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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锈翻掌收起旧花灯,不知道这东西什么年头,款式平淡无奇,颜色昏暗发腻,线头用手稍微用劲一捻就碎,挺配那个活了也死了万年的老鬼。
一碗红枣糖水吞到肚子里,胸腹间总算浮起一团暖意,法锈将头发往后一捋,事多压身,自睡起来就没得歇,将二师弟和江鬼这边的完了事,还有法迢遥与殷余情的事儿等着她。思索少许,索性往太师椅上一坐,想暂且偷个闲。
盹儿还没打,殷余情就找上门了。推门见法锈靠在椅背上,正对墙上空荡荡的阴魂锁,嘴不饶人道:“怎么,坐这儿不动,是大敌故去,感秋伤怀了?”
法锈刚酝酿的那点睡意冷不防惊扰到,没能留住就飞去了九霄云外,不得已撑起半个身子,打起太极:“哪里,我正想着这一肚子坏水,接下来往谁身上使。”
殷余情心里存着事,不与她过招,催促道:“你说半步天道可以唤出法家历代的天子的残影,现在迢遥血肉在你手上,可以一试了么?”
法锈道:“其实我也没把握……”
殷余情冷笑:“是么?你来找我的时候,那神态可是十拿九稳得很。怎么一到正经时候,反倒恹了气了。”
早先被法锈左口一个“不急”右口一个“慢慢来”千拖万拖,早就让殷半仙急不可耐,此次来者不善,是不达目的不肯罢休了。法锈低头敲了敲扶手,不再废话,从怀中取出一个画轴,解开上面系的带子,手腕抖动,一人高的画卷滚在地上拖开,上面细腻勾勒着一副青年男子的画像,下方的字淡得模糊,隐约看出是“迢遥”二字。
殷余情皱了皱眉,看出来是真迹:“你这又是从哪里淘来的?”
法锈道:“迢遥境。当年我为迢遥血肉进入内殿,这卷画像就给了仲砂,一直在她那里存放,前些日子才拿回来。”
殷余情上下一扫,说:“你倒是什么都敢给她。”
法锈似笑非笑觑他一眼,转头全神贯注握住画轴,右手往袖中一抹,摸出半碗迢遥血肉,大拇指指腹轻轻一沾碗内红水,印在宣纸上。
红水入纸即消。
凭空一声尖啸,短促的高亢后是清凄的悠长,像是风刮在屋檐的尖角上,随即,画卷向上延伸开十丈左右,上面几笔勾勒的人形如水纹晃动,愈动愈烈,最终挣破了画卷底色,齐齐扑向法锈。
几乎是一眨眼的事,墨色勾勒的人形连带法锈一同消失,画卷“啪”得一声卷起,滚落在地。
虽然事先用算筹证实可行,但真轮到真枪实刀去干,法锈也是头一回,要说万无一失肯定没有。被画卷罩入后,法锈的眼前骤然暗下,环顾四周,只有前方尽头是一束光。
她揉了揉额头,循着光过去,一个素未谋面的清瘦男子站着,身披纯黑衮服,长发散落在地,他阖着双眸,待法锈走入三尺,才初醒一般掀起眼帘,眼眸如水清澈,映不入任何景象。
这是一个虚影,应该是法迢遥留下的最后一丝残念。
法锈垂在袖中的手指忽然无意识收拢了一下。
他们静悄悄对视半晌后,虚影忽然开口。
“半步天道。”法迢遥凝视法锈,嗓音轻缓,“继法世之后,居然又出了一个捭阖不世功。你是第几个了?”
法锈张了张口,道:“四十九。”
这个数刚吐出来,就是一阵心照不宣的沉默。
法迢遥是第二代天子,他们之间,整整隔了四十六代天子,而那四十六个一脉相承的血亲,已烟消云散。
法迢遥道:“你已经知道仙胎非天道孕化的隐情了么?”
法锈道:“知道。”
“如何得知?”
法锈道:“我欲创出容纳三界的新道,地府在万年前已与凡世相通,但仙庭劫云不破,依然置身度外。两百年前我曾杀上天宫……败得彻底,后来想想明白了,仙止步悟道三轮,毕竟只是‘悟’,理解天道,却永远不可能接近天道,于是育出仙胎,借此修改天道,补出一个有利于他们的天地规则——而仙胎,无法忤逆。”
法迢遥眼角浮出一道浅纹:“那你来见我,想知道什么呢?”
