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沾了血手印的破纸鹤送去太朴与五蒙后,好似一捧冷淋淋的水泼入滚油,彻底乱了套。
太快、太急、太沸。
不是没有明事理的修士嘶声力竭喊着:“求证为先,切勿冲动!”但一宗首徒,身上系着的何止是小辈的招牌门面,一声“未来掌舵人”,是宗门上下倾力培养百年的成果。
仙宗命运沉浮,大半要压在他们身上,因此掌舵人生死不明,比樯倾楫摧的危难也不相多让。
廿三小雪刚过,冬雨裹挟一阵阵哀凉的寒意。
十月廿五,三宗主战派达成一致,气焰高涨,议出一卷《仙宗同盟录》,千人共赴云莱,要求宗主落款盖印。
云莱宗主眺望远方的滚滚尘埃,掩面咳嗽了几声,胸肺像个破漏的铁皮炉子,随着他一声接一声的咳喘,本就青白的脸,血色更是剥索索往下掉。
肖尘根赶来的时候,有心扶师尊一把,又犹豫着不敢伸手,只小声问道:“师父?”
云莱宗主勉强点头:“玉墟宗进不去?”
肖尘根拱手答道:“护山大阵出自天子之手。”
这一句抵得上数十句有心无力的回禀,玉墟宗封锁内外,能逆转局面的人证不出现,说一千道一万也是空话。
求证?到哪里去求。
放眼望去,一片乌泱泱的脑袋,如火星燎原,风卷残云般迎面扑来,像是要将“云莱”斗大的招牌拆吃入腹。
肖尘根不安地搓了搓拇指,想从师尊这里得到一言半语的吩咐,不至于没头苍蝇瞎急。但他只听见宗主以一种孱弱的口气道:“不能等一等么?”
他的声音被绞碎在远方冲天的喧嚣中。
肖尘根胸膛里骤然往下一沉,心肺拉扯着往下坠,脚下坚实的高台仿佛也左右晃动。
都是生死如浮萍,何处听闻世事随人心。
等不了了。
玉墟宗坎艮宫,腊梅初吐,祥和安宁。
仲砂未曾睁眼,已嗅到窗缝透进来的清淡梅香,她心头横着的一根弦不紧不松,还残存恍若梦中的平心定气。
一声敲在桌面上的脆响,北堂良运撇下一碗刚泡的茶,急忙起身快步走近床榻。正巧仲砂侧过头向她看去,目光一触及,北堂良运立刻道:“少宗主昏睡之前吩咐的事,已经做了。”
仲砂陡然清醒,心头那根弦骤然紧绷,绷得耳膜发痛,她撑着坐起来,推拒了旁人的搀扶:“北堂宗主,过去多久了?”
北堂良运低声道:“五月余。”
“情况如何?”
北堂良运踌躇了一会,才实话实说:“不太清楚。”想了想又补救一句,“不过三只纸鹤在封宗之前都发出去……”
仲砂立刻问:“你们加封了什么诀?”
北堂良运张了张嘴,想粉饰太平,结果顶不住压力漏出一句:“没加。”
“……”
撑在床沿处的手一动,时间仿若被攥死:“没开玩笑?”
北堂良运心脏狂跳,不敢答一个“没”,喉口塞了棉似的,空听窗外风响。
静默少许,仲砂一掀罗帏,蓦然起身。
云莱少宗主向来深居简出,打交道的基本是人修,没法像法锈那人精一样做到八面玲珑、查缺补漏,也忘了妖修大概不会做“最坏的打算”——人修的那点心尖的龌蹉鬼胎,搞得乱糟糟,让他们去分析实在过于为难。
仲砂一醒,玉墟宗可算是活络了,护山大阵缓慢降下,不等外头驻守着的魑魅魍魉警醒,离兑宫宫主玄吟雾已经头一个离开。
姜迎微与守缺子还在将养,人没醒,不好搬动。仲砂背着手在床前站了一会,扭头问捧着个瓦罐的拆月:“能让这两个即刻清醒,还不毁修为的丹药么?”
拆月直截了当:“没有。”
仲砂又道:“那有能装着人走的法宝么?”
