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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韩-光回来了，看将军正在沉思，也就没敢说话。霍去病见他过来，先开口道，“吃好了？看你倒真是心里安稳，什么时候都吃得下睡得着，我们这里在说身负人命心里不安呢。”
韩-光自然体会不到霍去病心情的沉重与复杂，听见说人命，倒想起了一件事，“将军，说到人命，我在路上听到一个说法，真让人气不过！”
“什么说法？谁说的？”霍去病问道。
韩-光道，“前两天在驿站打尖，一个酸溜溜的文官坐我对面，胡说八道一通。他说卫霍就是侥幸取胜，真论起军事才能来，卫霍根本算不上名将！卫霍加在一起才歼灭十六万人，当年白起长平一战就是四十万人，廉颇灭燕国也是数十万人，最厉害的是项羽，彭城一战灭掉韩信五十六万大军！”
霍去病听到这里已是笑了，“这有什么气不过的？根本就不值一驳。照他的说法，不就是杀人越多战功越大吗？按杀人数记功，那是士兵的方式，看来他也就这么点见识了！对于名将来说，军事的才能要体现在战争的胜利上，军威的强大要体现在国家的安宁上，跟杀人多少完全是两码事！”
韩-光道，“当时我就是急着赶路，没顾得上驳斥他，可这两天一想起来就气不顺，等回去的时候一定要找着他，好好跟他讲讲这个理！”
霍去病道，“有什么理好讲？我都说过不值一驳了。要做事的人，谁还不被泼点脏水？何况这种人就是心思邪僻，你讲破了嘴他们也听不进去。”
韩-光道，“是啊，我也知道犯不着跟他们讲道理，可不讲又总是有点气不过。”
看他这么放不下，霍去病只好笑道，“那这么着，他讲歪理，你也跟他讲歪理！他不是说项羽最厉害吗？你就说，反正项羽没打过高祖吧？高祖又没打过匈奴吧？匈奴又没打过卫霍吧？”
韩-光和赵永听到此处，一齐哈哈大笑起来。
（作者按：现在还有很多泼卫霍脏水的言论，也许继续这么对付就行。）
霍去病收起笑容，慢慢说道，“不过此人的话倒是提醒了我，自秦国以来这种按照斩首数来计算军功的办法，确实需要改改才好。别的不说，首先这种计功方式就会引导人去捉对厮杀，非常容易陷入缠斗。想来李广将军生前，未必不是受这种引导太深的缘故。”
韩-光也叹道，“是啊，越想斩首记功，越无法斩够数目，打来打去一辈子，斩首数还是不够！”
霍去病摇摇头，“其实也未必真的不够，以李广将军之勇，而且他周围也不乏勇猛之辈，怎么可能斩不够数目呢？说到底，他们就是没有取得最后的胜利，因此没机会留下来打扫战场而已。咱们那个打法，斩首数就是杀敌数，而李将军那个打法，斩首数肯定会少于杀敌数，杀敌也许挺多，可他没机会清点带走，就不能算在军功里，匈奴人却是心知肚明的，不然也不会叫他‘飞将军’了。”
韩-光和赵永听他这么说，都是默默点头。是啊，一个匈奴人口中的“飞将军”，一辈子竟总是达不到斩首记功的标准，这其中岂能没有原因？匈奴人何等彪悍尚武，他们的“飞将军”是随便叫的吗？但关键还是要看战斗胜负，李广每逢大战必然败北，不管斩首多少他都没机会打扫战场，终身不得封侯，也真的没有冤枉了他。
霍去病在院中踱了几步，一边考虑着军功爵赏的问题，一边耳中听得赵永压低声音问韩-光，“最近回家看过？两家都挺好的？”
韩-光也低声答道，“都挺好的。”
霍去病知道韩-光所谓的两家，一家是指自家，另一家是指他的一个邻居家。韩-光是北地人、世家兵，他同村还有一家也是一样的情况，当年韩-光和那家的儿子一起从军，随大将军卫青战于漠南。那个同乡就战死在漠南了，不幸其留在家乡务农的兄弟竟也早死，韩-光此后一直照顾他家老人，跟照顾自家老人一样。