法锈摇头:“没有。几百年前想问的很多,现在并无其他,我只是……”
法迢遥骤然打断:“你想与法世做一样的事?”
法锈没有说话。
寂静只维持了短短一息,虚影的衮服突然被狂风鼓起,法锈毫无防备被风一压,往后倒退两步,堪堪稳住脚步。
“你活下去!”法迢遥的声音高得振聋发聩,“你不死,就是最好的阻碍,最好的反击!”
法锈蓦然开口道:“不。是有变数的,大道五十,天衍四十九,我——”
“你做不到。”
这四个字从旁人口中说出,与血亲口中说出,感受不尽相同。
法锈虚眯眼睛,胸口焦郁之气乱窜,她慢慢矮身蹲在地上,手臂抵着愈加剧痛的腹部。
她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叩天之战的那日,天道压身,高不可攀,她支零破碎跪伏于地,鲜血扩散成大地上的一个红斑。
跪下后,一蹶不振五十年。
“道无垠,你再大,大不过无垠。可你若想无垠,必与之相抗。”法迢遥声涩如刀,“法家之人,寿与天齐,若身死,必死于抗衡苍苍天道。”
“法锈,记住我的话。”他字字恳切,“你的兄姊,自信不输于你,也曾以为自己可逆天行事,最终迎来的,是寸寸垒高的万锁磐石。”
法锈忽然抬头:“万锁磐石……迢遥境原先就是被封在那里的,是么?”
法迢遥颔首:“仙胎死后的‘境’都会被埋在那里,上面的每一把锁,就是一个法家之人。”
法锈撑住头,她想起年少时在八荒殿悟道,仰望凝固的白玉天,听到风穿过锁孔的凄厉啸声,一阵一阵,钻入她的头顶。
烈火灼烧,头痛欲裂。
“我知道了。”片刻后,法锈低低说,“不用再说了。”
“你要怎么做?”法迢遥终是不放心,追问,“你想怎么做?”
法锈依旧跪在地上,一动不动,长发如云倾斜而下,朝下的脸埋没在浓重的阴影里。
沉默中过了许久。
“活着。”
她说。
半柱香后,画卷缓缓打开,细密的条纹跃动,法锈从画中浮现出来,坐在地上歇了好一会,才站了起来,
殷余情还守在一旁,觑着她的神色,心中了然,见到法迢遥的事八.九不离十成了,那么下一个该是她一早承诺过的——
殷余情紧揪问题不放:“你何时让我与迟迟相见?”
法锈向外的脚步并没有顿住,话里话外全是心不在焉的调侃:“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姐夫,能不能有点耐性。”
殷余情蹙眉:“你是在牵制我?”
法锈轻啧一声回头:“瞧你,说得太见外就没意思了。有情人相见天经地义,哪有阻挠的道理,只是不能放着我家的不管,先给你们搭鹊桥呀。”
二人遥遥对视,法锈眼中深不见底,殷余情面如寒霜。
对峙几息,最终还是殷余情做出让步,一字一句加重语气道:“好,我等着,真是迫不及待见到妹夫了。”
法锈笑笑,没接话。
等转过背来,脸色微沉。
她原以为法家前面四十八代家主上下一心,立志破天道,如今看来并非如此。
捭阖不世功趋烈火,浩渺成空功偏磐石。
一攻一守,截然不同。
有了法迢遥的前车之鉴,她无法知晓法昼的态度,而法昼决定了殷余情的立场,一旦这上面出了偏差,殷余情恐怕没心情化身垫脚石,先当上绊马索。
绊住她的事已经足够多,不能再多加一个。
四野苍茫,漫无边际,法锈回到居处,扯下衣架上沉重的衮服,半披在肩上,单手握着半碗迢遥血肉盘坐于地。
以她为阵眼,一瞬间阵法突增,往上叠成环形高墙,上方碧落下层黄泉,她凝视着这些“规”,左手一翻,半碗血肉囫囵倾倒入阵。
霎时血光冲天。
天规拨动之下,地府胎位移转,那一条永世轮回的“蝼蚁胎”弯折,终是错了位。
……