拆月短暂思索片刻:“山外的拍行应该有,不过那种都贵……”他搓了搓手指头,羞赧道:“小门小户的,没钱哪。”
封煞榜的日子风餐露宿,做惯了眼皮子浅的架势,也蠢蠢欲动想从仙宗的腰包里刮出几个子儿,捞点好处,充实一下私房。身后笔墨纸砚都备齐整了,就乐颠颠等人家少主一声“欠条拿来”。没想仲砂不上套,头也不抬:“我对行情不太了解,你把法锈的名字报上去,回头我补给她。”
拆月:“……”
……
正当仲砂忙得脚不沾地往云莱仙宗赶的同时,玄吟雾也通过那一方令牌回了八荒殿,步过回旋道,登上天子殿,冷白玉似的天空劈下万道劫雷,风霜雨雪呼啸,默默承受的广阔宅院剥落了一小块漆,透出一股苍茫的古朴。
等风雪渐歇,玄吟雾才走近了些,门扉被狂风刮得折了一角,吱嘎地荡着,透过那道缝看里面,榻上盘腿坐着黑色衮服的人影,双手搭在两侧膝上,微垂着眼,一把黑发披散下来,融进了袍服之间,显得皮肤素得异常。
像是撸掉了娇丽的红花绿叶,只支棱出枯槁嶙峋的枝节,乍一看,严苛冷漠,与那宫臣催酒没有多大区别。
玄吟雾心里动荡,伸手推门进去,法锈抬眼瞥了他一眼,略微笑了,示意道:“坐。”
玄吟雾坐过去,捻起她鬓发往耳后别了一下,指腹碰到她耳垂,试出一点温度,收手的时候稳了许多,仿佛这点余热能让人心安。顿了顿,他开口:“外面出了点事。”
法锈掀了衮服下摆,让盘着两条腿并到一起,然后身子一歪,倒在玄吟雾怀里,不咸不淡道:“我想也是,不然师父往花红柳绿里浪一趟,哪儿还记得来冷宫。”
玄吟雾:“……”
讲道理,对法锈的提心吊胆纯属多余。
玄吟雾扶住她的肩,一手拢起五指帮她梳头发:“起来点别压着,容易打结——不要挠我,你头发就缠我手上……”
小别胜新婚,胡闹过了头,正事不大容易能想起来,法锈隔了半天才消停,因为踢着榻几上的几块算筹,硌得脚底一凉,忽然道:“你碰见仲砂了?”
玄吟雾手腕一停,低声应道:“嗯。”
法锈点了点头,没多话。
她摆出这副不闻不问的姿态,玄吟雾更不知怎么开口,半晌还是法锈察觉到他有口难言,说了些话:“我大概知道是什么事,估摸了一个时辰,就不久前,派殿仆去了。”
玄吟雾心下一松:“是助云莱一臂之力?”
“不是助,是以仙宗首座的身份前去调解。”法锈一头散发被他顺得舒适,微微仰了下脖子,“这当下,风尖浪口的,八荒殿的立场一旦偏差了,云莱神仙难救。”
八荒殿往朝世外桃源看齐,四大仙宗每天死的人节节攀升。
云莱久攻不下,主战的鸿渊长老不免心焦,嘴里骂骂咧咧:“个病痨鬼平日不显山不露水,火烧眉毛了,打了鸡血的来劲……”
骂也没用,云莱朝见台火海滔天。
飓风般的火焰喷涌流转,中心悬空着一个身影,云莱宗主镶金的赤袍边在火舌中微微掀起,海量的灵气吸纳入体,通过功法释出身外,数日不休。
一宗之主,镇守朝见台——云莱仙宗的第一道门槛。
这是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情况,最该安坐幕后的人物,破天荒顶在了最前头,把第一批借着“讨伐”之名的虾兵蟹将吓得退了三里远,望着远方热浪战战兢兢。
气吞山河,不假。穷途末路,不虚。
将主战派搞得人心惶惶的同时,也令主和派的友人不解其意:“老楚搞什么名堂,破财消灾罢了,哪里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云莱宗主楚问寒的生平,虚岁十二被上代宗主收入门下,三十七离宗,一千六百余年后归来继承掌事人的位置,应了一句“少小离家老大回”。少年时没干出一番伟绩,长大后是一代循规蹈矩的模范,万事以和为贵,甚至对上那个贵为少宗主的弟子,也是缓言多过斥责,背了个懦弱不堪的名声。
较之其他野心勃勃的宗主,是个标准的软柿子。唯一显出有点风骨的,或许是身体再怎么不如意,也不让人扶着走路。
只是这不按常理的架势一出,柿子还没捏下去,主战派修士就跟麻雀儿一样乱扑了三天。缓过劲后,低阶弟子再攒动就是送死,唯有领头的几位长老有资本上前“领教贵宗高招”,楚问寒一句废话没有,直接开战,抬手拉弓,一道火箭洞穿《仙宗同盟录》,将漫天哗啦啦的纸片烧得支零破碎。
盟书分崩离析,宣告了云莱的态度,和谈彻底崩了。
云莱的扛把子亲身上阵,与鸿渊、太朴、五蒙三位长老于朝见台激斗五昼夜。地砖崩碎不计其数,偏远处地面焦黑一片,战场无处落脚,遍地泥泞熔金。
五日后长老战陨一位,暂且鸣金,另两位长老疲惫退去疗伤,唯有云莱宗主仍伫立在狼藉的朝见台上,烈焰铺开数里,他沉默如斯。
两日后,以太朴剑修为前锋,五蒙压阵,鸿渊照应,近万人浩浩荡荡逼近。虽有宗主这样的大乘期大能作为威慑挡在最前面,云莱内部仍是惴惴不安,颇有质疑:“宗主非莽撞之人……此事应该还有回旋余地……”
两方相交,激起喊杀冲天,未见半丝回旋。
四个时辰点滴熬过,朝见台仍然稳稳守住,后方的天衍河是第二道门槛,河岸旁的弟子汗湿重衫,手心淋淋捏不紧拳。
而令他们又愕然又暗喜的是自家宗主,平时最常听说的评价就是“脾气好”,从没听过还有个“能打”的签子。不过眼见为实,各个都舔着干燥翘起的嘴皮,悉悉索索挤眉弄眼:“我们宗主……有这么强?”
