头。
狐狸蹙眉,从反面去答:“……恨?”
法锈定定地看着他,半晌笑了一笑,道:“死啊。”她说,“爱与死,天生一对。”
一句话石破天惊,玄吟雾心头陡然一落,吓清醒了。半晌才格外较真道:“照你这么说,恨还与生是一对了?”
比口齿伶俐,法锈哪里怕过他:“你要是非说恨与生相依而伴,我没意见,恨绵绵不绝,生是生生不息,也般配。”
玄吟雾被她猛地一激,到现在还没神魂归位,掏不出能辩解的例子,只能强辩:“胡说八道,你凭什么……凭什么说……”
他还在绞尽脑汁,法锈已经伏在他肩窝上,笑得肩膀直抖。
玄吟雾一愣,就听他的好徒儿扔出了解释:“因为爱是……”法锈说一半,忍不住哧笑了出来,放轻了嗓音,“欲仙.欲死的呀……”
玄吟雾一腔凛意登时被憋了回去,呆了片刻,气得抬手就打她。
法锈此人,分外皮实,打得不够力道,定然摆着大义凛然的脸色,装白纸:“徒儿年纪轻轻,师父你说的都是什么污糟东西,听不懂。”;打得上了火候,又开始装苟延残喘的老不死:“哎……我也是一把老骨头了,可以了可以了。”
等教训完这个“为幼不敬,为老不尊”的孽障,玄吟雾起身拿过布巾,沾温水给她拭背,掀衣服找鞋的时候,那件至高无上的衮服就横七竖八搭在架子上,他瞥了一眼那黑袍的狼狈样,忽然替它感到可笑。
它前头的四十八任主人,估计都没让它这么难堪过,再往下划落一寸,就要沾上甜瓜汁了。
玄吟雾伸手将它往上挂了一点,返身坐在床沿,把法锈的长发勾到一边,敞开亵衣,顺着背部擦下去。法锈半困不困眯着眼,将额头抵在他手臂上,吐息均匀温热。
抹净汗后,玄吟雾又系好她腰间略微散开的带子,低声问:“现在穿外袍么?”
法锈慢慢坐起来,摆手:“太重,等会再穿。”
玄吟雾点头,移开了目光,事实上,每一次见到那件衮服,他的心就要往下一沉,快要郁结成心病。虽然有些殃及池鱼之嫌,但曾经驰骋六合衣着鲜亮的饲祖,终归还是披上黑色,成了一个目标为“炼道五轮,身化道法,新翻天地。”的八荒天子。
“炼道五轮”到底会怎样,他总是不由自主地想,想不出结果也在想。
法锈对狐狸这翻来覆去的心思了然于胸,吃了几片瓜,深思熟虑了一会。似乎也是觉得早晚都是一刀,伸头缩颈都是要挨的,没跟狐狸玩什么猜谜了,随便扯了件事起了个头:“按理说,八荒家主的寿元应该是无限的,活得最长的那位——法迢遥,多少千年来着,快上万了。”
玄吟雾抬眼看她:“你能活几万年,我也不飞升了。”
法锈笑:“估计活不到,人家练的是浩渺成空功,跟我不是一路。宫臣殿仆对我格外容忍,也是因为我有攀上炼道五轮的可能。”
玄吟雾沉默了一会,还是上钩:“四轮已经足以助人飞升,为什么会有五轮?”
法锈捻了下指腹:“人,得寸进尺,这种事,一劳永逸当然是最好。”顿了下,“我说之前,师父你冷静一点。”
玄吟雾手指握拳藏于袖下:“你说。”
法锈想了想,尽量说得粗浅:“悟道三轮是人修飞升的界限,基本上达到这个程度的——可以说基本通晓了天规,可以融入天道。炼道四轮,能在天道下扭转一些规则,就像迢遥境,它存在独有的‘小规’,之所以五蒙仙宗的弟子没办法布下法阵,是因为他们熟识的是‘天规’。”
她抬头,“炼道五轮,则能够完全替代天道,同时,个体将消散于无。因为天道是不会思考的,不会有独立的意识,它只是规则,约束世间万物运转的规律。”
玄吟雾的瞳仁缓慢竖起,过了很久才轻轻道:“为什么要替代天道?”
“因为现在的天道不是圆满的。”
“什么意思?”
“说个比较普遍的——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为了不分,所以统一,又因集权,必有异政。”法锈道,“这就是天规的一种展现,时空无涯,众生有涯,辈辈代代活着,所谓伟业,也不过是沧海一栗。胜者败者,终究也逃不过天命二字,这和困在笼子里有什么区别?杀的人,流的血,淌出了一个无法破除的窟窿。”
“可是这一变动,不会大乱么?”
“不会乱的,世上为何有阶层?因为天规本身就充斥了这种东西,分离清浊,化之三界,人往高走,水往低流,于是众生只能依附这种规——但是如果我打破它呢?我偏让水往高流,那么人,是否会往低走呢?如果我能让时空有边界,那么我,是否无边无际了?”法锈的声音愈发疾沉,振聋发聩,“如果我能打破它呢?我能破天道之桎梏呢?又当如何!”
屋外隐约雷鸣轰鸣,似有天罚盘踞,天上地下,一片空荡。
这超出了玄吟雾所理解的范围,同时他理解了为什么熟知内情的人尽皆毕恭毕敬,一个能以自身意志化作天规的人,掌控为上策,拉拢为中策,上中两策皆无用,那么必然沿用下策,拼了一身剐也要除去这个心腹大患。
很快他又想到……难道八荒殿,万年来就在做这样一件事?那么四十九代天子……“机缘”都是小事了,真正的目的,是替换一个符合心意的天道?
这究竟是谁想出来的疯狂主意!
玄吟雾失语了,一个“炼道五轮”衍生出了庞大而古远的谜:八荒殿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天子是怎么降世的,天道怎么可能允许他们的诞生?首代天子半步天道依旧功亏一篑,那么五轮真的存在吗?……更重要的是,法锈是怎么想的,是逃避,还是……
他猜不出来。
最后一个不用他猜,法锈朝他微微一笑,自从出生就永无止境的拷问与自省,归于一句濛濛叹息:“天何故生我啊……”
她不是个糊涂过日、屈从镣铐的人。
“你要……”玄吟雾艰难道,“你……”
法锈平静望着他,眼中却犹带少年冲霄的锐气,和一去不返的孤勇。
“为何万物不能决定自己的生,也决定自己的死?能去往海之尽头,能抵达天之巅峰,不以武为尊,不以弱为耻,四海八方,欢聚一堂!”
“这——不就是仙么?”
“仙也做不到,但我想要众生都能做到,三界一体,畅通往来,平起平坐,皆是主宰。”
玄吟雾喉间似乎要从胸膛翻滚出许多话,压下种种,最后只道:“这就是你想要的么?”
法锈说:“是,我想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