骆帝十一年,道人绝迹,几年前修士满街横走的景象已不可见,得昌观废址任其荒芜两年后,又兴建了东郊庙堂。
话说回来,自骆帝去四野门转了一圈回来,估摸受了惊吓,自此身子骨便差了去,登上帝位短短十年,两颊凹陷骨瘦如柴,活脱脱憔悴成了一个人钉。眼见着祖皇帝越发的不中用,膝下七八个皇子羽翼丰满,开始一边搜刮天灵地宝往宫里“尽孝心”,一边野心勃勃地互相撸袖子干仗。
正值十一年秋,丹桂飘香,镇守疆土的皇长子凼城起兵,水路直逼上京。还在宫中赏花的骆帝接到邸报,一口痰噎住口鼻,拼死挣了两个时辰,手脚一松青筋一消,去了。
龙椅空缺,虎狼并起;兵戈相见,共谋皇图。
曲验秋不惜以身犯险护住骆帝的性命回京,也不过拖了四年的风平浪静。
骆帝驾崩的这年冬天有很多人捱不过去,老臣间呼声最高的皇五子最为势单力薄,府邸被抄,在兄弟围杀中仓惶出逃,门客流亡,书册焚毁,曲验秋身为皇五子门下食客,毅然追随皇五子而去。
追兵是精悍的凼城铁骑,□□战马绝不是上京的保养得体的膘马可以相比,双方数次贴近到只有几尺距离,小战不下百次,每一次都以皇五子的败退疾驰告终。
第一百零一十四次厮杀后,擅政不善战的皇五子崩溃了。
他已经不想逃了,从属下手中夺过大旗,驻在地上,双脚站得很开,就像一座铁石的丰碑。他还可以再东山再起,但太疲惫了,就将雄心壮志留在这片土地上,这面大旗的下方。
可惜事与愿违,在凼城铁骑的隆隆声浪急速逼近的前夕,指挥后撤的将军回头看了一眼,目眦欲裂,大吼一声扬鞭策马,从马背上跃起一把握住大旗的上端,身体坠地时使劲一抡,将皇五子拦腰甩上嘶鸣的战马。将军满口鲜血,不顾呛入鼻腔,拼命撞向马臀,马匹惊得朝撤退方向撒蹄狂奔。
烟尘滚滚,背后一颗头颅飞上天空。
将军的马是好马,齿间累出白沫也不停歇,皇五子眼前昏花,横陈马背上下颠簸,几欲呕吐,越过无数奔走的小兵,惨叫不断,一颗颗人头在喊杀声中飞离身体,重重坠落在地,蹄下晃过去的,全是破碎的衣衫与马掌。
血如流水。
眼前掠过的景色从尊贵体面到贫穷落魄,待兵卒在乡僻处歇下造饭,五千将士剩下不到一二百,皇五子无力地攥着马的鬃毛,蹲坐在屋后面。
随行的太监嫌汤水不干不净,喝骂声又尖又利,衬托出一股飘摇不定的窘迫。
他们过的是有今天没明天的日子,只要凼城铁骑再发起一次冲锋,千里马也跑不掉。
饿极了的将士稀里哗啦吞着草根汤,半个时辰后,皇五子拄了半截旗杆起身,血污灰尘的脸上是背水一战绝望与决绝:“传我的令,明日寅时决战。”
他说完转身,不愿面对任何一张脸,无论平静或悲怒。但刚在墙角坐下,突然一个灰头土脸的门客找了过来,作揖道:“愿听殿下差遣。”
皇五子只看了一眼,移开目光不想理会。他难以不产生轻蔑之意,这种脸生的门客在他府邸里基本上毫无作为,一抓一大把,有的是肯为他卖命的,但这时候过来“听候差遣”,多半是临阵脱逃,独自求生门。
他不答,门客竟赖着不走,皇五子无力地挥手:“我死志已存,卿要走请自便吧。”
门客固执道:“如果殿下此次绝处逢生呢?”
皇五子不免冷笑,又是一个贪生怕死之徒,如果如果,凼城两万铁骑赳赳昂昂,何来假如。
他烦闷不已,想尽早打发走这个文人,捡冠冕堂皇的话来讲:“若真是上天眷顾,那我就拼了这天赐的下半生,还河山一个安宁。”
不料门客双手抱拳,郑重往下一揖。
“那请殿下不要忘记河清海晏、天下安康。”
皇五子眼中涌出噬人的火来,愤怒瞬间席卷他的胸膛,父兄为仇,雄才厮杀,他身披风沙苦累劳顿,到头来却被一个没才没能的门客教训,但最后他只是咬牙笑道:“如何能忘!”