此处待命的首徒肖尘根被火烟熏了眼,默默在眼皮上贴了两片叶子,杵在原地没变动过姿势,面对后头弟子的打探,一脚踹了回去。
五个半时辰,一队太朴修士冲破火焰,直奔天衍河,肖尘根倏地一把撸下眼上贴的叶子,嘶声高叫:“迎敌——”
这一声叫出来不到两刻钟,第二道门槛还没打热乎,一点天光当空破开,踏空波纹荡漾,远古的青铜钟鸣自天边震动朝野,众人仰头望去,当空一人看不清眉目,身披黑衣,高举石令:“奉八荒家主之命——”
烟尘乍然四起,衬得人声寥寥。
腹背受敌的楚问寒也仰头,笑了笑,不慎岔了气,撑着膝盖剧烈咳喘起来,呛血的喉咙里掉出几个破碎的字眼:“臣问寒,谢天子体恤。”
那片模糊的光中,奉命前来的殿仆好像在低头凝视他,过了许久,才别开目光。
八荒殿出面,再大的事也要化小,为了不驳首座面子,再怎么咬牙切齿也不能闹到明面上来,三宗退回朝见台外半里地,天降暴雨,将地面上的血水冲洗干净。
肖尘根冒雨奔上前,撑起伞形法器遮在宗主头上,他左支右绌,仍挡不住透体的凉气。雨雾翻滚,愈加浓郁,根本看不清那边是个什么状况,楚问寒却用一副“望眼欲穿”的姿态牢牢盯着,细碎的咳嗽声在凄风苦雨中夹着哆嗦。
“师父……我们先退回天衍河后吧。”
怀揣着劫后余生的松快,肖尘根浑身骨头都散了形,冷风冷雨一刮,骨头缝里冷咝咝冒气。
云莱宗主仿若未闻。
肖尘根脚趾头动了动,抖落鞋面的积水,腹诽这雨还能看出花不成——突然,那雨雾从当中裂开,真的开出了花。
炽烈夺目。
仲砂长刀一把劈开瓢泼大雨,白色蒸汽热腾腾往上窜。她抬眼,正对上宗主蓦然聚焦的双眼,静了一刹,她慢慢走来。
离宗之前的那次争吵,像是沙地的划痕,被水冲得看不清。
云莱宗主的手高高抬起,轻轻拍在了她的肩背上,青筋毕露的孱弱手背按着她往回走,一路走过天衍河,走回了宗主大殿。
迈入大殿,仲砂从袖中抽出几张纸,呈了上去:“我将姜迎微、守缺子二人送还太朴与五蒙的主和派,签下的东西,请宗主过目。”
云莱宗主示意旁边一位长老接过,随口问道:“去见了什么人?江访安?”
仲砂没有隐瞒:“殷余情。”
话一出口,几位辈分大的长老脸色各异,缩着脖子的怀菁试探地提了一句:“余情公子?四野门里头的?他……不是个疯子么?”
云莱宗主喃喃道:“殷余情?是殷锦么?”
不用他人接话,自个又说下去,“他啊……”熟稔地张了口,又不知从何说起,胸口起伏,一句话断得不成几个词,突然一个趔趄,不知哪个小弟子惊叫一声:“宗主!”
