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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廷谏坐下来,慢条斯理的喝了口茶,微笑道:
「冰人来说的,是太仓王氏王世贞之孙,王瑞芳,年仅十三,南雍监生,有神童之名。被誉为谢家宝树,青俊骥。
一「四娘,太仓王氏乃江东巨室,王瑞芳据说也是读书种子,家世清贵,
前途远大。」
「我常州庄氏虽也是大族,可比起太仓王氏还是相形见出。王家聘你为嫡孙正妻,也算我家高攀了。」
「虽说父母之命媒之言,可你的终身大事,爹让你自己定夺。你意下如何?」
庄姝给父亲斟茶,神色有点刚强,下巴上的美人沟更加明显了些,说道「我庄氏也不差,谈何高攀?王氏虽然显赫,可王世贞若是一死,哪有如今声势?王世贞还能活几年?」
「说什麽神童,王瑞芳再神童,比得上当年的徐渭,比得上如今的朱寅?考不上举人进士,管他什麽神童丶仙童,就什麽都不是,顽童丶凡童而已。」
「若是王瑞芳能考中,那朱寅就更能考中。若是朱寅都考不中,王瑞芳就更考不中。」
「他若是考不中,那就只是王世贞之孙,又何足道哉?难不成王世贞会护他一辈子?」
她笑指画上的乳虎,「孩儿还是喜欢父亲画的小老虎,生气勃勃,虎气不俗。」
庄廷谏毫不意外,抚须微笑:「你既如此说,也免得爹劝你。那就回了王家吧。」
说完就呼唤书童,传管家来见。
不一时,管家进来,行礼道:「老爷有何吩咐?」
庄廷谏道:「你回了刘婆子,告诉她,王家的好意心领了。但小女蒲柳之姿,望秋而落,不堪配对王孙公子,实难高攀。此事还是作罢。」
「是,老爷。」管家领命,心中也大感意外。
原以为这门亲事,老爷和四娘子是必然答应的,
谁知直接痛快回绝了。
就是他都觉得可惜。王家嫡孙啊,听说还是个神童。四娘子若是嫁过去,就是王氏孙辈的当家娘子。
等到管家退下,庄姝问道:「此事,会不会影响爹爹仕途?毕竟爹还是署理知县。」
庄廷谏微微一笑:「我常州也是江东士林望郡,文脉深厚,唐丶庄丶
吴丶周丶沈,同气连枝,相互守望,他王氏又能如何?」
「老夫乃京县知县,因公擢升,简在帝心。没有罪名,他们动不了我。
「王氏欲和我庄氏联姻,也有拉拢常州士族之意。南直士族望郡,姑苏丶常州丶松江丶徽州四郡而已。苏松向来同气连枝,常州自成一派,徽州也自成一派。」
「苏松两郡,意欲将常州也纳入一派,执士林之牛耳,企图挟制舆论,
对抗北方。」
「可是如今,首辅申时行是苏州人,次辅王锡爵也是苏州人,朝臣半为苏松士人,陛下能放心?」
「若是苏松常徽四郡士人同气连枝,必然会引人侧目,绝非好事。」
庄姝笑道:「爹爹心灯自照,澹宁高远,对朝野棋局洞若观火,真是部堂之才,治理京县都是大材小用了。」
庄廷谏神色淡然,「部堂之才又如何?区区一县之才,就足以治天下。
再说,你爹只是举人出身,做到五品就是极限。」
「那海瑞呢?」庄姝不服气,「他也是举人出身,如今调入北京,担任左都御史,主持京察大计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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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廷谏苦笑:「国朝二百馀年,只有一个海瑞。爹如何比得?」
「那可不一定。」庄姝说道,「说不定爹爹将来能进政府当辅臣呢。」
庄廷谏换了话题笑道:「你呀,明明对朱寅有意,偏又怕他是第二个徐渭,非要等他中举才出手。你就不怕唐蓉后来居上?」
庄姝神色有点犹豫,但很快就坚定起来,
「他一日不中举,庄氏就一日不能提亲。不然到时考不中,我又不能退婚,我总不能一辈子连个诰命都混不上,不如大姐。」
「至于唐蓉表姐,说来也是好笑。她之前想给稚虎纳一双鞋子,还上手量了稚虎的脚。可是回来之后,却又犹豫了。」
庄廷谏不禁有点好奇,问道:「为何?」
庄姝笑道:「还不是因为徐渭。之前稚虎不是将徐渭接回家了嘛,徐渭可是一身晦气啊。表姐见稚虎对徐渭相见恨晚,怕他和徐渭是同道之人,成为放荡不羁的败家子,最后穷困潦倒。」
「还有一件事,是稚虎想施恩佃户,打算赏赐佃户。唐家表姐也心中不喜,觉得稚虎是散财童子。」
「所以啊,表姐就对稚虎打了退堂鼓,鞋子估计也不会做了。」
「爹不知道,唐家表姐爱财胜过爱才。最见不得败家子做派。朱寅亲近徐渭,又施舍佃户,唐家表姐当然会犹豫。」
「哈哈哈!」庄廷谏闻言,忍不住大笑起来。
这些人小鬼大的女孩家,心思可比大人还深,哪里需要大人把关婚事?
