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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明明白日里才疑似吵了一架,半夜又来请他喝酒。他向来是摸不准女人的用意,尤其在她这样柔和而胸有成竹地微笑着的时刻。
他从悬梯攀上了房檐,脚底的琉璃瓦十分光滑,他从未做过这种事,小心翼翼中总不免踩空一两回。她突然就笑得很开心了,上前一把拉过了他,他还来不及抗议就被她按在了屋脊上,然后转个身坐好。
两人之间隔了一只酒壶和两只酒盏的距离,面前的月亮忽而又远了许多,仿佛是漠然地立在那重重云山之外了。深秋的夜晚,风凉如冰,他咳嗽稍停,才发现她已经盯着他瞧了很久。
她道:“听闻先生去过极北之地。”
“是。”他沙哑回答。
“那里有什么?”
“雪。”
“只有雪?”她眨了眨眼睛,“没有人?没有君王,没有国家?”
他道:“只有雪。没有人,没有君王,没有国家。”
“那真是个好地方。”她说。
两人同时沉默了。
他低眉看她,见她的脸在月光映照下竟现出微红,便知她在自己来之前已喝了不少。可她却又斟了两杯酒,低吟道:“我有一尊酒,欲以赠远人。愿子留斟酌,叙此平生亲。”
他接过一杯来,“这是离别的诗。”
“不应景?”她笑。
“殿下又要出远门了?”
她摇摇头,“何必出远门才算离别?”
他静了静,朝她示意一下,仰头一饮而尽。
她望着月亮,手中无意识地转着空杯,“本宫虽说先生易醉,可也从未真见先生喝醉过。”
“任何人醉了都不好看的。”他说。
“不错,先祖父也是这样说。”月光洒在她的脸上,几缕发丝拂过她的脸颊,“本宫很小的时候,就被他逼着练酒量了。”
“原来徐文公对后辈如此严格。”
“你上回说,在你们南方,姑娘家是不让喝酒的?”她笑笑,“那可真是遗憾,姑娘不知道酒有多好,你们也见不到喝醉的姑娘。”
“南人始终记得醇酒亡国。《尚书》谓殷人好饮,周人禁之……”
“那都是禁百姓饮酒。你看周公自己,祭祀饮宴,难道滴酒不沾?”她的话语慢了下来,“先祖父总希望,我能学会所有男孩子都会的事情。”
他飞快地掠了她一眼。
她恍如未觉,“那时候徐国只有三县之地,比丰国虽然大些,但先祖父的爵位与丰伯平级,都是教别国瞧不起的。先祖父文韬武略,远交近攻,在位期间徐国的领土扩大了两倍,到临死前,乃进爵为公。”
这些他都知道,于是“嗯”了一声。
“可先祖父一直有个遗憾,就是父君的身体太虚弱了。”她喃喃,“父君其实是我见过的最有才华的人,可是这样的一个人,却受了莒国人的陷害,一辈子只能躺在床上。”
“所以您执政以后,第一件事便是灭了莒国?”他低声。
“虽然莒国不大,可当时先祖父刚刚去世,父君在病榻上即位,徐国的人心很乱。这样的情势下,要灭掉一个偌大的侯国固然很难,可若是做到了,便能敲山震虎,事半功倍。”她迷茫地笑起来,“我还在伤脑筋呢,莒侯竟来向我求亲了。我也是在那一刻才知道,原来身为女人,还能有这样的用处。”
他看着她,喉咙有些干哑,像是酒气沿着嗓子蒸腾上来的。“殿下以一己之力将徐国整治为天下霸主,列国之间,谁都知晓殿下是个奇女子。”
她转过头来,幽丽的容颜上一双孤清的眼睛默默地凝注着他。“你羡慕我?”
“是。”他哑声道,“我羡慕您。”
她嘲讽地笑了一下,却不继续说下去了。
他想,她大概永远不会知道他在羡慕她什么。他羡慕她那一往无前的孤勇,羡慕她那毫不留情的果决,羡慕她明明已经那么聪明了,却还可以漠视自己受到的伤害。
他也许比她聪明一些,但他永远做不到像她这么勇敢。
高处的夜风刮过,她有些冷似地缩起了腿,双手抱膝发着呆。也许真是酒的缘故,她的话变少了。他放下酒杯道:“若是太冷,便回去吧。”说着他便站起来,打算过来扶她。
“本宫听闻很南的地方,一年四季温暖如春,没有雪也没有北风,但是有大海。”
她突然开口,说了这样毫无章法的一番话。
他的身子僵住。就这样站在高高的屋脊上,冷风彻骨而过,月光好像能将他整个人的骨肉皮都照个通透,可是这些,这些全都不如他面前这个深不可测的女人来得可怕。
他的右手又开始发抖。
“你见过大海么,先生?”她似乎仍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微微眯了眼睛,目光落在很遥远的地方。
“见过。”他将自己的声线控制得很平稳,“在下是从东边过来徐国的,东边也有大海。”
她点点头,“可是东边的海同南边的海是不一样的。本宫曾经缠着楚厉王,说想去看看南海之滨,他也真是不分轻重,就为本宫一句话灭了一个国家。”
他的神色只僵硬了片刻。
“楚厉王,”他一个字、一个字地,缓慢而平淡地道,“他是爱您的。”
她低着头,似乎思考了一会儿,然后微妙地笑了一下。“可我却只想骗他而已。”这时候,她才拍拍身上的灰站了起来,他比她高一个头,她抬起目光直视他眼睛的样子却好像与他平齐,“你呢,柳先生?”
