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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上大宅的人？”
李晓义坐在“wtf”的吧台前面，回头看着刚从门口走进来的项旭辉。项旭辉在木桥的桥边经营一家维修行，本身也是这里的常客，听说他的母亲和孩子今晚碰到山上大宅的人。
“对方自称姓冥。”
项旭辉的口吻十分平淡。从他平常的言行举止看来，项旭辉一点都不像维修行的老板，反而更像是以实验室为家的科学怪胎。
李晓义随口答应了一声，心想那个姓冥的人一定只是出来散步而已，绝对不可能是专门来跟左邻右舍打招呼。
“怎样的人？”
郑震一副兴致盎然的模样。
“好像是个很体面的人，我老妈说长得跟演员一样。”
“哦？前天我们也碰到山上大宅家的年轻人，好像叫做绍安，他给人的感觉倒是不错。”
“没错，绍安还帮我们找人呢。幸好最后还是找到人了。”
项旭辉点点头，拿起酒杯欣赏店里播放的萨克斯风，从此不再开口。三十五、六岁的项旭辉向来是个不多话的男人，个性十分老实。
“只希望村子里的传言会不攻自破。”
李晓义话声刚落，赵周谱就一脸迷惘的反问。
“什么传言？”
于是李晓义将当天晚上从别人那里听来的谈话说了出来。
“前一秒钟我还劝绍安应该多出来走动，想不到紧接着就听到那种对话，真是弄得我尴尬得要命。绍安和守静虽然笑一笑没说什么，但心里面一定很不是滋味。”
“这倒是。”赵周谱叹了口气。店里面只剩下郑震、项旭辉、赵周谱和李晓义四人，可怕的沉默笼罩着四周。
“团结与排他性其实是一体两面的玩意儿。”赵周谱以自嘲的口吻率先打破沉默。“不过说那种话也太过分了。”
郑震点头赞成。
“可不是吗，难怪山上大宅的人会跑出来跟大家打交道。再不现身的话，天晓得还会再听到什么难听的传言。”
“若真是如此，那就算得上是我们的不对了。”
“不过我还是觉得很奇怪。我和山上大宅的人都是外地人，被大家排挤也无可奈何的事，不过为什么连守静和林道长都会被说得那么难听？他们都是道观的人，道观不也是村子的一份子吗？”
赵周谱露出苦笑。
“村民向来不会说道观的坏话，那些人大概不是信徒，应该是下岭一带新搬来的人家。他们都是近年来国道通车后才搬迁过来的。”
“这跟是不是信徒又有什么关系？”
“所以我才说是排他性的问题。林场村自古以来就十分重视地缘关系，每一户人家都紧密的结合在一起。那些后面搬迁过来的人家往往被视为外地人，遭到先住民的排挤，因此才会对将自己排除在外的体系产生敌意。当然不是所有人都适用于这种解释，不过其中的差别也只是程度上的问题而已。对于那些人来说，兰若观无疑是旧有体系的领导人，毕竟兰若观、卫生院和山上大宅的前身村长家是村子里的三巨头嘛。”
“原来如此。”
“在三巨头的领导下，整个村子俨然成为外人难以融入的封闭堡垒，新住民当然会将他们视为敌人的首领。不过山上大宅家原本是村长家，身为村子的村长，多多少少也会替大家谋取福利，受惠的新住民对山上大宅家的敌意自然大幅降低。同样的情况也发生在卫生院身上，只要是人就不免生病，无论是先住民还是新住民，生病的时候都得寻求卫生院的协助。不过道观就不同了，不是信徒的人根本不会跟道观产生交集，因此道观自然成为新住民最好的憎恨对象。”
“原来是这么回事。”
“再加上林道长平常又有写小说的习惯，偏偏一般人对小说家总是有某种程度的偏见，大家都觉得写小说的都是一些怪人，更何况林道长原本可是堂堂大学毕业的高材生，最后居然会回来当道士，这点更是引人非议。”
“说的也是。”
郑震突然压低嗓门探出身子。
“传言是真的吗？”
“哪个传言？”
“听说林道长年轻的时候……呃……自杀未遂。”
赵周谱露出苦笑。
“好像是吧，我也只是听人说过而已。”
“原来如此。”李晓义终于恍然大悟。林道长虽然位于村子的领导中心，过去的记录和特殊的副业却让他跟李晓义一样成为村民眼中的异类。
“这就是为什么会传出那种流言的原因？”
“嗯，外地人一直对道观抱持着非常强烈的反感。以道观为首的三巨头虽然是村子的一部分，却一直与村民保持着一段距离。”
“我不懂。”
“就拿搜山那件事来说吧，当时全村几乎全员到齐，独缺卫生院和道观的人。道观虽然派了守静协助搜山，林道长却没有到场。举办庆典的时候也是，三巨头向来不会参加活动，村长家更是从来不将女儿嫁给村子里的人。所以我才会说他们虽然是林场村的精神领袖，却把自己隔绝在外，好像自己特别伟大似的。”
