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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夜,有人敲门:
咚;
咚咚;
咚咚咚;
月躲进云端,睡了;有指甲在门板上轻轻划着,门板发出“咯咯”的笑声。
笑地愉悦,森冷。
江山坐起身来,惺忪着睡眼,无意识地四下扫扫,不知道是那响声是在梦里,还在耳边。
坐了片刻,死寂。
江山后仰,正欲再睡,敲门声又起:
咚咚咚;
咚咚;
咚;
哦,原来不是在做梦。江山清醒过来,随手披了件衣服到身上,掌了盏油灯,掀开门帘,走到居室前的店面中,拉开一尺宽的门缝,探出整个脑袋。
门口竟然站着一位妙龄少女,低首侧颜,柔弱羞立。那少女身穿一件洁白的兔绒裘衣,不是一般的洁白,林少身上的白衣跟这一比,简直是灰袍。但更加白皙的却是少女的肌肤,在灯火的写映下,不仅莹白,而且粉嫩,直欲滴出水来。
江山揉了揉眼睛,还未说话。少女怯生生含羞问了一句:“老板,你家有胡萝卜吗?”,声音柔腻,宛如莺声燕语。
“胡萝卜?”江山差点以为听错了,但依然温恭笑了一声:“对不起,没有”
少女听完,头低地更加厉害了,神情更加羞涩,肤色愈加惨白。微微一蜷首,从门前聘婷离去。
江山合了门缝,回到小室中,不禁觉得好笑,真是店开久了,什么离奇的事都能碰到。
午夜、妙龄女子、笔行、胡萝卜...这几样事物,就算用春秋笔法,也粘不到一块去。
室内,依旧死寂。
江山觉得不对劲,掌着灯,凑近床上一看,裹着像蚕茧的林少安详地躺在那里,脸上挂着含笑而逝的表情,胸口连一丝起伏都没有。
江山心咚咚咚跳了起来,比敲门声还要激烈。咽了口吐沫,壮着胆子,伸出手指慢慢凑近林少的人中。遽然,林少翻了个身子,一道悠长如鲸吸百川的舒气声从腹间一直涌出鼻唇,足有十几个弹指的时长。
江山拍了拍自己的心口:这林少,醒地时候一刻不消停,睡着了还吓人一跳。仔细观察了片刻,发现林少竟然约莫三分之一柱香时间才呼、吸一次:潜心、潜息、真定、出定,嘘吸冗长,丹田而出,收藏真一,如在胞胎之中,故曰胎息。胎息乃是道家俗修,广传与世,并不算深奥,江山潜心冥思时也能保持片刻,但以胎息术而眠,且一呼一吸之间如此悠深,春秋岁月,不滞与身,此般修行,实乃闻所未闻。
江山卸了披衣,躺下,正欲吹灯。
咚;
咚咚咚;
咚咚;
敲门声竟然又起,风吹过,门板仿佛笑地更欢了。
江山一颗心又不自觉猛跳起来,像惊了的兔子,不停往嗓子眼上蹿。
饮了一口冷茶,稍稍镇定,江山复又起身,重新掌了灯,走到店中,拉开半尺宽的门缝,探出半个脑袋。
低首、侧颜、柔弱、羞立,洁白的兔绒裘衣,还是那位妙龄女子。月儿从云间稍稍露了点光亮,映在女子白皙的侧脸上,白地诱人,白地渗人。
江山喉咙动了几下,未开口。少女怯弱弱腼腆问了一句:“老板,你家有胡萝卜吗?”,声音酥嫩,宛若呖呖莺声。
江山干笑一声,指了指门匾,恂恂道:“对不起,我这是笔行,没有胡萝卜”
少女听完,头低地比刚才还要厉害。江山恍惚中有一种错觉,那头,低到几乎快掉下来了。少女转过身子,飘着走了。
江山一把合上门缝,冲回屋中,猛灌了几口冷茶,喘着粗气,颈间有细毛毛汗浮了出来,凝成一颗,滴到衣上。
江山发誓日后不再看那些怪诞诡奇、乡壁虚造的孤谲杂书,此刻脑中所想,尽是些聊斋志异、孤魂野鬼、书生破庙、倩女幽魂,顿觉寒意凛凛,隔衣透骨。
幸好此时林少又翻了个身子,想到身边好歹有一高手,不仅武功高,而且上得了瓦房,下得了土炕,经得起风浪,写得出华章,当得了色狼,耍地起流氓,思来便是女鬼也怕流氓吧,一时稍稍心安。又故意咳嗽了几声,试试能不能“无意中”把林少吵醒,这种幼稚的想法郭芒曾经有过,但太过温柔,对于野蛮生长的江湖少侠总是不适用的。
林少睡地像个死人,半天一个呼吸,才让江山觉得这是个活死人。一时全无困意,夹着衣服,对着灯火发愣。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咚咚;
咚;
咚咚咚;
敲门声再次响起,门板发出了窃笑。
江山犹豫了半天,才抖弄个身子,颤巍巍举着油灯,走到店中,慢慢地拉开一条门缝,整个头埋在门后,不敢伸出。
门外人怯懦懦扭捏说了一句:“老板,我买笔”,声音呢喃,宛如雏燕语梁。
江山听到要买笔,瞬间从诡秘妖异的气氛中恢复过来,一种重见人间光明的感觉:对嘛,定是小姑娘和家人怄了气,不谙世事半夜乱逛。女孩嘛,生气了就一法儿:买买买!只要把钱花出去,把气消了,买胡萝卜和买笔没啥区别。
哎,这世间哪有什么女鬼妖魅,都是杂书惹地祸。江山一边劝慰着自己,一边定下心来,将油灯置于柜台,重新拉了一下门,门板开了一半,江山探出头来,赔笑道:“笔墨纸砚具全,姑娘您要哪些?”
