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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九章 温文如玉</br> 酒菜上齐,我还沉浸在与少卿相遇的巧合之中,墨白和少卿两个知己已续起旧来。
“能在这里重逢墨兄,真是巧了。”少卿给我们三人的酒杯都斟满酒,把酒杯递给墨白时,揶揄道:“若在下没记错的话,当年墨兄送在下离开时,身边就是这位姑娘吧?墨兄不是说这位姑娘不熟悉去往大明宫的路,墨兄只是为她引路而已么,这条路墨兄一引就是十几年啊?”说完自干一杯,继续调笑道:“这许多年过去,如今我是不是应该改口称这位姑娘为嫂嫂了?”
温少卿虽是在对墨白打趣,我在一旁却听的脸红,一向以胡搅蛮缠著称的墨白却只陪酒轻笑,一句救场的话也不说,我瞪了墨白一眼,少卿的目光转过来:“嫂嫂如今可熟悉长安城的路了?”
我一口酒喷到桌子上:“谁、谁、谁是你嫂嫂!”
少卿放下酒杯,转了转拇指上的玉扳指,颇为惊诧地问墨白:“不是?”
“不是!”抢在墨白开口前,我大叫。
为避免这个话题继续下去,我赶紧岔开话题:“听说招摇兄奉皇帝旨意带李温游历四方,怎么把他带到了青楼?”
少卿的手停在玉扳指上,环视四周灯红酒绿:“青楼里鱼龙混杂、五味杂陈,钱权情爱、善佞忠邪、贪嗔痴狂、世间百态都滋生在这方寸之地,世上难道还有比青楼更长见识的地方?”
他突然这样解释,我竟无话可说,貌似听起来很有道理的样子。
其实从始至终,在少卿的意识里,我与他只有一面之缘,就是在竹林送别之时的匆匆相见。可我却见了他很多次,当然,全都是在我作出的画境之中。
他虽连认识我都算不上,我却已经很熟悉他。于是也不由自主跟他开起了玩笑:“你这么大摇大摆地进来逛窑子,当心被钟离晓知道。家法处置。”
话刚出口,墨白突然莫名其妙地在桌子底下狠狠踩了我一脚,我疼得跳起来,瞪大了眼吼他:“你踩我做什么!”
喊完才注意到他在给我使眼色。我安静下来,思考他这个眼色是在传达什么意思。
少卿眼中流光闪烁,张了张口,吞吐道:“晓晓她,已经……”他喉咙发梗。短暂的安静,话停在嘴边许久才缓缓吐出来:“已经不在了。”
原来,钟离晓三年前已不幸染疾,病故了。
那个玉兰花一样的,简单干净的姑娘,原来早已不在人世。可她留在我记忆里的,还是那长粉润的笑脸,那些温柔的细语。
她说,若是摔下悬崖,我就跟着你一起死。
她说。等你伤好,就来钟离家娶我。
她说,夫君,能嫁给你,我很开心。
她说,别杀我夫君。
……
她说过的这些话,就像一串美妙的风铃,夜阑人静的深夜,能碰撞出纯净美好的音乐。她总能把爱恨分得清,执着。也能说放下就放下,我很羡慕这个姑娘。我虽未能亲眼见到,但也可以想象的到,花一样的姑娘。即使在死去的时候,也应如同落花般美妙。
想到这里,我突然感到不安。少卿他是何等珍爱钟离,活了这些年,我长了很多见识,也目睹了太多人因痛失珍爱而死。
李涵服毒。阿瀍重病,李怡坠楼,无一不是因为错失了那个生命里最为珍贵的女子。
我看向少卿,旁敲侧击地安慰他道:“钟离她……她一定希望你好好活下去的。”
少卿有些错愕地看向我,眼中的错愕又突然变成笑意:“姑娘是怕在下想不开?”
