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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牧歌和徐渐离还在外屋秉烛长谈,我也没心思细听,眼一闭,糊糊涂涂地睡着了。
翌日清晨,严牧歌过来叫我。他已经穿戴整齐,扮成了一个药材商人。
雪已经停了。宜春殿外的积雪足足有一尺来高,马车吱吱嗄嘎,好不容易才出了城门。
城外路面上的积雪早已被夜行人踏得稀碎,四处污水横流,早起的摊贩扯着嗓子叫卖,声音机械而重复,听不出一丝激情。新的一天才刚刚开始,他的脸上却早已有了疲惫的神情,面前的葱油饼炸得金黄金黄的,油锅“嗞嗞”地往外冒着热气,孩子的哭声隐约传来,一个弯腰擦着桌子的婆娘开始骂骂咧咧。
“大清早的,哭丧啊,叫你去私塾先生那里听讲,你又不肯。”
“少说两句吧,这年头,能活着就好了。”
“就你还惯着他,你看你看,他哭得更大声了,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一个樵夫挑着两捆干柴,慢吞吞地在街上游走。他的草鞋沾满了泥水,小腿裸露在风中。有人过来搭讪,伏在耳边说了两句,他便跟着那人走了。
每个人似乎都在为了生计奔波,没有太多功夫关心这条街上昨晚发生过什么。街角有人躺在雪地里,身上衣着单薄,马儿经过的时候,雪水溅到了他的脸上,他脸色苍白,一动不动,大概已经没有了知觉,他死于昨晚的风雪。
长安城刚刚苏醒,我已经悄悄离开。
严牧歌有时候会跟我同坐一辆马车,有时候是徐渐离。马车可以遮风挡雨,比起骑马要暖和一些。
徐渐离像是憋着许多话,但又不知道从何说起。双手不停地搓着,不知道是因为严寒还是因为手足无措。
“你有什么问题,尽管问吧。”
“薇儿姑娘,严兄说你是……”
“说我是鼠妖吧,没错,我就是那只会发光的火浣鼠。”
“我不信,”徐渐离说道,“你那么好,怎么会是妖呢。”
“我是好妖。”
徐渐离定定地看着我,终于“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如果你真的是妖,你为什么不跑,人族的傲慢与偏见,对你十分不利。”
“跑?跑哪里去?”
“跑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回你的家乡也行啊。”
“你没发现吗?我被他们控制了,逃跑只会让我死得很难看。”
“谁控制你?”
“这个队伍里所有人都是控制我的,他们手里有长刀,那些长刀就藏在那些药材的夹层里面,明晃晃的,削铁如泥,还有可以毁灭我的宝器。”
“什么?”
“银花镜,是个妖都怕。”
“照妖镜吗?听说过,确实很厉害,圣上跟我说请你去一趟令丘山,让我带路,圣上说的是请,请你去。”
“你信吗?”
“我信你,”徐渐离托着腮帮子,似乎是在思考问题,“圣上我也是信的。”
“哼,你还不如说不信我。”
“薇儿姑娘,圣上是难得一见的明君,他力挽狂澜,顶着巨大的压力,平反昭雪了许多冤假错案,单凭这一点,圣上就值得我们拥护。面对吐蕃的侵犯,他不再忍让,也不再用自己的女儿去换取和平,终于将那吐蕃打得落花流水,他还安定了塞北,让百姓免受战乱之苦。”
“可我听说他言而无信。”
“听说?你可以去问问严兄,严氏一脉蒙冤多年,就是受了圣上恩泽才得以昭雪的。”
“原来如此,怪不得他甘愿为虎作伥。”
“你说炼丹啊,虽然这像是有点不务正业,但是追求长生是我们人族的夙愿,谁不希望天长地久呢。”
“你相信会有这么一天吗?”
“我无所谓,生命太漫长有时候会很无聊,能在活着的时候过得快快乐乐的,就不枉此生。”
“那你快乐吗?”
“快乐啊,我看四时流转,阴阳变化,我都觉得是种快乐。”
“现在呢,囚禁我你快乐了吗?”
“我没有,薇儿姑娘,我只是一个领路人,我知道令丘山的方位。”
“从你答应成为领路人的那个时刻起,你就已经是他们的帮凶了。”
“你不是心甘情愿去的吗,圣上允诺了你一个千年之约,可以说,这只能算是一笔交易。”
“哪有什么心甘情愿,只不过是逼迫之下的无奈,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们的圣上真的仁慈,为什么不愿意放过我们,我们也是这个世上的生灵,我们没有做过对不起人族的任何事情,为什么要等我上了令丘山取得彩石才愿意同我缔结千年之约,你们的圣上祈愿和平,反对战乱,为什么却对我们万般刁难?难道仅仅是因为我们是异族,就要残暴对待么?”