大殿顿时炸了锅似的兵荒马乱。
当天傍晚,一轮夕阳西斜,云莱宗主的气色也似乎顺着日头一寸寸往下落,众人手足无措,大殿乱作一团。
寝殿灯火忽明忽暗,亮了一夜。
辰时三刻,精通丹药的长老绕过屏风出来,避开众人焦虑渴求的神色,寻了一眼,向仲砂道:“少宗主。”
仲砂越众而出,随之进到屏风后面,矮身半跪榻前,低声道:“宗主。”
云莱宗主半睁着眼,还没褪下那身华贵的袍服,衬得脸上气色不好,他望着头顶的房梁,嗓音像混了砂砾:“云莱需要一个强盛的将来。”
仲砂嗯了一声,权当应承。
“我撑不起来了,活着也没能撑起来。”这一句辛酸的话过后,立刻带入正题,开始经久不衰的老生常谈,“天子没有将来的……凭一腔意气,你何必搭上这漏风的船……”
寂静。
仲砂不想说话,她从心底一阵一阵泛上疲惫,一句“道不同不相为谋”能扯清的事,非碰上这么个固封自守又强加于人的老头。两人之间那点客气情分,也是建立在夹带利益的养育之恩上面,历经岁月磋磨,守着“多礼”与“少情”的雷池,不进不退。
为什么要横加干涉?
因为自己的懦弱退缩,就要下一辈也效仿守成中庸之道么?
仲砂撑着床沿,用平淡掩盖住厌烦:“宗主,休息会吧。”
随即她的手腕被扣住了,百年前就叨念不下几十遍的话又滚入长茧的耳里:“仲砂,你太年轻,听我说,你还有很……”
念在对方有伤在身,仲砂没怼戳心眼的话,沉默着等他唠叨完,但楚问寒没能说完,压着嗓子的声音变了调,比老鹅叫还难听。
然后他呜咽起来,老泪纵横,眼泪倒回去,呛到了自己,嗓音含糊。
“你不要不听话……我曾是……八荒殿……殿仆之一……”
仲砂一怔,认真看向宗主,似乎在求证真伪,但楚问寒避开了。
多么光耀尊崇的身份,“想当年怎么怎么样”这句起头就是为此刻配备的,但接下来,他没法硬起胸膛说出任何一句话——当年的八荒殿“殷昼之乱”,天子法昼惨死,宫臣殷锦早先得了“天大的机缘”,抵抗天罚拒不飞升,提剑跃起杀出重围,余情笛音连泣二十七曲,绕梁十日,震塌了小半片八荒回旋廊。
八荒殿余下臣仆不足以与昔日“宫臣第一人”抗衡,在等待新家主诞生之前,他左右逢源,捡一条命,在灰石墙边漠然望着各方倾轧。漫长的忍辱挣扎,像是鞋底踩住的田蛙,吃力又毫无用处地蠕动着蹼,自己回想起来,都是油然而生的恶心。
为什么会活成那样呢?
嘴角的皮肤随着时间而松弛,软趴趴垂成一道褶,手一摸,全是虚晃的年月。
后来,亲眼目睹天堑的难以逾越,那个一袭白衣的清隽公子癫狂如魔,遁入四野门,神出鬼没。
“不让我生,也不让我死,就这样困我于此间,你以为我屈服了?你以为我无法奈何了?”
殷锦大败之际,神情崩裂,纵声狂笑。
八荒动乱,四宗板荡。
酒次青衣,铜驼荆棘。
赤红镶金的宗主袍服铺在地上,好似他扫帚似的尊严。
法世死得磊落无憾,殷锦拼得猖狂痛快,这一出出活在身边的人事,轰轰烈烈,唯独他缩脚站在墙角,将男儿的抱负在心里存到碌碌临老,病倒于榻,有心无力的不甘和仰天长啸的孤寡滚滚而落。
也厌倦了。
仲砂茫茫然愣住了,有温热的泪珠滴落在她指缝里,划开一道湿痕。
她道:“师父……”
楚问寒嘴唇翕动,像干涸的鱼:
“天亮了。”
稀疏的睫毛无声颤动。
“走吧,仲砂,你自己走吧。”
他像个执拗又懦弱的老父亲,一生致力于纠正儿女前行的道路,争吵过冷战过,临终前松了气,妥协了。
日头出来了,夜路送完了,该孩子走了。
烛火在屏风上一晃,灭了,金橘色的日光透进殿内,阴暗层层递减,天地逐渐亮堂起来。
屏风被撤去,金红和灰白相交辉映。
云莱第七十三代宗主楚问寒,于正月初四辰时,陨于兵解。
层层掀起的哭嚎和跪地声像是隔了透明的纱,将画面撞得土崩瓦解,沙沙地落,仲砂在万人下跪中撑着床沿站起,她跨过人群,听到自己的声音似乎在有条不紊发号施令,只是远的像是来自千里之外。
这是云莱最脆弱的时候。
那些物是人非,历来的黑发送白发,都被世道话本揉搓烂了,听到耳朵里,也乏陈可善,不经世事的少年人都已麻木。
唯有手落床侧,万人悲号的那一刹光阴,才能嚼出一丝它原有的涩意,咽得喉咙发干,胸膛里一颗心砰砰乱跳,听到空荡的回音。
走去何方,谁人左右。
唯有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