少卿又转起手中玉扳指:“姑娘大可放心,有和晓晓彼此相守的十年回忆,已足够支撑在下度此余生。”
他低头凝望着扳指,这时候我才发现他的玉扳指上有浅浅的刻痕,笔法凌乱的一行小字——彼生玉兰花开时,不负芭蕉树下约。
是钟离临终刻下的吧?那个轮回往生后,芭蕉树下重逢的约定。
不过能有温少卿那句话,我也就放心了。
他比任何人还清楚钟离希望他好好活下去。钟离去世后,他重出江湖,赴长安应考,于大中五年中科举榜眼,拜礼部侍中。大中六年,由李怡亲封为郓王太傅,李温的六艺经传皆由他传授。大中八年,他上表请奏带李温体察民间疾苦,得到李怡允准后,他带李温游历四方,故而有了今日重逢。
他向墨白说起他与李温的南下之行,我对这些事不感兴趣,于是专心吃酒,只是偶尔简单听到了几句。
大中八年正是李怡治下的太平盛世,我记得当时四海对李怡皆是祝颂之声,但少卿却说,他在南方游历时,在岭南,尤其是桂州一带,李怡的恩泽并没有沐浴到天高皇帝远的穷乡僻壤,而在那片穷脊的大地上,对唐王朝的不满和抵抗正在滋生。若不根除,久而久之,任其肆虐,空中有一日成为大患。
我只言片语听着他二人的谈话,并没有意识到他这一句话的背后是多么严重可怕的事情,只断断续续听着角楼上传下的美妙琴音,想着,此次阔别重逢,光顾着叙旧,险些忘了来此幻境中要找的主人公不是温少卿,而是笙歌。
正当这时候,角楼上悠扬的琴音已经停止,年幼的李温已经走下角楼,朝少卿走来。
“少卿不知道我是温儿的姨娘,更主要的是,温儿也不知道我们认识少卿,这样突兀的被温儿认出来好麻烦的,怎么办?”我扯住墨白的衣角,小声嘀咕道。
墨白不解地低头看了看我,纳闷道:“这有什么麻烦的?”
“我只想安静做一个观众行不行。”
我瞪了他一眼,暗自唏嘘他一点都不善解人意:“现实中我们本来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你想啊,如果李温今天本来打算把笙歌带回家的,结果一看自己的姨娘在这儿,他难道会好意思说‘姨娘,今天我逛窑子了,还要把窑子里的姑娘抱回家,你别跟我母后告状啊……’但如果他没这个魄力。而碍于颜面放弃了带笙歌回家的念头,画境的历史岂不被你我改变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改变画境中过往的后果。”
“胡搅蛮缠地还有那么点道理,”墨白做个无可奈何只能从命的表情:“那你说该怎么办?”
我一本正经道:“开溜。”
我抱拳匆匆向温少卿告辞:“来日方长,后会有期。”说完一溜烟躲进人群中。
远远看见李温未在玉缘坊过多停留。下楼后由少卿伴着直接走出玉缘坊,翻身上马。
笙歌送他到马下,抱着古琴,似有不舍地归还给温少卿。
李温从腰间扯下一块玉佩,上面篆刻着皇族独有的图腾:“拿着它便没人敢再欺负你了。” 他俯身把玉佩递到笙歌手中:“姐姐不该仅仅是个红尘女子。不该在青楼虚度年华,那就不要留在这里。不论是我,还是你,命运从不是生来就注定的,它是掌握在自己手里的,只要姐姐想要改变。”
他说出的这些话,全然不像一个八岁的孩子,话落,少年策马挥鞭,马蹄声哒哒远去。笙歌手中捧着玉佩,望着那个远去的小小背影,手心里,玉佩上刻着的“温”字,仿佛真的有了温暖的热度。
李温弹得一手好琴,这我早就知道,我也知李温在八岁时就因琴艺精湛而名噪天下,成为长安城里首屈一指的少年琴师,却不曾想竟是因为玉缘坊里一曲《千秋岁》。
虽这一曲或多或少只是为了挽救一个女孩的性命,但终不知是他救了她。还是她成就了他。
更不曾想到的是,清凉院中的主仆相逢竟不是李温和笙歌的初遇,我望着玉缘坊中这段故事落下帷幕,慨然:“他们的相遇竟是在孩童时代。”
墨白也很慨然:“只是李温早已不记得。”
……
虽然画境中让我看到了笙歌和李温的初遇。但这却让我越发困惑。按照道理说,李温救了笙歌一命,原本对她就有救命之恩,之后又对她真心相待,笙歌就更加没理由帮助靖怀和李温作对。
可惜画境只能感受画主现下的心思,所以我感知不到笙歌未来的心思。无法预知她后来为什么要恩将仇报,终不能想明白这姑娘到底在想些什么,只好跟着画境中的故事一点点看下去。
其实往后一切故事的发生,都源于这一夜李温在玉缘坊救了笙歌一命。
向来目中无人的太子太傅在自己的六十大寿上,并且还是在大庭广众之下被李温所辱,无论如何也压不下这口气,因此怀恨在心,可李温毕竟是皇子,他再位高权重也是外臣,于是,报仇心切的他想到了靖怀。
那时晁凰在后廷受李怡独宠,而靖怀虽有太子之名,却是一个卑微侍卫所生的庶子,在这个身世决定一切的时代,这样云泥之别的出身差异一直让靖怀十分忌惮他那年幼的皇弟,担心他有朝一日取代自己,早有心杀之,却没有胆量动手。
太子太傅恰巧利用了靖怀的心思,为他请来巫蛊术的方士,对靖怀说,若利用冰蛊将李温的死伪装成忽得暴疾,纵使太医署的医官有再高深的医术,也无法看出秘术所制造的顽疾。如此,李温之死便能完全和靖怀撇清关系。
我一直在纳闷那位施用冰蛊的方士到底是何方神圣,在这个画境中看到太子太傅把老方士从东宫后门偷偷请进府中的时候,总觉得这个老方士很眼熟。
画境里的他还没有变成现世中那副窝囊的模样,但已足够我认出来,我一拍脑门,摇着墨白的手臂不可思议道:“这……这不是你带我去找的那个笙歌的亲戚,茅草屋里的那个算卦的老头儿么!”
