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丽正殿的殿门紧闭，隔绝了内外，在晨曦中辟出了一隅黑暗。
谢令鸢趴在高高的房梁上，整整一夜大气不敢出，整个人都累成了咸鱼。
怎样才能不被当成粽子烧死，成为来到这里后面临的头一个严峻的生存问题。
好在星使虽然不仗义，却还算机灵，侍卫总不至于怀疑一个吓晕了的太监会帮着死人说话，一句“德妃飞出了窗外”，让本来就心头打怵的侍卫们，顺理成章地退出了这阴嗖嗖的屋子，更不会想到死人还能爬房梁。影帝，金叽奖的影帝才是非他莫属啊。
然而她虽侥幸逃过一劫，前景却不甚明朗。比如此刻头顶斜上方，传来了诡异的动静。谢令鸢屏住呼吸，“喀啦”“喀啦”，过了一会儿……
丽正殿上方的屋顶，露出个朝天洞，天光直射而入。
“……”
这是不弄死德妃不罢休，还掀屋顶暴晒我了！你们是有多恨我呀……
被派来拆殿上瓦当的将作监的工匠，都用红绸蒙着眼，以免撞了煞。他们动作敏捷，三个时辰后，丽正殿的屋顶就被拆了个干净。
厉鬼都是怕阳光的，暴晒个一天，再凶的凶尸也得晒蔫儿巴了。众人摸着下巴，等着丽正殿内晒去晦气。
于是天光大盛，德妃娘娘真正过上了幕天席地的美好生活。
正午的阳光，从敞篷的屋子上方每一个角落，灿烂明媚地照入，殿外是侍卫把门，有道士做法，和尚念经，声画完美结合……
很好嘛，伏魔降妖，超度亡魂，两手抓，两手都要硬。
谢令鸢趴在房梁上，晒着大太阳，听着人超度，这真是非一般的国宾享受，她永生难忘。
正晒得头昏眼花，她忽然觉得周围好似有目光窥过，虽感觉不到什么恶意，却隐有被洞察之感。这是她和娱记打交道多年所练就的第六感，她抬头四顾，却不见什么踪影。
莫非是晒过头了，中暑产生了幻觉？
她如今炎热口渴，趴得四肢酸痛，忽然一声高昂的传报，如同救世，破空而来，穿透了屋宇，穿透了超度的经文吟唱，直入她耳中：
“圣上驾到——”
那四个字在漾满四周如潮水的超度声中，那样清晰。美好得让谢令鸢全身一阵过电的感觉，顿时热泪盈眶。
话事儿的终于来了，能否活下来，成败在此一举。
她目光穿过窗棂，望向遥远的殿外。阳光下，一个面容清俊的男子从龙辇上信步踱下，紫色常服的衣摆被风吹得飞扬，颀长的身子迎风而立，他高鼻凤目，底子生的极好，白皙脸庞在午后的日光明灿下，更显俊美。
谢令鸢心中顿时五味杂陈，又喜又悲。喜的是不必像宫斗剧那样，对着个糟老头子争风吃醋；悲的是……后宫佳丽一定会为他斗得不可开交，刷声望的任务似乎因这张俊脸而更艰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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透过精致的雕花镂空窗棂，丽正殿外的一切，尽收眼底。
随着僧道做法，阳光正炽，昨夜里那阴邪之气，似乎也消减了。侍卫在门外浇了油，外面圈了一层石棉隔火，准备等皇帝发了话，就放火烧了丽正殿，永绝后患。
萧怀瑾远远站着，御驾亲烧，他望着巍峨高耸的宫殿，轻轻叹息一声，满怀惆怅。
“谢……令鸢，”他差点记不得名字：“这都过去三日了。朕知你放不下朕，想回来看两眼。你为朕护驾有功，朕感念你，你父兄也定会提拔。只是后宫女子胆小，受不得冲撞，你别吓着了她们，安心离……”
“陛下明鉴，嫔妾未死啊！”丽正殿大门忽的从里面敞开，红寿衣黑长发的谢德妃，一脸欣慰地走了出来，噗通跪下。
