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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日夜里,大李子从乾清宫退下,预备去休息,走在路上一面舒展筋骨,经过了坤宁宫西侧门,见石榴提着灯笼站在宫檐下,他挥了挥手,可石榴完全没看见。
“公公,要不要奴才去请石榴姑姑出来?”边上的小太监殷勤地说,“姑姑怕是没见着。”
“不必了,明儿再见吧。”大李子说,“你们都回去,好生盯着乾清宫的差事,皇上若是喝茶起夜找不见人,我可不饶的。”
众人听命,将灯笼交给大李子,纷纷回去了。
大李子往前走了几步,有些担心,在宫道上徘徊片刻,果然见石榴也独自出来了。
可石榴看起来满腹心事,自己提着灯笼走,眼里没看别人,一直到了大李子跟前也没察觉,还是大李子喊了一声,她才发现。
“有心事?”大李子说,“方才和您打招呼,也没瞧见。”
石榴笑道:“也就是我了,现下换别人,谁敢对李公公不敬,谁敢看不见李公公。”
这都是玩笑话,大李子揣摩着石榴的情绪,也没多嘴问什么,之后两人分开各自回住处,一夜相安。
隔天上午,玄烨散了朝,回到暖阁换衣裳,说是约了纳兰容若几人在箭亭射箭。
大李子在一旁伺候,便轻声道:“奴才有件事,要向皇上禀告。”
得知石榴有心事,玄烨问:“坤宁宫里发生了什么?”
大李子道:“奴才只知道,昨天石榴回了一趟佟府。”
玄烨沉默不语,换了衣裳后,就带人往箭亭去,不巧的是,雅图来迟半步,没和皇帝遇上。
听说玄烨去了箭亭,雅图欣然道:“我也去瞧瞧。”
这边厢,玄烨张弓搭箭,箭无虚发,将容若他们射出的箭矢全部打落,场内一片叫好,可玄烨一脸闷闷,高兴不起来。
但一回身,见到姑姑出现,脸上有了几分笑容,大步走来说:“姑姑怎么来了?”
雅图行礼后,笑道:“想来看看皇上的英姿。”
“没什么英姿,不过手熟。”玄烨谦虚,指着边上一众少年,“他们才是大清的希望。”
雅图说:“皇上,能让我试试吗?”
玄烨立时答应,吩咐大李子:“拿女子用的弓来。”
雅图上前道:“不必,姑姑从小用的,就是男子的弓。”
她在一旁容若的手中取了弓,从箭筒里抽出箭矢,张弓搭箭,利落干脆,嗖一声风响,利箭飞射而出,稳稳地扎在了远处的靶心正中。
场上静了须臾,旋即一片叫好,雅图对玄烨笑道:“姑姑的功夫,还成吧?”
玄烨惊讶极了,低落的情绪立时兴奋起来,连连点头:“姑姑,您在科尔沁,也每天练习射箭吗?”
雅图将弓还给容若,看了看这眉目清俊的少年,走来与玄烨道:“草原上也有忙不完的事,姑姑哪有闲工夫练习射箭,其实这一下,也不过是运气好。”
大李子早已命人在边上奉茶,玄烨请姑姑到边上坐,说道:“朕从小就听说,姑姑年少时英姿飒爽,比男子更勇敢,皇爷爷时常带着您骑马狩猎,果然不假。”
雅图笑道:“可惜你皇爷爷,没机会见到你,皇上,您的皇爷爷是鹰扬天下、威震四海的霸主,而您,也必将超越他。”
玄烨谦逊地说:“朕眼下是乾清宫的一条困龙,朕还在努力挣脱枷锁牢笼。”
雅图道:“到那一天,姑姑一定再回京城,来向皇上朝贺。”
玄烨笑道:“带上阿图姑姑一道回来,皇祖母很惦记你们。”
雅图侧过身,看见还在场上等候的少年们,便道:“皇上去和他们练习射箭吧,姑姑看一会儿就走。原本去乾清宫,是想告诉皇上,午膳请到慈宁宫来用,姑姑从科尔沁带来了厨子。”
玄烨重新回场上,与众人一起练习射箭,雅图喝了口茶,稍坐片刻,便悄无声息地离去了。
但离开时,禁不住回眸看了眼侄儿,她刚才来的时候,这里十分热闹,热闹的气氛下,便显得玄烨的低沉格外明显,毫无疑问,玄烨有心事。
一晃,已是正月初七,先帝忌日。
这一日,舒舒抱着承瑞,头一回带着皇子,随同玄烨祭奠。
七年转瞬即逝,玄烨说,他已经快记不得皇阿玛的模样,只记得最后,他满脸脓疱。
雅图此番在京中,自然也要给弟弟上柱香,今日亦同行至孝陵。
礼毕后,承瑞哭闹不止,舒舒和乳娘们围着小阿哥转悠,雅图和玄烨恰好落了单,她笑道:“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承瑞是皇后的孩子,她自己小小年纪,怎么就能有这样的气度和心怀。”
玄烨搀扶姑姑下台阶,说道:“皇祖母说,舒舒比额娘还强些。”
雅图笑道:“是啊,你额娘那会儿,没少叫人操心。”
她说着,看了眼玄烨,只见玄烨举目望着远去的人,面上有几分惆怅。
雅图见大臣们都已退下,四下只有大李子带着人相随,便放心地说:“这几日,皇上此刻的表情,时不时就会流露出来,也不知道是我多想了,还是皇上真的有心事?朝政?还是后宫?”