虽说世上有句话叫无巧不成书,但巧成这样也是巧的我无话可说。
“原来给人占卜算卦只是个幌子,实际上却是个走歪门邪道,炼造巫蛊之术的方士。”
回想起那一日老头儿的言行,说他眼下腿瘸,已经遭到了报应,大概指的正是施蛊谋害李温之事。原本看见那老头儿过得那么凄惨还有一丝恻隐之心,现在只剩下慨叹,果然是善恶终有报。
可是,他的冰蛊害的李温不人不魔,心性残忍,滥开杀戒,他害的何止是一个人,他害了整个朝廷,朝中有多少清官直臣因一两句逆耳忠言掉了脑袋,天下有多少百姓跟着遭殃,这样看来,他犯下的罪,岂是瞎一双眼就能还得清的?
老方士调制出冰蛊之后,太子太傅把冰蛊释放到御花园的蔷薇花上,那一日,靖怀故意邀李温到御花园赏花玩耍,引他到那片蔷薇花丛中,只有十一岁的李温并没有意识到皇兄对他下了杀心,结果被蔷薇花刺扎上了手指。
冰蛊埋在李温体内,经由琴音引动才会发作,碰巧晁凰带他到凤翔找我小住,李温在弹琴时巫蛊发作,被墨白带到佛缘镇的桑海道士那里救治,桑海道士在他体内设下封印封住戾火,他幸而捡了一条命,从此搬出大明宫,独居于清凉院的事情,就如现实中我们已经知道的。
自幼聪颖过人的李温原本就不看好李渼的治国理政之道,李渼的太傅仗势欺人,李渼却百般袒护,更让李温嗤之以鼻。他也不是没想过,这样的人怎么会有资格成为一国储君。自八岁云游归来,他随少卿看到山河壮阔,也看到了民不聊生,听到了受到恩泽的百姓对李怡的歌功颂德,也听到了苦难中的百姓痛骂苍天无道。这番游历彻底激发了他对皇位的渴望,他真的很想看看,如果换成自己主宰这片江山,又会是怎样一番情景。
巧的是云游归来不久,李怡便御驾亲征,远征河湟。天下的注意力都被李怡牵扯向北方的战场,这是李温为皇宫中的战场做准备的最佳时机。一向审时度势的他也紧紧抓住了这个机会。他开始招募四海浪人,训练成死士。东宫储君之位,他要取而代之。
不巧的是,就在他利用两年时间募集三千死士,私自锻造兵器千余的时候,突如其来的这场变故一夜间摧毁了他的身体,也摧毁了他的意志。
在佛缘镇的医馆里,他躺在病榻上,隐约间听到房间外的对话。
他得的是不治之症,最多活不过二十三岁,老道士这样说。
在他的规划里,招募死士只是第一步,第二步拉拢群臣,在朝中形成自己的势力,第三步赢得民心,即使最后兵变也会举起顺应天下的旗号,最后一步便是等待时机成熟之后,一举兵变谋取东宫,以太子位辅政,待李怡殡天,他君临天下,再实现他为大唐设计的蓝图。
然而这所有的幻想,在他刚刚迈出第一步的时候就破灭了。
搬出大明宫,他再无机会笼络群臣,异病折磨他变得不人不鬼,性情乖戾易怒,谈何赢得民心,天下人避之唯恐不及,靖怀太子固然无能,至少还是个正常人,没人愿意把江山托付给一个怪物。
感觉眼角发烫,他抬起手抹了抹眼睛,指尖沾染一颗晶莹的珍珠。他一动不动望着房梁,颓然一笑。
这场皇权的斗争还没开始,他已彻底输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