“去……”
萧怀瑾被突然闯入眼帘的“死尸”，惊得倒吸一口凉气……
接下来要说的话都忘了。
他身边的侍卫唰唰拔出刀：“护驾，护驾——”
和尚的诵经声猛然抬高了八度，道士也挥舞法印步步紧逼。而靠得丽正殿近的侍卫，只能自认倒霉，硬着头皮冲上去要制邪物。
只怪原主当日死得太透，又是过了三天才苏醒，任谁也难以相信她是个正常人——正常人能在重伤后，闷在棺材里三日不吃不喝？
谢令鸢后背贴着门，预备见势不好就躲回殿里去。她一手指天，声色哀戚：
“陛下，请容嫔妾分辩一二！当日嫔妾中了一箭，因是护驾，这护龙有功是功德无量之事，于江山社稷黎民百姓乃无上恩德，是以魂魄未走黄泉道，而是得以去……西方极乐净土，走了一遭。”
这也可以？
侍卫们举着嘴张大了刀，深深怀念起了他们为国捐躯的苦难兄弟。
唯大总管苏祈恩从这寥寥的三言两语里，嗅出了马屁和自卖自夸的双重味道，不由对死了的德妃刮目相看→_→。
“嫔妾就去了西方极乐净土，在云阶之上，见光芒大盛。乃是阿弥陀佛，亦称无量佛，见了嫔妾，唔……拈花一笑，说陛下真龙天子，圣光照拂，因此嫔妾命不该绝，理应回到人间，沐浴着陛下的圣光（此处重音）！嫔妾也十分思念陛下，迫不及待回来了。”
不用这么迫不及待，我们不想你回来啊……
众人心声十分无奈，却总不能反驳她一派胡言，这样岂不是否认萧怀瑾是真龙天子？再说哪有诈尸起来还如此声情并茂的。
谢令鸢满嘴跑起了高铁，意犹未尽伸出手腕，把白玉珠子都亮了出来：“此乃阿弥陀佛恩赐，以示嫔妾上天一趟的神物，不可亵渎。”
这串玉珠，锦绣堆里滋养出的人远远一晃眼便知，非是凡品。这是入棺时没有的，上四妃的下葬规格里，皆没有这等物事。更奇异的是，正午乾坤朗朗，德妃若真是死人，为何不怕日光？
她摘了面具，和从前的谢令鸢一比，也确实有些说不出的异样，整个人周身漾着的“气”都为之一变，似乎更……漂浮游离。
想到毕竟是为自己而死的女人，临终前还流露出爱慕不舍的微笑，萧怀瑾不至于绝情断义，吩咐道：“去问皇后和钱昭仪，她们料理过丧事，看有没有印象。再询各宫私库，有无遗失此类物事。”
诈尸似乎是不太可能了，只是眼下这情况，着实诡谲。德妃之言，真耶？假耶？
一旁，从大慈恩寺请来的住持，师祖追从慧远祖师，正是净土宗祖庭，闻说极乐净土，登时停了诵经，双手合十诵了声佛号，起身考问：“敢问，净土上界，都有些什么？”
谢令鸢嘴角一抽，没想到这和尚歪楼功力一绝，好在她早有所应对：“西方极乐净土，有巨翼鲲鹏，展翅可高飞万丈，其上乘坐数人，瞬息便横跨千里。有球状物可自由往来月宫、荧惑，人人皆可千里传音、隔空对话。应对战乱，只需三尺弹丸，便可移平一座城池。”
她说什么佛祖，并未打动萧怀瑾，因为皇帝信奉道，并且和太后佛道相争不下数年。至如今，紫宸殿与长生殿，都形成了默契，你叫你的道士，我请我的僧人。横竖佛心道骨，互不干涉。所以丽正殿的面前，僧人道人皆有，形成泾渭分明的一道线。
萧怀瑾仍是蹙着眉审视，此刻忽有人传报：“陛下，抱朴散人于宫外求见。”
萧怀瑾奇了，抱朴堂是国观，他昨夜着人去请的是现任观主，妙机道长。而抱朴散人是前任的抱朴堂观主，不理教务多年，云游四方，怎的惊动了他？且此道人亦是先帝所信赖倚重之人，怠慢不得，他询道：“因何而来？”
“他只说携了‘清悟墨禅’求见，说向您禀报便知。”
旁的众人皆是一震，面露讶然之色。
萧怀瑾微垂眼帘，他当然也知道，能让各国国君趋之若鹜的，只有一位人称“素处仙君”的清悟墨禅。