“什么?”他的喉咙动了动。她靠得太近了。
她的眼睛里凝聚着朦胧的醉雾,渐渐地似乎有些看不清他了。试探到最后,又回到了那句无法证伪的话上。
“他们都说,只要我愿意,任何男人都会爱上我。”她慢慢地收回了目光,片刻前还不可一世的女人此刻好像是真的醉了,眼底是潮湿的红晕,“我过去以为他们是对的,现在才知道,他们是骗我的。”
她后退一步,他连忙伸手拉住她,两人在屋脊上危险地趔趄了一下才站定了。“他们是谁?”他喘着粗气问。
“男人。”她说。
***
他花了好大的力气才将喝醉的女人从屋顶上弄下来,悬梯的绳索都险些被他拽断了。她喝醉以后竟然出奇地乖巧,不哭不闹,就任他半扶半抱地带进了卧房。他真不知她这是喝了多少了。
带着她在床上坐好,自去打了盆水过来,正要给她擦脸,却发现她已经躺倒在床上。他只好俯下身去亲力亲为,温热的毛巾触上那张柔软的脸时,她蓦然睁开了眼,一眨也不眨地凝视着他,眼神清亮,好像流动着幽凉的泉水。
他忽而又怀疑她其实根本没有醉了。
但她的呼吸确实很急促,酒气上涌令她整张脸染着虚幻的红,柔婉得像是夕阳边的云朵。一点烛光根本照不清晰她的样子,只能看见帘影在她肌肤间摩挲拂动。
柳斜桥觉得这样也无不可,他不需要将她看得更清楚,她最好也不要将他看得太清楚。他们就在这样一个光影模糊的地带里呼吸相闻,彼此诱惑,明明互相警惕,但谁也不先加害对方。
因为谁也不先加害对方,就以为可以永远如此相安无事地存活下去。
她的目光渐渐变得复杂,那是她从醉酒中清醒过来的预兆。然而她又乖顺地闭上了眼睛。
他的心好像快要跳出嗓子口了,近三十岁的成熟男人,在自己的妻子面前笨拙得无所措手足。他缓慢地俯下身去,鼻尖几乎就要碰上她的鼻尖,唇与唇之间的缝隙一点点地咬合——
“哐啷!”一声重物落地的声响将两人从迷梦中惊醒。
他突然站直了身子,手中的毛巾被自己攥得发了凉。她揉了揉额头撑着床坐起,迷糊地问:“什么声音?”
那种迷瞪着眼的模样,真是半点也不像平素那个威严的公主殿下了。声音也软糯糯的,便连那微醺的酒气竟也显得可爱而温柔。
他怔了怔,“好像是后院里的兔子……”
“啊,”她笑眯了眼,“是它!”
这种如见故人的口吻是怎么回事?他看着她突然精神百倍地跳下床来,跑去后院看那只将笼子抓得吱吱作响的野兔子。更深露重,院落里晚风微凉,原本放在长案上的兔笼子被带得撞在地上,那兔子见他们过来,更加急不可耐地用头拱着笼子的铁栏杆。
她笑道:“原来你在这里!”便要伸手去摸它——
“小心!”他话刚出口,她那白皙的手指头已被兔子恶狠狠咬了一口!