她们可是有主意的很哩!
唐蓉爱财胜过爱才,女儿爱权胜过爱才。
都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儿,一点亏都不肯吃,一点险都不肯冒。
可见如今这天下嫁娶之风气,到了何等地步。
这种性子,怕是会错失良机啊。不肯吃亏冒险,又怎能获益最大?
罢了。女儿这麽有主意,还是随她去吧。
横竖她若是错过稚虎,不后悔就好。
父女说了一会儿,县衙户房户书,就从县衙赶到了庄府。
「启禀县尊。」户书行了礼,取出一份公文,「这是南京太常寺的公文,还请堂尊裁决。」
庄廷谏一听「太常寺」,不看牌文就知道是什麽。
必然是为祭祀孝陵之事。
他接过一看,果然是每年都有的例行公事。
原来,孝陵每年有三大祭丶五小祭。每逢祭祀,各地都要敬献供品这次是五小祭之一的太祖诞辰之祭。
按制,江宁县需要敬献蜡烛丶香油丶竹笋丶鲜果等物。这也是常例了。
却说,王瑞芳收到结亲庄氏被拒绝的消息,简直难以置信。
「什麽?庄氏居然拒绝我家说聘?」王瑞芳一张俊美的小脸涨得通红,
火辣辣的。
就好像被人捆了一耳光。
他没有想到,庄廷谏不同意!
是王家不够显赫?是我不够好麽?为什麽?
你们是不是有病?我是王瑞芳,太仓王氏的王瑞芳,我祖父是王世贞啊!
你们有没有搞错?
短棺材的狗戳!
不但王瑞芳难以接受,就是菊社的几个「大佬」,徐元晋丶王术丶董释等人也觉得意外。
常州庄氏虽然也算世家,可是和王氏相比,差距不是一点半点。
王家嫡孙正妻的位置,本以为庄氏父女会额手称庆,喜出望外,谁知直接拒绝了。
「到底怎麽回事?」王瑞芳端着架子问前来禀报的小厮,「说不清楚,
小爷让你去放马!」
那小厮战战兢兢的跪秉道:「回公子话,媒人刘婆子打听过,问了庄氏管家,说是,说是——」
「说是什麽!」王瑞芳羞怒之下,抓起案上一块青玉镇纸,就砸在小厮身上,「狗奴才舌头打结了!」
小厮也不敢躲避,只能硬生生吃了这一下,忍着疼痛说道:
据说是那庄四娘子,心中有了意中人,好像叫什麽朱寅。所以,这才不识好歹的回绝了亲事——」
什麽?朱寅?
王瑞芳怎麽也没想到,此事还和朱寅有关。
又是朱寅!
短棺材的狗戳!