玄烨怔怔地看着姑母:“姑姑,看得出来吗?”
雅图见玄烨不反感,更坦率地说:“姑姑这几天,都在担心你。”
玄烨问:“皇祖母可知道?”
雅图笑道:“兴许也知道,不过皇上日理万机,为了国事犯愁,理所当然。”
玄烨摇头,说:“是家事,自然……也关乎国事。姑姑,朕是为了石榴犯愁。”
最明白将来会有什么变故的人,恰恰是玄烨,他知道自己将来可能选什么人入宫,虽然选秀是公开公允的大事,但皇后能顶着一道疤母仪天下,很多事就不言而喻了。
“石榴终究是佟家的人,将来她的立场会很尴尬,就算舒舒完全信任石榴,朕也……”玄烨沉重地说,“姑姑,佟国维太过精明,他眼下为朕做的所有事,将来也能全都还给朕,朕怕他,终有一天会伤害皇后。”
雅图完全没想到,玄烨竟然在担忧这么一件事,相比之下,福临那些年,都干了什么?
“姑姑?”玄烨有些不安。
“皇上,姑姑太高兴了。”雅图眼角泛出泪光,对玄烨说,“皇上,您有这份心,就绝不会有事,姑姑什么都不担心。”
玄烨愣了愣,苦笑道:“怎么姑姑说的话,朕听不懂了。”
雅图道:“舒舒会是一位了不起的皇后,皇上别太担忧,我听苏麻喇说,是舒舒自己要求石榴留在坤宁宫,那么她就一定想好了将来需要面对什么。难为她小小年纪,已懂得制衡之道,不论是朝政,还是后宫,从不可能一人独大,如鳌拜之流,终将灭亡。”
玄烨心口松快了好些,感激地说:“只怕人人都看出朕有心事,但谁也不敢过问,还是姑姑亲。”
雅图道:“最亲的,自然是皇后、妃子,和您的孩子。”
正月十五的元宵宴上,玄烨加升鳌拜与遏必隆为太师,取代昔日索尼,位极人臣。
在鳌拜屡屡以下犯上,以权谋私,乃至滥杀无辜的罪行下,皇帝仍给予一个权臣如此高的信任和待遇,令大臣百姓寒心之余,也使得更多人攀附鳌拜。
而这些人,前脚踏进鳌拜府,后脚他们的名字,就会被皇帝钉在“生死簿”上。
转眼,隆冬过去,康熙七年的春天,来得格外急切,三月头上竟然就连着几天燥热,稍稍在太阳底下走快些,就闷出一身汗。
针线房的宫女,赶着为主子们量体裁衣,此刻绣女们为舒舒量尺寸,一面闲聊说:“皇后娘娘,听说今年气候反常,怕是多灾,奴婢们都害怕极了。”
舒舒道:“不要危言耸听,原本没什么事,以讹传讹,弄得人心惶惶。”
绣女道:“是南怀仁大人亲自对皇上说的,奴婢那日刚好在乾清宫候着,要给皇上量尺头,听得真真儿的。”
舒舒看了眼这个绣女,没说话,朝石榴递了个眼色。
这个爱多嘴的绣女,往后自然不会再有资格到御前伺候,可朝廷大事不容耽误,若是多灾之年,内宫就该缩减用度,施惠于民。
“请昭妃来。”舒舒吩咐,“说我有要紧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