称他仙君，倒不是真的成仙了，只传言他身世成谜，实际上年纪极轻，却被誉为当世“七政四余”第一人，著有举世闻名的《素处星经》，远译海外，东至扶桑，西至大食。各国钦天监、太史局学本，均出于此，亦有不少高人名士，慕名来中土向他求道。
“七政四余”星法，乃是前朝钦天监引入了犍陀罗国的星经，结合中原天文历法，所开创的星象计算学。然而因极度艰深，且涉及算术、形学，便是饱学之士也未能参详一二，是以几百年来，精通之人甚少。
传言他凭七政四余，可掌天下大势。而其“弧角天星择日法”，甚至可以改国运、延国祚，被称为“天人之术”。若说前者令人敬崇，后者便是令人忌惮了。是以诸国尊他一声仙君，北夏、西魏等国奉他为座上宾，西凉国甚至请他执掌副国君。可惜那人对尘事似乎了无兴致，从不以真容示人。
他不归附任何国家，也是十分明智，否则身负不世之才，点拨一国之运，其他诸国得不到，只能想办法杀了他。
而素处仙君的真迹，因用的特殊端砚，墨中隐隐透紫，绝难伪造，虽受诸国追捧，其批文断语依然难求，便被称为“清悟墨禅”。
萧怀瑾从来只是听说，而这一次，抱朴散人将其真迹送来，叫人意外之余，更是急切，便示意通传。
谢令鸢瞧这阵势，云遮雾绕，似乎又生了变数，不由心急如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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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朴散人很快在内卫带领下进了宫，花白的头发束冠，长长的仙髯，仪容却未见老，精神矍铄。他一身淡蓝素袍，怀中是拂尘，举止飘然若仙，气度自华。散人身后还跟着六名道童，姿容俊美，神色恭谨，皆服青色道袍。
他见了皇帝，遥遥便要行礼。
其实萧怀瑾幼年之时，曾见过抱朴散人——彼时对方断言他二皇兄“乃天人仙质，于宫闱无缘，长在紫宸迟早夭折，活不出十岁，唯皈依佛道尔”。
后来果不其然，先帝朝的后宫争斗陷害，已经到了惨烈的地步，二皇兄与其母郦贵妃皆被生生逼死了，时年仅八岁。他还被太后强迫去跪过母子俩的灵位。
从那以后，萧怀瑾对于这位料事如神的抱朴散人，就有种莫名的尊崇。人对于能窥见未知之人，总会存了敬畏之心。此时他自然不肯受高人的礼：“有劳道长舛行奔波，不知是为何故？”
抱朴散人颔首，对下面人示意，便有两位道童捧上了一尺见长、以青玉为沿的特制卷轴：“贫道乃是听徒弟妙机说，宫里出了点乱子。红尘之事本是与贫道无关，然而，素处仙君夜观星象，看出了点端倪，写了墨禅，兹事体大，他不欲露面，贫道便替他送了来。”
萧怀瑾接过抱朴散人递来的卷轴，心中却闪过几重思绪，这是不是意味着，素处仙君虽身不奉诸国，却是心系晋国的？这样想，那卷轴都仿若有千钧重。
谢令鸢也跟着伸长脖子望了过去，直觉此事与自己有关，全副心神都吊在了那幅卷轴之上。
萧怀瑾拆了金丝结，打开卷轴，上面却只有言简意赅的寥寥四字。
笔锋苍遒，是一种力透纸背的帷幄在心，却又不失俊丽——
“异象可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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