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渐渐,这一年日子又将过去。
裴旻带着赵姝瑛回去了长安。
他们的归去,意味着李白的剑术课程已是结束,接下来的日子,
他面对的是赵蕤。
赵蕤志学于百家,而志胜于百家。其精医术、算策,亦通文学诗赋之说。这对于李白的求学之路,莫非一个天赐的良机么。
但似乎不是那么像在戴天山和匡山那么容易了。
盐亭长平山上。虽值冬日,但却郁苍。
“太白,你看这茶树下的蛛丝,可解渴疾…”赵蕤指着一株茶树下,一圈晶莹带露的盘丝。
但似乎李白不在,没有身影。赵蕤盘起蛛丝收下,没多在意,便走了。
“犬吠水声中,桃花带露浓。
树深时见鹿,溪午不闻钟。…”
一块大石立在路边,一个俊俏的少年拎着宝剑在大石上刻着。
这诗是再访戴天山的长春真人不遇写的。
他很得意。
这首诗被许多人称赞,广慧禅师也是褒奖。
但他是否又忘了广慧的嘱咐?
李白没多想,霜明入鞘。背着药筐去了。
不多时,赵蕤采药到达此处。
四周观望一番,没见到什么可用药材,但却看见了大石上的诗刻。青苔斑驳,照应着剑划过的痕迹。
赵蕤不禁陷入了回忆。
那天,他亦在此处,亦是采药。
“神仙请留步!”
背后有一人呼住赵蕤。
赵蕤回头一看,那人一商贩打扮,蓬头垢面,虬髯蓄面,但却深目龙准,看着奕然神采。
“汝唤某家何为?”赵蕤回答那人。
“李某见神仙采药,以来询问病非。”那汉子道。
“饮酒乎?”“少年曾狂饮,自成长以来午前酉后且不得饮。”
“何症?”“夜不能寐,安如生死往返。”
“即生死往返,汝焉知死者为死?”“某见过拘魂来的牛头。”
“既见拘魂的使者,何来见某?”“某摩挲那牛头:‘若不能生,食过几日熝牛头,报大人恩典罢。’”
熝牛头,便是卤牛头。
“然?”“送客还阳也。”
这里是“有士喜食熝牛头,梦死而笈返”的典故罢了。
这样的谈话,不仅风趣幽默,而赵蕤与这汉子便是认得了。汉子用似玩笑非玩笑的话语介绍了自己。他叫李客。
在赵蕤住处调养几日,李客身体状态好了不少,睡眠也不难受非常。
“神仙收弟子否?”李客洗了把脸,笑呵呵地问赵蕤。
赵蕤抚须笑了,“某学术不精,何能误人子弟呢?”
“神仙又说笑了,既能理某生死往返,何谈学术不精?”
“唔…汝意欲何为?”
李客从腰包里取出一个小本,“某家有一儿在匡山从广慧禅师学,他志学百家,不拘一格,这是他作的诗文,神仙过目…”
赵蕤推而不阅。“当朝盛行作诗,凡士子皆能耳。千篇一律,同声异口,皆道‘小子能诗否?’时风尽染,忒俗了些。并算不得能耐。”
“某虽少读圣贤,亦明神仙道理。”说罢,李客拿出一捆用油布包着的纸。掂量来想有五十余斤。“近日无意窥见神仙要著些文章,某这一捆袁州淘来,神仙看一眼,且供神仙说长道短。”
这纸叫“逐春”。
前朝宜春之地所产,乃以藤皮、麻皮等经蒸煮、舂捣而成,较当世多用之檀皮制纸柔韧坚实不少。且前朝颠覆已久,此纸倒尤珍贵了。
“久闻此纸贵名,今日才能得见。想来弄这么一捆需耗费不少财物罢。”赵蕤摩挲这纸。细声道。
“诶,神仙言语毋宁忒俗了些,怎生的说起身外之物了。”李客把一捆重重的逐春塞在赵蕤怀里。“纸张不过身外物,犬子志学百家,还请神仙收了吧。”
“既志学,可曾奋发帖经科举?”
“不曾,只道帖经科举乃应试之死板,不得人才。”
“善!抑或慕名圣贤?”
