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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种灰色的云掩盖了夜晚皎月的清辉。
暖春以来，至仲夏之前，月光共计消失多少次了？
似乎没人在意这个问题。
对有些人而言，习惯真是件可怕的事情啊，尤其是习惯于一件并不太懂、难以发现具体意义的事情。
“……我不能……”
轻轻的叹息声从屋脊一端高高翘起的龙首上响起，少年纠结的声音带着生命最初的动听。不能再在晚上看着月亮漫无目的的消磨时光了。子宁心里是这样想的，和过去每一次这样想时怀着一样的苦恼心情。他明白上瘾的感觉，心里的一点点愧疚和警醒在心瘾发作的时候根本不堪一击，因此每次自省必以失败为结局。
幸好有些时候天上并没有月亮。
子宁收回眺望远方的目光，深沉虚幻的夜空中一颗颗星辰一点点浮现出来。夜空似乎比白天的时候还要干净啊！星星让夜空带上神秘感，每一次闪烁都在迷惑人们去猜测它的用意。
少年站起来，懒得多看一眼，晚风中已经带着夏日的温热了。薄薄衣衫被风吹的紧贴胸膛，边角像旗帜一样飘舞，发出轻快的声响。
天边一团异样的黑色正一点点散开，占据原本月华氤氲的地方，宛若一滴墨水落入清冽的水中，让人联想邪恶无声无息的侵袭，仿似银盘一样的月亮从内里腐朽崩溃了。
子宁感到毛骨悚然，低头看向脚边瓦片上的划痕，微微皱起眉头。
“第十五次了！”
月亮每消失一次，他就会在瓦片上刻下痕迹。短短三个月里，月亮已经如此诡异的消失十五次了。也就是说，他无缘无故损失了十五次好心情。不怨天、不怨人，完全没有道理，没人给他一个解释。
在这高高的屋顶上漫无目的的欣赏月亮几乎是他一天中唯一的消遣了。他也忘了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上对着月亮发呆。他感觉自己以前有各种各样新鲜的念头，对什么都充满好奇，可现在却只想着对着一颗发光的天体发呆犯蠢。
迷茫！
他明白答案。
可他像个没有解药的中毒之人，明白中毒这件事本身根本于事无补。
老头说这是成长的必经阶段，时间会解决一切。可他的说法并不统一，比如有时候他会告诉子宁需要一个热血沸腾的目标，发发臆想症也好；有时候他又会说是时候找个姑娘了，好好留意身边那些款款走过的少女。
子宁一样都没有接受，少女暂时也不能令他热血沸腾，暗自思谋着其他的东西。
生活就是这样，用一成不变的方式消磨一个人，真正渴望的事情，永远只能藏在心里。整个世界里，一些视若珍宝而深藏内心的东西，一旦说出来，往往变成一个笑话。
对天发誓，子宁从不想娱乐这个世界。
他的要求很简单，能走自己的路就好。
老头儿告诉他，这个要求太高了，几乎没有实现的可能性，远不如娱乐这个世界来容易。
可尽管子宁每天打扫着巨大的广场，整理周围的花草树木，铺平每一块小道上错位的石板，拾起每一枚枯萎的落叶，埋葬那些飘零的花儿，干着这个世界里最没有变化，而且日复一日，永远也看不到尽头的工作，但他不相信。
他不信！
他用那颗十七岁少年的心仔细想过，不止一次，不知多少次。在最星光璀璨的地方，他什么也不是。哪怕他从小养成了天地之间最大的乐观，仍然会在某些伤感受挫的时候伤感本身的黯淡无光。
整个君临学府里，最令世人向往并津津乐道的地方莫过于星镜广场。人们把那些能在星镜广场上修行的人称颂为星辰上的武者，何其骄傲，教人艳羡。
可他呢，作为打扰星镜广场的人，“擦拭”星辰的那个人，没有任何荣耀可言，卑微如同星镜上的一粒灰尘，没有自卑到自暴自弃，已经算个奇迹了。
整个星镜广场传说是用一颗从天而降的陨星打造而成，蕴含着神秘莫测的力量。它经受了毁灭的考验，因而坚固无比，能够在星镜上留下哪怕最细小的一道痕迹的人，在子宁的眼中就已是令他高山仰止的存在了。
他多么想——哪怕穷尽一生——在星镜上留下一道属于自己的痕迹。这是他内心中永难压抑的执念，他要在这个世界上留下属于他的痕迹，证明、最好能永远证明他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
这执念缘于他的父母，就是那两个赐予他生命，带他来到这个世界，却从未在他生命中出现过，也没有在世界上留下任何可以凭吊的东西，仿佛从未在这个世界出现过一样的人。
哦，虽然子宁时常面带微笑，翘起嘴角憨态可掬，可是他心里的酸甜苦辣多着呢！
谁知道呢，谁在乎呢！
他不会告诉任何人的。
无声一道叹息，不是强说愁，有愁说不出。
“……酒！“
准备跳下屋顶的时候，子宁忽然闻到了酒香。酒香从风中飘来，就像是从天上飘下。学府里鲜少能闻到酒的气味。这样肆意蔓延的酒气很不寻常。
他四下看去，夜景别无二致，却无异样。
少了月光映照的周遭影影绰绰，墨色的星镜泛着妖异的幽光，如来自幽冥的烟尘，有鬼魅在上面跳舞。
学府中的长者说，那里面蕴含着天之灵的秘密。可惜千百年来，多少惊才绝艳的修行者盘坐于此，日夜领悟，尽付精诚，也并没有真正悟得什么。
