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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秋的日头高而远,石子路上脚步渐近,一排白鹭惊飞起。
离开玉墟宗已有五日半,兜兜转转,晃悠到了南师城,对于破尾来说算是一场故地重游——几年前便是在城门口的茶棚里碰上了钦定大师姐。此时再走入这个漏风的草棚子,破尾往沟渠积水里瞧了一眼,匆匆打量了自己,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想了半天,给自己作出了如下评价:“有鼻子有眼的,挺像回事。”
能让她注意到这一点,得亏于她大师姐。早在宗门那会,法锈时不时就说些有趣玩意逗弄师弟师妹,当时不觉得怎样,权当故事听。出门一趟,破尾算是切身体会到何谓见多识广,小街小巷里掖藏的不消说,拍行里头的稀罕物件,往灯笼下亮个相,那些过往旧事,就跟本体一样无处遁形。
饲祖云:看得多了,岂有不买之理。
法锈自己无意修士用的器皿,酌情买了些,全装点在破尾身上,就光她袖子里的那个小手炉,是前段时间风头正劲的法器,缕空精妙,不烫手不凉温,修到元婴的也爱往袖子里塞一个,摆谱。
破尾当时很迟疑,她身上还裹着破棉絮,面对这么一个高价小手炉,总觉得是泥巴裹明珠,替明珠不值。
法锈递去钱庄手券付账,转身就看到小师妹谨慎地扒在桌角,盯着桌面上的手炉,配上脏乱的小脸和棉絮外翻的小包裹,活似一个见了白面馒头的乞儿。
“……”法锈沉默了下,直接抓住她冰凉的手往上按。
破尾默默捂手,说:“我听好多人说不能用这个……会被骂。”
法锈嚯了一声,像是惊讶于她还懂点人情世故,道:“人家怼的是二五八万的老爷做派,谁跟你这半大孩子较劲,拿着拿着。”
几日后,法锈又给她置办了保暖的衣物,整了整她的绒球衣领,顺了几下毛:“行了,趁这次出宗,一次性给你备齐,以后冬天想睡觉就睡觉,不想冬眠把衣服一穿手炉一捧,出来玩雪。”
破尾乖顺地站着,问道:“雪好玩吗?”
法锈看她脸色:“怎么,不喜欢?”
“听过很多人都说,下雪天踩到冻僵的蛇,千万不要捂……”
法锈低笑起来,伸手刮了一下她的嘴角:“那我把你捂成这样,咬不咬师姐啊?”
“不咬。”破尾说话总带着认真气,“再饿也不咬。”
法锈还是逗她:“那要是咬了怎么办呢?”
破尾想了半天,然后说:“罚我躺雪地,继续冻僵。”
虽说途中干了许多东一榔头西一棒的事,但法锈元婴期的修为放在那儿,赶路无比便利,等把破尾改头换面过,带着她缩地成寸,用不了多少时候便抵达南师城。
从赫别枝那儿顶替的宗门活计,是来南师城接应一位来自三途山的道友。
一看宗门囊袋的竹片上写着“三途山”这仨字,法锈顷刻了然:“哦,接个鬼啊。”
顿了下,估计觉得说得有点歧义,对破尾道,“鬼修。”
破尾点点头,她对三途山略有耳闻,三途五苦,对应的是鬼修的三途山与魔修的五苦谷,这两类修士极少出现在仙宗与六合堂,且十有八.九都出自这两大势力。
法锈拿那竹片往手心一敲,寻了茶棚里避风座儿歇下来,叫来一壶热茶:“既然那位道友持有指引信物,那不必我们费力,坐这儿等他来便是——老板,三个茶碗。”
热气腾腾的茶水从壶嘴灌入碗中,法锈抿了一口抬头,曾经那个评说饲祖的说书青年不知何处去了,换来的先生舌灿莲花,手持杜梨木,掖着茶垢的桌缝被拍得一震,碎屑散落间听他一腔双音调,高声道:“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接上回轻骑五千突袭翰狄,天鼎坐镇帐中……”
法锈听了半晌,笑道:“我就说听着耳熟,天鼎教主薄子曰,那册话本我是看过的,盖的是公子芥的戳儿。”
不知是话本写得玄,还是归功于三弦敲板间的一张巧嘴,将其活活说成了个不似人间的王公贵胄,诗词歌赋流淌于一纸扇面,山川大河,改朝换代,尽皆化作一个光风霁月的孤影,抱守明月,十里白霜。
惹得茶客闹将起来,扯着嗓子笑哄:“哎!若世间真有此人,还混什么逞侠义的山山沟沟,早日立地飞升罢了!”
“是哟,还滞留什么俗世呀!”
