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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恕末将直言,这种诱敌的法子,辽人很有可能不会上当。”
栾城土墙上的角楼里,李正然陪着巡视的顾怀慢慢走着,轻声说道:“有些太刻意了,春节那天辽人应该不会进攻。”
“是的,确实刻意了点,看起来像是把对面当成了傻子,”顾怀笑道,“可试一试又不会有什么损失,不是么?”
是没什么损失,一些酒水货物,几个原本就有问题的小吏,辽人上当了固然好,可要是不上当,对魏国来说也没什么区别。
李正然走在顾怀身后,明明是一地主将,却像是他的亲卫:“末将还是不明白大人究竟想做什么。”
好奇心是一件很折磨人的事情,尤其是当某些事情明明已经开始,却怎么也看不明白的时候,对于李正然这种武将来说,就变成了抓心挠肝一样的瘙痒,他知道眼前这位伯爷是通军事的,城高墙厚的真定太难打,所以引辽人出来作战,最好是让他们主动攻城才是正道,可到底要怎么做呢?
顾怀看着他,问道:“你知道真定城内的主将是谁么?”
这是很容易查到的事情,自从一个月前,真定的守将就换了人,如今应该是那个在边境成名多年的萧弘。
“那么你知道,对于一个年少成名,仕途顺利,走到哪儿都顺风顺水的人来说,最难以接受的是什么吗?”顾怀看着真定的方向,不等李正然回答,他就继续说道:“是失败,刻骨铭心的失败,这种失败有时候甚至会让人丧失理智,不顾一切地赌上一把。”
这话说得有些云遮雾绕,但还好李正然多少读过书,不是什么大老粗,思索片刻之后,他便想到了之前京城发生的那惨烈一战,以及对面那位辽人主将之前经历了什么。
他的眼角抽了抽:“大人是在算计对面那个萧弘?”
“的确是想和他玩一玩‘我预判了你的预判’这一套,还是那句话,反正也没有什么损失不是么?”顾怀笑道,“我想要的,是在开春之前解决真定这里的问题,才好做接下来的事情,就算过了新年,我也还有一些时间来和他慢慢试探,眼下本就是这个局面,总要在你来我往里找对方的破绽,就看谁更能忍一些。”
李正然点了点头:“难怪之前大人那般大张旗鼓地打着旗号入城...”
“是的,我就是要让他知道,我来了这里,那个曾经把他赶出京城的人就在这里,用着蹩脚的法子,想让他主动来攻,”顾怀淡淡道,“只是很可惜在这里的不是那个萧奇,因为我相信那位会更难忍住一些,换成萧弘,我也猜不透他到底会怎么选。”
李正然顺着他的目光看向真定,试着将自己代入进去,如果是自己,年少就成为草原有名的骑兵统领,然后在边境,在幽燕都无败绩,在魏辽国战开始的时候千里奔袭,以为能攻下那座城池,结果却撞了满头的包,狼狈地逃回来...然后好不容易能把这事给揭过去了,当初那个按着自己揍了一顿的人又走到了自己的面前,摆出一副蹩脚可笑、仿佛自己就只能配上那种的试探。
他顿感心惊肉跳,因为他确定换了自己,是真的有些忍不住。
“接下来这几天,就不用再有什么动作了,但要记住一点,破绽是故意露给对面看的,可别变成真的破绽,如果辽人真的打过来,我可不想被萧弘抓去出气。”
李正然心头一凛,站直了身子:
“是!”
......
今年是汉人的新年,是一年的最后一天,但在河北的这一块地域,却根本看不到什么过年的气氛。
官道上的行人是看不到的,路边的村镇是已经空了的,辽人还在不知疲倦地四处劫掠,魏国的军队还是死守在那些错落的城池里,要死不活地挺着。
这样的场景大概会持续一整个冬天,直到全面的战争再次爆发,所以这片因为没有百姓而更加荒芜的土地,在元熙八年的最后一天,总还是平静的。
栾城的南城门挨着大道,土城的城门上方风吹雨淋的形成了一个土窝,一个蓬头垢面,穿着件破羊皮袄子的守城老兵懒洋洋地半卧在土窝里,一边晒着太阳,一边在衣服里寻找着虱子,找到一个便用指甲一掐,丢进嘴里嘎嘣嘎嘣地嚼着。
像他这样年纪的人,换在其他地方,早就可以颐养天年了,可在边境,如果没有儿子接过长矛,当了兵便是一辈子的兵,如果运气不好死在战场上,或者年纪太大哪天倒在巡逻的路上,这个军户才算是彻底销掉。
老苍头便是这么一个老兵,他爹还活着的时候,除了这个军户的身份,还给他留了两亩屯田,老苍头找了两个百姓帮他种着,一年到头攒点钱,准备在某天找个老婆生个儿子接自己的班,可让他没想到的是,那两亩田在某一天就莫名其妙地变成了别人的,他跑去衙门问,人家拿出一张画了押的字据问他是不是他的手印,连字都不认识的老苍头对了半晌点了下头,然后人家就说那就对了,那两亩田跟你有个屁的关系,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
从那之后日子就难过了起来,攒的钱也一点一点地花完,老婆自然是讨不上了,儿子更是没影儿,老苍头只能继续当兵,一天一天地硬熬,结果还真让他在这死人比割草还容易的鬼地方活了一大把年纪,连前些日子辽人南下都没能带走他的命。
分不清楚是好事还是坏事。
身边一个守城的年轻戍卒轻声问道:“老苍头儿,听说过完年就要打起来了?俺还年轻不想死,你是咋保命的,教一教俺呗?”
老苍头抬头看了一眼,这娃娃是前两天才来这城墙上的,他爹被辽人砍死,自然就轮到他继续来顶班,看起来家里也没啥银子打点,才会落到来守城门的下场,一张娃娃脸在冷风里冻得发青,还挂着两条鼻涕。
蓬头垢面的老苍头抬起头,抠了抠眼角干涸的异物:“你听谁说的?”
“都在传哩,说过完年辽人肯定还要打过来,要占了整块河北才罢休,”年轻戍卒压低声音,“老苍头儿你见过的世面多,你觉得打不打得起来?”
“看这阵势,多半要打,”老苍头打了个哈欠,“担心也没用,我告诉你啊,上了战场,你就往死人堆里钻,仔细听外面的动静,要是最后喊话的是魏人呢,你就爬出来,往自己身上抹点血;要是喊话的你听不懂,那就多半是辽人了,这种时候就脱了衣服扔了武器赶紧跑,别回头就对了。”
“真要打啊?”年轻戍卒脸都被吓白了,“俺就想好好过个日子,那些天杀的辽人...”
老苍头嗤笑一声,继续低头抓着虱子,他早就不在乎这些了,打就打呗,反正他总有法子能活下来,打赢了更好,打赢了说不定到时候大赏全军还能捞着点银子花。
“对了老苍头,今晚俺轮值,能不能跟你换换班啊?俺还想回去陪小翠和俺娘过年哩。”
过年?对了,今天就过年了啊--抓着虱子的老苍头愣了愣,脸颊抽动了一下,他已经记不起上次和家人一起过年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
“去吧,有什么好菜给我带一点,有酒喝就更好了。”
“俺可不敢带酒,被抓到要挨军法的!”
“也就开个玩笑,你个瓜娃这么较真做什么?”
又闲聊了几句,年轻戍卒离开了,老苍头看着他的背影,惨然一笑。
有个家能回,是真不错啊,哪儿像自己,今晚又要睡到城墙上咯,过年,这过的什么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