子宁想象不出那到底是怎样的一件事情，但他很清楚，夜间的时候千万不要走入那颗死亡星辰，那些幽光会消磨人的灵魂。
这是他一生中最惨痛的教训。
他小时候有一次在子夜时分听到一些声音，从而误入其中，然后再也没能走出来。
那是一个冬天，他几乎在广场上冻僵，幸亏老头儿找到了他，才逃过死劫。
然而一些永远的伤痕留在了他的灵魂之上，让他从此与修行无缘。老头儿请学府的夫子检查过，深邃的夫子给出的答案很简单，“灵性……已经没有了！”哪种遗憾的口吻，从此以后成了子宁最厌恶的说话口气。
于是，就像一般的可恶的规律那样，洒扫老人养大的孩子，成了老人的继任者，继续承担洒扫的工作，继续走过老人从年青到苍老以该死的星镜为中心的人生轨迹，永远也休想成为一个修行者。
“哪里来的酒？”
这味道令子宁沉醉。他曾偷喝过老头儿的药酒，简直像服下燃烧的毒药一样。可是此刻氤氲在空气中的酒味却不同，沁人心脾，勾人联想，里面好像蕴含着某种神秘的力量。
阴差阳错，没能找到酒香的来源，子宁却在四下环顾之间看到另外的不可思议的画面。
“这个……老头啊！”
他张大眼睛，看见远方最高的那棵桂树上，一道弯钩也似的佝偻身影正颤颤巍巍的伫立在最高处的一根横枝上，微微仰头，眺望着天际，隐约正是月亮消失的地方。
可平常这个时候，老头儿早应该在屋里像只老猫一样呼噜呼噜的睡觉了。
最不可思议的是，风烛残年的老头儿居然还可以爬的这么高？
在子宁眼里，老头儿再普通不过了。
子宁正纳罕的仔细看去的时候，老头忽然灵机一动，一双眼睛霎时看过来，无意之中流露一丝透彻的锋芒，像拭去厚厚灰尘的一线刀锋，然后如猿猴一般的振臂跃起。
真是无法形容的威风凛凛啊！
直到子宁听到远处浓密树荫下传来一阵哎哟哎哟的声音，惨不忍闻。
子宁急忙跑过去抢救，老人却不让他扶，坐在地上喘着气，意味不明的警醒道：“等你哪天老了，切记不要爬的太高！容易想起年轻的时候……”
人到头来，总成不了曾经想成为的样子嘛！
子宁却能明白，老头儿在掩饰什么。
“……月亮消失了十五次，空气中无端飘来了酒香，连你都上树了……我不懂……”
子宁在旁边坐下。地上的石板是他白天亲自打扫的，很干净，夜晚间泛着一层温润的水汽。
“有些事情要发生了！”
老头儿忧心忡忡的样子，像是把天下安危全扛在自己肩上一样。
他只不过是个扫了一辈子地的糟老头儿啊！
“所以，你又想起年少时拯救世界的梦想了？”
子宁嘲笑他。
“愿世界和平！”
老头儿自嘲。
在学府中生活的最大好处就是能永远感受年轻，保持一颗开放的心。这方面，老头儿一向很好。他喜欢没大没小，没规没矩。子宁也喜欢。他们臭味相投。
“你热血沸腾的方式就是默默爬上一棵树，像只猴子一样跳下来，然后尽情坐在地上惨叫么？”
子宁盯着老人的侧脸。
老头儿的胡须和头发已经白了很多年了，岁月雕刻了他的脸，在上面增添了许多深刻的痕迹和僵硬的棱角。
“……我不中用了！”
老头儿不知道为什么竟真的伤感了，很认真很当回事的正儿八经的伤感。
子宁心里一抽，感到莫名恐惧。
“我愧对你！”
老头儿低下头，看着地上暗青的石板，“……是我让你成了今天这样！”
他始终为子宁那次夜间误入星镜而耿耿于怀，多年来一直怀着深深的自责无法放过自己。
那句“灵性……已经没有了！”不仅给子宁带来了无数烦恼，同样给老头儿的精神带来了重创。
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他每天夜里至少要醒来十次，只是为了确定子宁是否还好好的在房间里。
子宁不希望老头儿难受，也从未怨恨过老头儿。他知道，那天夜里一些神秘的东西吸引了他。如果他说那都是命，逃不掉的命运，如此能够让老头儿放过自己的话，他早就说了。
可问题就在于，他知道老头儿永远不能原谅自己，哪怕他相信命运这回事儿。他永远不会忘记自己给那个小小孩童许诺了太多的美好未来，比如在星镜上尽情修炼，在上面留下最大最清晰的痕迹……
可是因为他的一个不小心，却把那个有着无限可能的孩子变成了现在这样，每天最多只能清理星镜上的灰尘。
“你要死啦！”
子宁别过头去，鼻子有点儿发酸，喉咙也有些哽，生气的低声说道：“老家伙，到底地怎么了？你真讨厌！我总有天会在星镜上留下痕迹的……”
“……会的！”
老头儿半张着嘴巴坐在那里，夜色中弥漫着酒香，也充满了凄凉。
“所以，你只要做好两件事就足够了！”
子宁握紧了拳头，握的紧紧的，“第一件事，相信我；第二件事，好好活到那个时候！”
老头儿眼睛蓦然湿润，看向身边那个小家伙，原来已经是个男子汉了，虽然还不够成熟。
子宁朝他点点头，露齿一笑，拳头握的更紧一些。尽管生活中千百次握紧拳头，到最后什么也没发生，可能还落得头破血流，可是也许这次会不同呢！
少年握紧了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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