“薇儿姑娘,你别激动,我想想这个问题,”徐渐离说道,“你给我一点时间。”
“你与你们的圣上是一伙的,你永远也想不明白这个问题。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你们从一开始,就把所有他族当成敌人。”
“没有……也不完全是这样,你看看,狗就成了我们的朋友,还有牛,马,都是我们的朋友……”
“这是朋友吗?狗替你们捕猎,牛替你们耕田,马儿替你们跑腿,只不过是无穷无尽的奴役,我仿佛也看到我们同样的命运,世世代代替你们下火海挖彩石,乖乖听话,毫无怨言,我们也可以有牛儿和马儿一样的明天。”
“薇儿姑娘,你讨厌人族吗?你讨厌我吗?我真的从未想过这个问题,我认为牛儿在地里耕田它是幸福的,他有草吃,有水喝,一年四季,风里来雨里去,与主人相依为命,我曾经在江南的雨季里看过老农耕田时的情景,鞭子轻轻地落在牛背上,我断定那牛儿根本感觉不到疼,那鞭子只是在给它指引一个方向,牛儿扬起前蹄,奋力地往前奔跑着,杏花微雨,寻常阡陌,空气里流动的都是春天的味道,你不是牛,你也许不懂得牛儿的快乐,他被关进笼子里,天天躺着,才是一种虐待,它的蹄子踩在松软的泥土上才能得到快乐,它有使不完的力气,它需要释放。”
“牛儿可以去山坡上吃草,去森林里奔跑。”
“森林里有狮子有老虎,如果真的去了森林,它的命运未必比现在幸运,或许它选择与人族相伴,就是为了获得人族的庇护,这是两全其美的事,各取所需。”
“选择与人族为伍,我们会获得长久的安宁吗?别说整个火浣鼠族了,我现在的命都难以保证,我如果死了怎么办,谁来缔结这个千年之约?”
“不会的,你不会死的。”
“你拿什么来保证。”
“这……”徐渐离道,“我会保护你的。”
“有人暗杀我,你会挡在我面前?”
“会。”徐渐离不带一丝犹豫的回答,是我始料未及的。
“凭什么?”
“我们是朋友啊,上次遇见你的时候,我就说过,我们可以是朋友。”
“朋友?我曾经有一个最好的朋友,现在成了敌人。”
“怎么回事?”
“他杀了我最亲爱的哥哥。”
“我当你哥哥吧,”徐渐离道,“我们可以结拜。”
“跟一只妖结拜?你会失去更多的朋友。”
“不会,我的朋友都是很开明的,我曾遇到过一只猫妖,和她做了朋友。”
“南玫玫?”
“你怎么知道?是的,她叫南玫玫,她很好的,她说要去找她的姐姐,我给她提供了一些线索,当然也只是道听途说,也不知道她有没有找到她的姐姐。”
“哼,你只是被她的美色吸引罢了,男人,都是这样。”
“唉,”徐渐离叹了一口气,“薇儿姑娘,你的心门已经关上了,你拒绝任何人靠近,你以为人与人之间,人与妖之间,没有真心,只有利益交换,权色交易,钱权交易,钱色交易……”
“难道不是这样的吗,都是交易,不同的是有时候明目张胆,有时候遮遮掩掩,你不知道你们人族有多虚伪,做了婊 子的还想立个牌坊,天天搜刮民脂民膏鱼肉乡里的,总想着让百姓们高唱赞歌送个锦旗,满口仁义道德的,私底却干着男盗女娼的勾当……”
“别骂了,再骂下去,我都觉得我们真的一无是处,不是这样的,这只是少数人,除了这些交易,还有许多美好的舒服的关系,比如朋友的关系,你不能因为遇到过坏人,就否定所有的人呀,人与人之间是不同的,这世上还是好人多。是谁说过,你是什么样的人,你的眼睛就会看到什么。”
“你这是什么歪理,这么说吧,一个坏人可以将我毁灭,一千人好人也救不了我分毫。”
“你不相信人多力量大吗?”
“相信啊,一千个人,每人吐一口唾沫能将我淹死。”
“如果你现在想逃跑,我可以帮你,可是你会失去圣上向你许下的承诺,你想一想,你到底要做何选择。圣上金口玉言,不会言而无信的。”
“我可以信你们圣上一次吗?”
“当然可以,你也信我一次。”徐渐离的眼光看起来很真诚,大概是常年浸润了湖光山色的缘故,他的眸子分外清澈。
“你去过令丘山吗?”
“我曾抵达过令丘山山脚,山的南面有一个山谷,叫中谷,从那里往上看,可以看到令丘山上长年烈火燎原,我自然是不能去的。薇儿姑娘,我想看看你。”
“我就在你面前,没遮住你眼睛啊。”
“我是说,你的真身。我听人说起的时候,嗓子眼都快要蹦出来了,这盛大的奇观,我如能亲眼目睹一次,死而无憾了,也只有亲眼见到,我才能安心。”
“你安什么心。”
“我想确认一下,你是否真的可以抵御烈火的焚烧,我害怕你去令丘山会一去不返,化成灰烬。”
“你这是担心我吗?”我笑了起来,“没有人在乎我的生死。”
“我在乎,记得我以前就跟你说过,我想建立一个物种保护盟,我回去就跟师傅说,要建立一个保护火光兽之盟,可以吗?我要发动大家,将火光兽当成自己最宠爱的小动物。”
“当宠物,是这个意思吗?”
“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不,我要自由,而且,你知道吗,我们成年以后的火浣鼠,长得和人族一般高大,我不想被人关在笼子里豢养。”
“当然不会,你都有人形了,谁还关你在笼子里,就是还你们自由,你们愿意生活在哪里就生活在哪里,我们甚至可以给你们找一块林地,适合你们居住的那种森林,只要你们不打扰老百姓的生活就可以了。”
“我们整个的鼠族都可以这样吗?”
“整个鼠族?恐怕不行,那个灰鼠实在太讨厌,我怎么听说你们与他们早就划清了界线?而且他们数量实在太多,我们总得找个合理的名头,比如保护稀有物种之类的,才会得到大多数人的响应。”
“你带了火折子吗?”
“干什么?”
“点火,给你看。”
“真的?”徐渐离两眼放光,从袖口里掏出了火折子,点燃了,递到我的面前。
我扯下一根头发,放在火上炙烤。那头发丝渐渐发出红光,在火中发出耀眼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