「滚!」王瑞芳一个窝心脚,将小厮端翻在地,「狗奴才敢宣扬此事,
小爷就割了你的口条!」
「是!是!」小厮连滚带爬的出去。
王瑞芳拿奴婢撒了气,这才开始平静下来。
他端起一杯凉茶一口气灌下去,恨恨道:「庄四娘这个小婊子,我会让她追悔莫及!」
「菊君莫要气恼。」董释劝道,「菊君乃谢家宝树,就是公主郡主也配得,庄四娘就是丫鬟命,山鸡配不得凤凰,她和朱寅恰好是一对。」
王瑞芳脸色阴郁,「怎麽哪里都有朱稚虎?委实可恶。我不是在意庄四娘,就算她嫁给我,我也想休就休。我气的是,又是朱寅,狗一样的东西,
处处坏我好事。」
徐元晋道:「不过一个小女子而已,婊子一样的东西,值当什麽?为她生气真真犯不着!这种货色,秦楼楚馆里随便就能梳笼。」
「走!为了庆贺菊社成立,咱们去秦淮河眠月楼,倚红偎翠,红袖添香,岂不快哉!」
王瑞芳站起来:「走!今夜我要寻两个小雏儿,狠狼消消火气!脂粉钱就记在菊社的帐上!」
他是社长,他说资记菊社的帐,当然谁也没话说。
当下,一群人鲜衣怒马丶呼朋引类,前呼后拥的直往秦淮河而去。
王瑞芳等人去秦淮河之极,朱寅和徐渭等人却到了孝陵。
今日是太祖诞辰祭祀。
除了主祭人魏国公丶陪祭人太常寺卿之外,还有镇守太监丶南京五府六部堂官丶应天府尹丶应天巡抚丶江宁上元两县知县等官员。
梅花林下的神道之外,停满了车马,
太祖陵,取马皇后谥号「孝慈皇后」中孝字,命名为孝陵,是高皇帝和高皇后合葬墓陵区植树十万株,养鹿三千头。
按孝陵祭祀制度,每月都需上供时鲜。眼下是十一月,规定的的时鲜是:甘蔗丶荞麦丶红豆丶白糖丶鹿丶獐丶雁。
肃穆的钟鼓声中,刚袭爵不久的新魏国公徐维志,率领大群官员沿着神道肃然进入。
孝陵卫的值班禁军,照例衣甲鲜明的戒备森严,三步一岗,五步一哨。
初冬的天气,草木肃杀,彤云密布。紫金山红叶似火,层林尽染,灿若云霞。
时不时有一群群的孝陵鹿,出没在林中,呦呦鹿鸣。
这些孝陵鹿野不怕人,甚至站在神道两边,看着身穿黑色祭服的南京官员们鱼贯而入。
按制,除了祭祀,外地官员有公务来南京,也必须来私祭。
但寻常百姓,不得进入。
所以,朱寅和徐渭等人是进不去的。只能在神道外仰望紫金山上的孝陵。
紫金山南麓的孝陵,默默俯瞰南京,俯瞰着沉淀六朝金粉的玄武湖。
朱寅望着古木森森的陵园,不禁想到一件事。
明末崇祯下令将孝陵中的枯木丶雷击木清理出去,派成国公朱纯臣去干。
结果朱纯臣到了南京,将孝陵的树全部当做「枯木」砍了,树根都挖了,当柴火卖了。
当时南京讽刺「皇帝伐卖祖坟之树」
朱寅收回目光,心想,总有一天,我会进入孝陵祭祖。谁也---无法阻止!
「我们不能去祭祀太祖孝陵,就去祭祀东陵吧。」朱寅指紫金山之东,「懿文太子东陵,就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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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寅肯定,虽然孝陵警备森严,百姓无法进入。但是孝陵之东的懿文太子之墓,却一定可以进入。
徐渭听说去东陵,不由目光闪烁。
几人迤迹往东,沿着紫金山东麓,很快就看到一条满是落叶丶杂草丛生的青石道。
青石道上,触目可见鸟兽的粪便。
「呦呦」的鹿鸣传来,几只梅花鹿从林中窜出,好奇的看着朱寅。
然后,好奇的看着朱寅脚下的黑虎。
朱寅心情复杂的沿着青石路向前,不时看到两边倒卧的石兽和石翁仲。
懿文太子墓本是建文朝孝康皇帝东陵,是皇陵的规格,建文时期一年九祭。
后来被朱棣降格,地面建筑基本都毁掉了。不但降格,甚至废弃了祭祀。地方官也没有人管。
可是说起来,东陵和孝陵只是一墙之隔。
几人在古树林中走了两刻钟,上了一个山岗,这才看到一个被草木藤蔓掩映的宝顶。
一块巨大的神功圣德碑,被打断为几块,半埋在土中。