茶棚里熙熙攘攘,白雾热气扑面,不断有人为了驱散外头寒意跑来一避。法锈这桌第三只碗被诸人裹挟的冷风一吹,满满的茶水已经凉透了。
正在这时,有只手拾起了这碗,做个样子饮了一口,放回桌上。
破尾一直在啃碗口,此刻抬头,入目的是一个与常人并无太大差别的人,憔悴中年模样,半旧的衣袍略显单薄,眼窝凹陷,眉目间阴气极重。
见破尾盯着他,来者露出一个笑容,将袖中的一枚竹片放到了茶碗旁边:“两位小友安好,在下江访安,三途山鬼修。”
混在嘈杂的哄闹中,他口齿微微有些不清楚,将自己的出处念成了“三头三”。
比对过信物,法锈抬手示意他坐下,寒暄了几句。
江访安虽不提及自己年纪,但一眼之下就认出坐自己面前的是谁,可见活了不少年,拱手道:“幸会,不曾想是饲祖,怠慢了。”
法锈摆手:“一个玩笑称呼,当不得大雅之堂。”又道,“江道友,生前跟我一样是人修?”
江访安将自己与玉墟宗的渊源一笔带过:“是。我夫人生前曾是贵宗弟子。”
法锈道:“是么,能熬成鬼修不容易啊,妖修化鬼的更少见,生前必有大怨气大执念,不然连第一个境界魂散期都抗不过。”
江访安低声道:“她是被……庖丁解所剖。”又向法锈一揖,“庖丁解罪大恶极,人妖鬼皆不能容,还要谢饲祖替天行道,铲除一害。”
三两句话间被扣了个高帽子,法锈笑笑,转了话头:“江道友是闲来玉墟宗做客?怎么不见夫人。”
江访安怔了怔,稍显落寞,勉强提起笑容:“我与阿菀相互扶持六十余载,为了聚魂为体修到延年期,论情意并无太多,日子久了,倦了也就倦了,讲起来……都是些陈词滥调。”
法锈指间转着那枚竹片:“也是,鬼修三个境界,越修越容易被磨成一潭死水。只是若非携菀夫人回宗,江道友的来意是什么?”
不等江访安答话,法锈又笑,喝了口茶:“不好意思,管多了,□□十年前摸底的习惯没改过来。”从摩肩擦踵的人影间往外望了一眼,“秋冬的天色暗得快,今日暂且找个住店歇息,明日一同回宗,道友意下如何?”
江访安却道:“没什么可以缄口的,江某想造访玉墟宗,不过是在四野门听闻饲祖身居其中。”他拇指摩挲茶碗沿口,出口的话带上了郑重其事,“我在四野门躲藏多年,想来唯有依托饲祖的神通,才能回到三途山。”
“躲藏?鬼修寻仇的居多,被寻仇的没多少。”法锈道,“匹夫怀璧么?”
“是。”江访安不隐瞒,“江某身怀重宝。”
“多大的宝贝,舍不得丢?”
江访安抬起嘴角,眸光因为眼窝太深而显得格外亮:“法锈小友听到了,也会趋之若鹜的。”
法锈一顿,慢慢敛起笑意,扭头瞥了一眼还在用两颗尖牙蹭碗的破尾,她就是个装饺子的茶壶,啥馅儿的都憋肚里,便不打发她,直接开口:“我想要的东西,还能流落在外下落不明——哦,江道友去过迢遥境?”
“去过。”江访安与之对视,“那一碗迢遥血肉,落到了我手上。”
这句话太轻,鬼影般一闪而过,破尾不知所以抬头望向师姐,法锈眼角微微跳了一下,像是被几个字眼烫到了。
“听闻请动饲祖的价码颇高,江某身无长物,唯有传闻‘炼道四轮’的无价之宝。”江访安翻开一只手,做出个送出的姿势,“待我回三途山,便将半碗赠与小友,如何?”
极少有人真正了解这一价码对于法锈的意义,只知多年前,迢遥境开启,冒着被围杀和囚禁的危险,她也踏足前往。
秋日黄昏的天际翻滚着大片红云,淡凉的光打在茶棚边缘上,说书先生口沫横飞,法锈轻捏眉头,寂静局限在这一方小桌内,良久后一声脆响,是破尾不小心咬破了碗口,连忙抻直了脖子,把茶碗往前推了一些,不乱啃了。
“折个纸鹤给师父,说晚几天回去。”法锈终于朝破尾开口,又有些踌躇不定,“算了,你先回……啧,不知道四野门盯没盯过来,你单独走也不安全。”
江访安露出了志在必得的神情,随即消散,低头喝了口冷茶。
“跟着来吧,但出门在外,要听师姐的话。”法锈拍着破尾的头,眼睛却定定看向江访安,“其他无干人等讲了什么,都别在意。”
江访安适时发出一声叹笑:“饲祖果然多心,信不过世人。”
“如果来跟我谈的是你的相好,那位妖修菀夫人,我是没这么多话的。”法锈也笑,“生前同为人修,大家都是十八弯的肠子,心知肚明,装什么开诚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