少女轻飘飘地立在哪儿,柔若无骨。低眉颔首,抚弄着裘衣上的兔毛,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不胜凉风的娇羞。唇齿微动,窃如私语:“我要两支笔,一方砚台”
借着灯火,江山在店中翻弄了几下,将笔和砚台递了过去,手指握在笔砚的后方,仅仅拿捏着一角。深夜时分,江山不敢与这女子有任何肌肤相触,以免坏了她人名声。目不斜视,彬彬有礼,正容道:“姑娘,请接好”
少女伸出皎白更胜兔绒的纤手,缓缓接过,娇滴滴说了声:“谢谢”。倏忽间,掩嘴一笑,轻柔而语,似在江山耳边温蔼呢喃:“那么,你家有胡萝卜吗?”
江山一楞,茫然抬头时,那姑娘正好也抬起了螓首,掩嘴玉手轻轻拿开,露齿一笑,玉骨冰肌,迎风怒放,比方才梦中的刀光还要惊艳三分。四目相视,一抹妖艳的红色在少女的灵眸中铺展开来,如鲜血般染红了整个瞳孔,红瞳,鲜红的红瞳。
江山不自觉地笑了,哦,原来还是在做梦,不然人的瞳孔怎会是血色?一股透心的倦意逼入脑门,江山打了个哈欠,站在那儿,眼睛慢慢的、徐徐的、悠悠的、渐渐的闭上了,眼缝中只余下灯火的一线光亮。
这光亮,很弱,但在夜色中,显得格外耀眼。耀眼地江山不想睡去,他开始分不清这究竟是梦境还是现实,他的眉头开始皱了起来,他的身心开始挣扎,整个人抖成一团,几欲站立不稳。
脑海中却突然冒出容随斋所著《冰鉴论》中的“冰鉴破障”口诀:一眼根谓眼能于色境尽见诸色,能观众色;二耳根谓耳能听闻众声,数由此故,声至能闻。三鼻根谓鼻能齅闻香气,数由此故,能尝于香,是也。四舌根谓舌能尝于食味,能尝众味,数发言论。五身根谓身为诸根之所依止,诸根积聚。为身者,一识有多故。非一眼识名眼识身,要多眼识名眼识身。如非一象可名象身,要有多象乃名象身。谓无明力不觉心动故,依于动心能见相故,能现一切境界相,犹如明镜现众像。五识尽去,心如明镜,叱喝破障,般若自来。
口中跟着念动起来,斗转之间,神思逐渐清朗,倦意稍退,眼皮欲睁。
——风不动,灯笼不动,一切都是心在动。心中光明,世间哪有黑暗?
只要心中有一片光明,便无惧于一切黑暗。灯火不灭,苍穹不尽。
那少女惊奇地看了江山几眼,轻轻抚了下额间的细汗,红瞳血色渐浅。歪着头看了下柜台上的灯火,微微一笑,顽皮地吹了口气过去,焰火浮动,矮成一线,摇摇欲坠,奄奄一息。
突然,灯火猛地一亮,如火树银花一般绚烂升起。那灯火,掌在了一人手中,那人带着倦懒的神色,从黑暗中慢慢走来,映地蓬荜生辉,漫天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