这哪里是大明堂堂懿文太子墓,连简直是一处山中废墟。
朱寅透过草木的掩盖,依稀看着宝顶上的字,只认出「懿」字。
徐渭胃叹一声,「想不到懿文太子之墓,没落至此。大明国祚仍在,此地已成废墟。」
「这成何体统?国家礼法何在?」
一边说一边观察朱寅的脸色。
朱寅眸子变成一片铅灰色,神色冷漠。
好一会儿,朱寅的脸色才缓和了些「先生,咱们去山顶看看吧。」
徐渭点头道:「好。」
两人绕过懿文太子墓,上了山顶。往正西一望,是孝陵的墙垣。往西南一望,是巍巍宫城。
山风吹来,徐渭银须飘飞,朱寅衣袂飞扬。
徐渭忽然说道:「虎踞龙盘,真是英雄霸业之基,不愧是大明故都,太祖因之以成帝业。」
「可惜,大好江山,如今沦入不肖子孙之手。」
他说到不肖子孙四字,朱寅的神色毫无所动。
绝无丝毫惶然之色。
徐渭心中更是有数,再也不加掩饰的说道:
「稚虎,上天赐予你锺灵毓秀,赐予你国姓,大丈夫当建千古不拔之功业啊。」
朱寅似笑非笑,语气淡然如水,「先生于我,尊亲长辈,无话不可说。」
徐渭咳嗽一声,俯视西南处的宫城,说道:
「设若宗室有不世出之英雄,占据南京,在孝陵继位,可为正统?」
朱寅神色不变,「那麽以先生所见,何为正统呢?」
「正统为何?」徐渭道:「正统就是人心向背,就是兵强马壮!」
朱寅道:「兵强马壮,何其难也。」
徐渭一笑:「固其难,也不难。李成梁,不过辽东匹夫,手中十万大军。杨应龙,不过南疆土司,魔下劲卒八万。」
「当年,胡忠懋公不过一书生,临危授命,就任浙直总督不过数年,就拥精兵强将,势重江东!」
「汉高帝元从不过数十人,汉光武不过没落宗室,汉昭烈贩席织履,司马宣王不过一主簿,刘寄奴出生行伍,赵匡胤只有结义十兄弟,太祖出生寒微。」
「他们当初,可有兵强马壮?然终成大事也。」
「可见事在人为。若是天时丶地利丶人和在我,便是飞龙在天啊。」
『嘉靖以来,纲纪堕落,军备废弛,奸妄当道,吏治败坏,文恬武嬉,
世风日下,胥吏治国,四夷不贡,可见天道好还,末世已到!」
徐渭的声音越发铿锵,「我以为,最多三十年,内必有黄巾之祸,外必有胡尘之危,当早做准备,鞭挞天下!」
朱寅眼眸亮晶晶的,似乎有火焰在烧,「先生何以教我?」
徐渭说道:「考科举,做疆臣,牧南方,取海利,建水师,收民心,练强兵,精器械,用私人,丰羽翼,结党羽,交武将,贿朝臣,通权监,积名望,办书院,养寒士——-以待天时!」
「只待朝政有变,进能掌控中枢,可为普武丶隋文丶宋祖。退可划江而治,再左收关中,又取齐鲁,则中原可下!」
「稚虎啊,这个天下数十年内必然易手。万历连张居正都容不下,他和他的子孙,守不住大明江山!」
「你不抢,总有人抢。大丈夫何不一日为帝啊。」
朱寅不禁有点热血沸腾,假悍悍的说道:「可是我真行麽?我何德何能,安敢有此奢望?我不敢做啊。」
「怎麽不行?」徐渭脚,「你是神童,你心怀大志,爱民如子,这是圣人之姿啊。你姓朱,难道不是光武丶昭烈那样的人麽?这是天意啊。」
「他年你要是在孝陵继位,南京谁敢说你不能继承大统!」
「稚虎,你要是没有天下之志,我就回绍兴等死,绝不会留在你这。」
朱寅叹息一声,「先生,你这是赶鸭子上架,让我生死两难,进退维谷啊。」
徐渭却是笑了。
朱寅说这句,其实就是同意了。看着这个十岁孩子如此拿腔拿调的悍悍作态,徐渭对朱寅更有信心。
年仅十岁就滑不留手,不形于色,那更是成大事者的本色了徐渭指着山下,说道:「汉高祖黄河誓说,使河如带,泰山如砺,国以永宁,爱及苗裔。」
「然而西汉不过两百馀年,便有光武中兴。大明如今也两百馀年,只有明光武出,方能国以永宁啊。」
朱寅也不装了,肃然拱手道:「善!先生之言,于我心有戚戚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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