这就是军中的袍泽之情。
实际上霍去病挑选亲兵，最看重的就是必须得是重情重义之人，尽管他身边这些亲兵各有各的毛病，但若论情义深重、忠心耿耿，都是没得说的。
说起霍去病的亲兵，他们因为在战场上处于刀尖的位置，伤亡率是很高的。像是赵永他们这一拨，一多半已经不在了。
霍去病抬头看着深蓝幽暗的天空，缓缓道，“你们这一拨，应该是河西第一战那次死得最多，少了八个。”
他突然提到河西第一战，赵永和韩-光都有些意外，不知这位将军好端端的，没事提那个干什么。对他们来说，那一战的惨烈已经是很久远的往事，久远得早就模糊了，模糊得似乎跟自己没有关系。实际上对于死亡，这些久经沙场的军人们早就麻木了，他们所关心的，还是每天怎么好好活着。
对于那些战死了的人，他们也没有那么多愁善感。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把那些人给忘了，在喝酒的时候，他们还会提起谁谁怎么样，就好像那个谁谁根本没有埋骨荒野，而是还好端端的活着似的。或许，这也是一种纪念的方式吧。
霍去病又道，“说起来，你们都救过我好多次，也不知道给我挡了多少箭。要不是你们，我也活不到今天。”
听到这里，这两位早就麻木了的粗人，终于也都有些眼眶发热，韩-光道，“那是将军你自己厉害，我们也不是总能跟在边上的。”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像是斟酌了一下自己的措辞，方又说道，“以后，将军更要多加小心，不光是在战场上，平时也要多注意，匈奴人说不准还有什么花样。”
霍去病理解老亲兵的衷心牵挂，微微点了点头，表示自己会当心，同时纠正道，“你用错词了，不是匈奴人，而是漠北匈奴人，以后注意点。”
韩-光虽然称是，但显然并不是很理解，霍去病跟他解释道，“河西的匈奴既已降附，我们就不可再以敌人视之，现在只有漠北匈奴才是大汉的敌人。这不是军事问题，但你这官想再往上做，懂点也好。”
韩-光点头明白。霍去病见气氛似乎有些沉闷，笑了笑换了个话题，“可惜咱们就这么站着干聊，这里也没有酒，明天你们两个是要出去喝酒吧？”
霍去病很了解他的下属，这个话题显然换对了，赵永马上就兴奋的看着韩-光说，“明天我轮休，等你公事办完，咱们两个喝酒去！”
军旅之人多半好酒，这也是自古就有的事情了。也许酒能激发勇气，也许酒能代表血性，总之军中之人总是有无数的理由去喝酒。壮行要喝酒，庆功更要喝酒，思家也要喝酒，团聚还要喝酒！好在那个时代，度数高的白酒还没有发明出来，他们喝的一般都是黄酒，喝过量了最多误事，还不会太伤身体。
霍去病很清楚这些手下好酒，他也承认酒有时候确实很有气氛很能助兴，不然他也不会在河西留下酒泉那段故事。不过他本人却是绝不好饮的，其实他也不理解为什么有人会喜欢那种晕乎乎的感觉，而他甚至是畏惧那种感觉的。酒逢知己？一醉方休？也就是这些大兵干得出来，作为身负三军性命的主将，他更习惯于随时保持绝对的清醒。
在霍去病看来，好酒贪杯就是好酒贪杯，能老老实实承认自己贪杯的人，人品还没有问题；那些非要把贪杯说成豪迈的人，人品就不怎么样了。
（作者按：我们真要替霍去病庆幸，幸好他生在了两千多年之前，若是生在今天，看到近些年来军中豪饮的那个架势，听到“酒品就是人品，酒风就是作风”之类的胡言乱语，恐怕这位军事天才真的就不敢考虑从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