门客直起腰来,却没有再磨蹭,行了礼就远去。
这门客正是曲验秋,拜别皇五子后,他缩回暂且安身的小瓦房里时,刚踩门槛,脚步突然停住。挤人的小房里迤迤然坐着一个身影,宽袖长袍整洁干净,腰系两块沉甸甸的令牌,抬头瞧见他后便放下茶盏,道:“二师兄,与我回去罢。”
离兑宫代宫主,三师弟卫留贤。
曲验秋用脚趾头蹭了蹭鞋底,喉口干涩:“是大师姐让你来的么?”
卫留贤侧头站起,小心不被逼仄的小屋打到头,缓声道:“师兄,莫要再掺和了,天下大势变幻莫测,你越是要做什么,越是做不到。”
曲验秋听他没提大师姐,脸色一转,没有那份客气,在门口让开一条道,赶王八一样挥手:“去去去,你别扰师兄我干大事,急着呢——”
“二师兄!”卫留贤一步没动,骤然低吼。
这一吼让曲验秋闭了嘴,师兄弟在门口僵持片刻,黄雀儿叹了口气,把手往脑后挠了挠,薅下一根细软的鸟羽,双手托起,递向卫留贤。
卫留贤垂下稀疏的睫毛,脸上笑容淡了去,双手拢在袖中:“师兄是想做什么?”
“请……转交给大师姐。”
曲验秋低声说道,双手坚定用力得几乎颤抖。
卫留贤木然望着曲验秋的手臂,他上一次如此紧绷又慎重还是从大师姐手中接过代宫主令,当时他们都还小,他木愣愣跪坐一边,看二师兄哭得天塌地陷。一转眼,又想起那年玉墟宗的一碗饯别酒,他接过倒霉师兄抛下的重担,问他要到何处去?他轻爽地说:“东西南北风,飞到何处就何处。”
他想问:“你不是说要乘风而起么?不是要飞去大江南北么?怎么又落地了……”
师兄,天大地大,也飞不出天下的桎梏么。
指尖抖动,他接过那片羽毛,轻轻软软的在指缝里,犹如无物。
翌日寅时,凼城铁骑列阵于乡村荒野之前,皇五子也纠集剩余的百人,隔了一块荒田遥遥相对。
曲验秋缩在瓦片房里,侧耳听去,已听外面万马刨蹄,他颤抖着手,一把扯下脖子上的坠子,后颈勒出一道红痕,握拳,坠子碎裂成星星点点的光。
狂风旋地而起,妖的骨骼舒展开,发出爆响,他的头发凌乱狂舞,渐渐化成了细密的羽毛,四支羽翅怒张,翅纹流转耀目金光。
沙场长矛碰住的第一声响还未落下,平地升起了一轮烈日,伴随刺耳的啼鸣,金羽冲天竖起,长翼遮天蔽日,飓风卷起沙尘,强劲的一侧羽翼猛地挥动,皇五子的几百将士连人带马被风裹向目不可及的远方,轻柔的风托着他们,送他们避开了鬼门关。
“有妖人!妖人来袭!”
凼城铁骑叫嚣着,弓箭手准备,还未拉满弓,四翼巨禽回首再一振翅,杀伐无数的铁骑人仰马翻。
凼城大将勒住缰绳,稳住战马,挽剑指苍空,怒吼道:“放箭!”
映在鸟的瞳仁中,箭如雨下,他几乎是本能地往上飞,往伤不到他的高空飞,但他肩膀一松,放弃了,甚至褪去了护体的金光。暴露妖修身份,不论动静大与否,势必引起宗门或六合堂的注意,他若是活着逃脱了,龟缩一辈子,玉墟宗是有大师姐做靠山,能顶得住压力死不交妖,命是保住了,可八荒殿颁下的“禁道令”将彻底变作了一个笑话。
清洗伪道,数万得昌观修士被废,也成了纯粹且无意义的浩劫。
“道不预政。”
他终是亡于自己亲口说出的四个字之下。
烽烟消弭,箭矢满地。
黄雀儿被钉在砖石砌成的土墙上,羽箭刺透他的心口,撕裂了汩汩跃动的心脏。
面临悬崖峭壁,没有雄鹰的凶猛与健壮,任何破出金丝笼的鸟雀都难逃一死,或精疲力竭,或一箭穿心。
无缘高空。
他轻微垂下了头,苍天注视得够长够久了,让他再看看这片土地罢。
这片山川河流,这片炊烟人家。
这个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