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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滴凉了秋。却滴不灭,学子的热情。
一场雨,洗走了看热闹的群众。却洗不尽,学子的热血。
年轻的学子们,总是认为自己站在正义的肩膀上,指点江山,挥斥方遒,剑锋所至,摧枯拉朽。
却从来不会想一想,这个肩膀的主人,是正义,还是一个名叫“正义”的魔鬼。
林少笑笑:“年轻,真好”
江山点头:“年轻,真好”
“但我只觉得他们吵闹”林少又笑道。
“吵闹?”江山不解。
“我给你讲个笑话吧”林少夹住风雨中的一片飞花,悠悠道:“有一支队伍,刚打了一场胜战,班师回朝时,路过边境一个村庄。领头军官是年轻人,正志得意满、意气奋发,便和一个种田的老头聊起天来:
军官问:如果战端再起,你愿意和我一样参军报效朝廷吗?
老头说:愿意
军官又问:如果你有一百亩地,你愿意把收成一半献给朝廷用于军粮吗?
老头说:愿意
军官又问:如果你有一百两银子呢,献一半当军饷?
老头说:愿意
军官又问:如果是两匹马呢?
老头说:愿意
军官再问:那如果是两头牛呢?
老头说:不愿意!
军官奇道:这是为什么?
老头笑道:因为我今年七十了,过了参军的年龄;我没有一百亩地,也没有一百两银子,更没有两匹马,但我真有两头牛!
军官沉默。
老头又笑道:不过,你们在前线浴血奋战的时候,我会遥向那儿为你们祈祷助威的。
军官回头,看着来时浩浩荡荡的儿郎兄弟,如今只剩下不到五百人,有人缺了胳膊,有人瞎了一只眼,有人断了一只腿,还有人,趴在兄弟背上,奄奄一息。军官浑身抖了起来,如立寒冬。转身,朝着队伍跪下,叩拜,起身时,血泪盈襟。从此,这位军官不论战功如何彪炳卓绝,却从未再言过一个胜字”。
林少把花瓣轻轻放到柜台上,缓缓道:“这支部队,叫金戈铁马营。这位年轻军官,名为霍玄策,外号——不胜将军”
“不胜将军霍玄策”江山惊呼。
林少轻笑:“如果我在前线血染战甲,我的兄弟们生死一线,我的战友们九死一生,那些远在天边的祈祷和助威,我只会觉得吵闹!”
江山突然想起了一句话:一个人的气质里,藏着他走过的路,读过的书和爱过的人。他走过那段路,所以从热血变得沉稳;他读过那些书,所以从冲动变得智慧;他爱过那些人,所以不愿见到无谓的牺牲。
江山理解林少、认同林少、欣赏林少、叹羡林少,所以他不愿意敷衍林少。只轻叹一声:“世人每每以为自己站在道理正义的一方,却总看不到自己身上的滔滔罪孽。你、我、他,皆是如此”。
林少悚然一惊。
——是的,你所认为的正义,不过是你认为的。学子们如此,林少又何尝不是如此。若是没有了正义这一说,世间的争斗会不会反而少上一些?
“圣人不死,大盗不止”林少讶然望向江山:“你是这个意思吧?”
江山拈起柜台上的花瓣,微笑,不语。
林少眯起眼,细细审视着江山,眼前这人,论容貌,毫无亮点;论气质,路人水平;论战力,一把掌能拍死十个;论才气,与斗南一人的容随斋和隐若敌国的纳兰相比,也不过尔尔。但他身上,却有一点,与往日所见之人决然不同,那就是:理解——他理解着一切,他理解胡大人的中庸之道,他理解纳兰饮水的伟大,他理解道德的善与伪善,他理解学子们的冲动和热血,他理解每个人心中自以为是的正义,甚至能说出:“岳先生嘛,年轻时也是极好的”这样的话语。
——这个世间最让人难以理解之处,在于它可以被理解。但能理解人心的人,却少之又少。
也许正是如此,只有他,才能创出阴阳御天术。阴阳御天术,乃是对世间万事万物理解的一种方式。人情、世故、山河、苍宇,无一不可以被理解,却又难以被理解。至少,林少自觉无法做到,便是换成容随斋、纳兰、墨狐这些绝顶聪明之辈,恐也亦然如此。
若雨纷飞,檐头滴水,点点滴滴,从檐角到台阶。江山和林少伫立阶边,一蓑烟雨,各忆平生。人在风前,瘦了多少浮华;念起心头,谁怜满怀寂谬?林少望着江山消瘦的侧脸,一袭旧袍,尽任风雨,心头竟陡生四个大字:沧海遗珠!不免又好奇,有朝一日,斗南一人、隐若敌国与沧海遗珠相遇,又会是何其精彩的一篇江湖之事?那画面,太美,不敢想。
江山看了一会雨,自言自语:“这天气,应当没什么生意了”
转身向林少道:“今日起迟了,我去补个晨读。你帮着照应下店面”
“行咧”林少伸手玩着雨水,又忍着笑故意问了句:“为何比往日迟起?”
江山认真想了片刻,才道:“昨晚好像梦到女妖精了,还是个兔子精,眼睛红红的”
“梦到女妖精?”林少心中笑翻了天,却装着皱了皱眉:“那你手洗干净没?”
江山摸着脑袋一头雾水,掀起门帘进去了。林少看着他的背影摇摇头:“快三十的人了,比我还单纯,注定孤独一生啊”
店中只剩下林少一人,望着雨幕,无拘无束的发呆,自由自在的畅想:这样的天气里,他们都在做些什么呢?
容随斋?他必然会一脸假痴的临窗,闭目,听雨;
苏写意?他应该会头枕着那把小刀,咳嗽,入梦;
郁晚词?她大约会找一个偏僻之所,放肆,笑舞;
令步虚?他可能会抬头随意瞧一瞧,皱眉,凝思;
平天城那帮牲口?平天城会下雨?呵呵;
郭芒?他或许还在雨中大声咒骂,砍柴,哼歌;
五爷?她或许正在雨中马踏飞泥,鞭挥,风急;
李慢慢?他或许已雨中淋成落汤鸡,抱画,倘佯;
孟千年?他或许肃然身着雨蓑风笠,杵枪,四顾;
叶老鬼?他或许趁机钻到屋檐拐角,抠脚,歇息;
书呆子?他正在爬满文字的陋室中,潜默,不争;
自己呢?在一个破天气里,待在破城之中,喝着一壶破茶,照看着一间破店,这种破生活——
如若可以,
那就过上个三五年吧。
安静地做个美男子,自是极好的。
然而,林少显然想多了。这样的破日子,也就过了不到半刻钟。
正当半睡半憩之间,耳听鸾铃声起,一辆马车冲入雨幕,直向学院门口奔去。溅起大片泥泞,澎了路人一脸。马嘶之声忽起,显是驾车之人急勒马缰而致。马车停了下来,车厢帷裳一掀,走出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中等身材,衣着朴素,却微佝着身子,手中拿着一把雨伞,和蔼地递给马车旁一位满脸是泥的老奶奶,恭恭敬敬道:“这个给您,别淋湿了”。
车厢内又走下两人,其中一人笑道:“善人,你把雨伞给了别人,我们怎么办?”
中年人呵呵一笑:“老谋兄,我们辛苦点,坐马车吧”
见到此景,柜台前的林少忍不住一挑大拇指暗赞:“好一个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