“伟大？”
赵周谱点点头，指向灵隐山的方向。
“道观就位于灵隐山的半山腰，山上大宅位于西山，卫生院则在道观和山上大宅之间。你有没有注意到这三家的标高有所落差？道观在最高的地方，卫生院则是三家当中最低的，其实这就代表了这三个家族在村子里的地位差别。”
“真的吗？”讶异的李晓义不由得睁大双眼。
“卫生院的地位怎么会比不上道观？对于全体村民来说，卫生院可是掌握了大家的健康呢。”
“这是大家根深蒂固的观念，改也改不了。林场原本是道观的领地，后来伐木业者才开辟了这个林场村。所以严格来说，每一个村民的土地其实都是跟道观租借的，若没有道观的许可，村民死了之后还会找不到地方下葬。以前的道观掌管全村的户籍资料，村民的生活全都掌握在道观的手上。”
“原来如此。”
“每个人从出生到死亡，都必须接受道观的安排。别看现在的道观没管那么多了，以前可是一言九鼎的狠角色，只要住持说一句话，底下没有人敢反对。至于山上的老村长家则是类似二房东的角色，向道观承租所有的土地之后，再分租给其他村民。哪户人家分配多少面积的田地。多少面积的山坡地，这些都是老村长家的工作。若是村民没钱承租土地，还可以办理分期付款，以每年的收成的谷物来偿还。”
“所以道观最伟大，山上大宅次之，他们都是得罪不起的大户人家。”
赵周谱露出微笑。
“没错，就是这么回事。”
“那这么说来，山上大宅原先代表的村长家就算是村民与道观的联络人对吧？”
“正是如此，村长家出面向道观承租土地，然后再分配给村民，连租金都是以分配的方式推行。每年和道观交涉承租土地的价码，这也是村长家的工作。”
“交涉价码？难道是杀价？”
“没错。村长家毕竟是代表村民的利益，当然是站在村民这边说话。价码敲定之后，村长家就负责向村民征收租金，然后送交道观，道观会将租金的一部分提拨出来，当成村子的准备金。”
“准备金？”
“当村子发生天灾，或是打算进行土木建设的时候，道观就将这笔准备金无息借贷给村里，当作是一种回馈。之后要求村民以分期付款的方式按月偿还道观。国道下方不是有座堤坝吗？那座供应农业用水的堤坝就是以前利用准备金建成的。”
“真不敢相信。”
“正因如此村民对道观和山上大宅除了敬畏有加之外，还多了一份感恩。没有道观和山上大宅所代表的村长家的付出，就没有今天这个村子。当初动用准备金设立卫生院，也是道观和山上大宅，那时前坛连一家卫生院也没有呢。道观不能直接租借土地给村民，而山上大宅所代表的村长家就扮演着道观与村民之间的桥梁，协助村民与道观保持良好的关系。这也是林场村得以成立的关键原因。因此村子里的人至今仍对道观和山上大宅抱持着一份尊崇。”
“原来如此。”
“三巨头的影响力虽然今非昔比，不过他们依然是村子的领导中心，只不过三巨头当中的山上大宅代表的村长家已经式微。”
“嗯。”
“对我们这些林场村的先住民来说，打从村子存在的那一天开始，我们的先辈就是这样活过来的，三巨头的地位比其他人更加崇高的观念早已深植在每个人的心中。可是后面才搬迁进来的新住民就没有这种认识了，不了解林场村历史缘由的人更不能接受三巨头高高在上的事实，这种敌视感又以非信徒的新住民最为严重，与道观没有交集的他们很容易就会对道观崇高的地位产生质疑，再加上村子里的先住民都很团结，新住民往往会莫名其妙的受到排挤，所以身为精神领袖的道观自然成为他们的箭靶，被排挤的新住民当然会对道观产生反感。”
“原来如此。”
郑震苦笑不已。
“想起来还真是耐人寻味，刻意排挤外地人的反而是赵周谱刚刚所说的新住民。当然先住民对外地人也没什么好脸色啦，不过态度至少不会那么露骨；反倒是新住民一看到外地人，个个都将厌恶之情写在脸上。”
郑震说的话让李晓义十分诧异，这时一旁的项旭辉打破沉默。
“就像有机物一样。”
简短有力的一句话，却将李晓义对村子的感觉形容得恰到好处。
“嗯……的确跟有机物没什么两样。”
村子本身就像一个有机物。构成这个有机物的成分非常复杂，内部也有各种不同的系统纵横其中。有机物借着一次又一次的变化不断增殖，不断分裂，不断侵蚀，不断代谢，以维持整体的存在，就像生物的生命活动一样。
李晓义开始怀疑当初的决定是不是正确的了。这一年多来，李晓义一直对村民老是将他当成外人的态度感到气愤不已，然而他从不后悔当初搬到林场来的决定。现在他终于快要成为道地的林场人了，却发现自己似乎碰触到了不该碰触的禁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