“少慕老庄之学,不至正统,亦作‘圣人不死,大盗不止’云耳。”
“尤此甚妙。”赵蕤停顿了一下,“汝且当某为大盗,劫这圣贤纸一宗。来日方长,再报尔尔。”
李客仿佛立即会意,只是笑过点头,背上货箧便去了。
赵蕤摩挲着逐春纸,从纸的夹缝中抽出来一沓诗稿。
应该是李客藏的罢。他的儿子是否真是好学之子。
赵蕤望向窗外,
傍晚时分落下小雨,洗净空山。
李白冒着小雨跑回来赵宅。襆巾已经湿透。
“吱呀”房门一闭一合,李白摘下襆巾,放下药筐。只见赵蕤坐在榻上。
“先生。”李白向赵蕤道安一声,未曾多留,径直往后去。
“你去哪儿了。”
问的很平淡,听不出任何情绪,以至于话音随着空气飞去。
“采药。”李白也平淡的吐出二字。
赵蕤从袖中拿出一张纸,写着李白的那首诗,刻在石上的诗。
“你很喜欢写诗么?”赵蕤也没有多在意李白所谓采药之事,说不定又去哪儿游耍吟呕去了罢。他也很好奇这个少年为何系心诗趣。
李白看到了那纸上是自己的诗,“善。学生好兴诗趣。”
他却没有看见,纸上一角落款“太白”。
这是李白的诗稿,李客塞在逐春纸里的那一沓。
“然。你且再拈一诗来。”
听罢,李白在巾箱内取出一纸,上面工整书法,甚善。
“四郊阴霭散,开户半蟾生…”
此是李白少时雨晴望月即兴作之。
赵蕤低声诵之,复而朗声读之。
片刻,只吐“味如嚼蜡”四字。
李白没有言语,只是嘴唇一闭一合。
赵蕤伸出无名指,留着的长长的指甲划过
诗稿,娓娓道来:“汝作此开篇两联四句,二十言于月,动静相依,足见其精神所在。然…”指甲又划过颈联两句“‘出时山眼白,高后海心明’虽合调然缺格,入景而无意,此乃时风靡靡,为之伤之。”
诗道言志,诚于中而动于外,发乎情而行乎文。
时风靡行,不能轻离拒之,大唐识字之士皆不免之。这确是当世文学之弊病,亦是赵蕤又鄙夷又忧心的弊病。
一时没有想到,李白年纪尚轻也未避免此病。
所谓的时风,不过是一种行文手段罢了。
李白颈联两句,能称得上精审于声韵,工稳也。到却缺乏一种自然风采,以甚至于无意之思,不过是前面四句的遗绪罢了。
说着,赵蕤有些激动了。“汝前有‘万里舒霜合,一条江练横。’自然恢宏,何其壮哉?又何至后二句拘牵琐碎?此时风尽染之弊病也。”
听得李白是云里雾里。只叫冤枉矣——
他哪里识过什么时风?
不过是明月而已?月出于山巅,似山有一眼;月悬于穹苍,照海光明一片。这哪里又失意而染时风呢?
他想争辩一番,又有什么能证明没有染时风?时风到底又是什么?自己并不得知。
唉!着实冤枉啊。但,还能说些什么?
“弟子…仍有不解。”
“鹦鹉之于学舌,学舌者为何不知,何以言诗?”
赵蕤起身,“你将以前的诗命题,毋须多了,三两篇即可。”
罢,赵蕤转身回房去了。
当然,这样的事,李白是极为不愿意的。
他作诗向来只是即兴而作,兴落即止。恰是随意为之,落题最是难处。须再回味当初之立意,之情境,之滋味。
研墨,添笔。李白坐在那儿提着笔,怔了半晌。
不知从哪儿下笔。
《初月》?
这一首是他从匡山来时,见市坊内管弦呕哑,纷纷瑟瑟,而前数年天朝与吐蕃战事频伐,由而有感作之。
“玉蟾离海上,白露湿花时。
云畔风生爪,沙头水浸眉。
乐哉弦管客,愁杀战征儿。
因绝西园赏,临风一咏诗。”
这首诗,在月与战征儿的联系上,赵蕤与李白不免争吵了一番。
当然,这题目是有些敷衍了。
“滴…滴…”一旁的漏刻在滴着水,时间也随着水滴点点流失。
渐渐,已然五更天。天将白。
李白悻悻搁笔,长叹一声。
“四郊阴霭散,开户半蟾生…”题为《雨后望月》;
“犬吠水声中,桃花带露浓…”题为《访戴天山道士不遇》。
直白切题,但这里面也有些与谁斗气的心里呢。
“滴…”
漏刻滴下五更最后一滴水,东方开始吐白,已是卯时二钟了。
“他会成为鹏振九天之人。”
“但愿他能明白每个人的用心良苦罢。”
粗壮古树的枝杈站着两个身影。望着远处的古宅。
一个白衣胜雪,仙风道骨;一个深目龙准,蓄面虬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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