她立刻缩回手,脸上的笑容消失了,眉头古怪地拧了拧,神色变换了一瞬。
他忽然想起她曾经说过自己被兔子咬的事情。心没来由地颤了一下,“它是饿极了,平日它从不咬人的……”说着他便低身将笼子打开,那兔子立刻跳出来吃草,再也不看他们一眼。
她怔怔地低头看着那兔子一摇一摇的雪白的小尾巴,手指头上还在滴血。
“可是你说过的,”她低声道,“你说这只兔子是喜欢我的。”
那是他在山谷里说过的话了,她竟然还记得。看她这个模样,像是迷了路的小孩子,或许连自己迷了路都还不晓得,只是惘然地看着她所能求助的唯一一个人。他叹口气,抓起她的手指,放入口中吮了一下。
酥麻的感觉倏忽直通心底,逼得她突然清醒了一半。她睁大了眼,立刻就要收回手去,他却不放。
她感觉到他的舌头轻柔地舔舐过那个极细小的伤口,她不由得干涩地发出了声音:“先生……”
他终于放开她,示意她去看那地上的小兔子,“您再摸摸看。”
她迟疑地低下身子,抚了抚白兔背上柔滑的毛。它回过头来,嘴里还在咀嚼,红红的眼睛不知望到了哪里。忽然它伸出舌头舔了一下她的手指头。
“咝……”她没有料到,看了一旁的柳斜桥一眼,“原来你是属兔子的。”
“兔子舔您,说明它喜欢您。”他低声道。
她的脸红了,不再看他。
“我……我也想喂兔子。”她喃喃。
“我教您。”他凑过来,将草叶放在她手上。两人的声息明明都很轻,可她却觉得这个夜晚热闹得厉害,草上露珠落下的滴答声,草底促织有气无力的最后的鸣叫声,实在有些肥胖的兔子慢吞吞移到他们手边来的脚步声……她总害怕它还要咬自己,不知何时竟抓紧了身边男人的手,男人没有言语地回握住。
醉与醒的界限里,徐敛眉想起了黄昏时分,她一个人走入了岑宫后的地牢,潮热的地底下暗火重重,那个被多年牢狱折磨得体无完肤的南吴卧底干瘪的声音:
“三王子么……呵,那是个废人。他同先王和世子都没什么感情……他的尸体是我收的,你知道吗?他竟然躲在先王的尸体背后,到死也没有出来战斗过……”
月影从疏枝间筛落,这个夏天就要过去了。
***
第二日,柳斜桥是被兔子舔醒的。
他迷迷糊糊睁开眼,兔子还大力用脚拍了拍他身边的枕头,似乎在示意他女人已离去了。
他笑起来,“是她将你放到床上来叫我的?真是胡闹。”
六月十七,徐公下诏,将新得楚地分出两郡给丰国,两郡给滇国;同时宣布,楚国的十八个贵族俘虏已于昨夜自杀于牢狱之中。
(二)
一枝鲜红的羽箭带着猎猎长风呼啸而过,“笃”地一声,正中靶心。
黎明时分,空旷的演武场上,只有徐敛眉和几个陪侍的将官。她将长发束在冠中,一身挺括的戎装,长弓在手,双臂还保持着拉伸的动作,拇指扣住的弓把上镶嵌着亮银的箔片,那光芒反射到她的瞳仁中,冷定的神色几乎就同个男人一模一样。
徐国的将领们对这样的公主已是见怪不怪了。有时他们还感慨徐国的幸运,若说世子是将才,那公主便是帅才——
只可惜,是个女人。
“好箭法。”有人脱口赞道。
她冷冷地望过去,眉目却在看清来人的一瞬间便奇异地舒展开了。女人的光彩回到了她的脸上,她将长弓丢给侍从,迎过去笑道:“先生怎么来了?”
“来看看殿下。”柳斜桥的笑容清淡得几乎看不见,可是他就这样立在秋风里,青衣柔软,神色平和,就好像一道宽容着她闯入的风景。
可是一直禁锢着他的,是她。
让下人将醒后的他引到演武场来的,也是她。
此刻的两个人两副笑容,又究竟是做给谁看的呢?有时觉得不必再计较这许多,有时却更难以细想其中的差别。谁是真的,谁是假的?刹那间的欢喜,却让人迷恋得不敢放手。
“先生也来玩玩么?”她吩咐侍从再取来一副未开的弓。
“多谢殿下好意。”他欠身道,“在下不通武艺,要叫各位将军们笑话的。”
她微微顿住,目光扫向他,他一派平静。俄而她又笑开,“便试试吧,何况还有本宫教你。不过本宫总知道你是谦虚的。”
说话间,她已不由分说地将他拉上了场,寒风压草低,用稻草扎出的小人在十丈开外,背后是茫茫天地旷野。他接过她递来的弓和箭,仍欲辩解:“殿下,我真的……”
她已抓住他的左手持起了弓,并将他的右手放在弦上。
她好像觉得这是件很有趣的事情。“过去都是我大哥教我,如今可轮到我教别人啦。”女人顽皮的气息蹭上他的颈项,身躯贴着他的后背给他校准动作,可他无法专心,不仅因为她在,也不仅因为她的话语。
他的右手,不要说引弓射箭,根本连一桶水都提不起。
女人给他摆好姿势,便后退两步,若期待、若信赖地看着他。
一时间,他竟不想看到她对自己失望的样子。他转过头去凝望远方的靶心,清晨的光束从裂开的天际坠落,正笼罩着眼前的荒草平畴。右手在弦上张开了又握紧,最后下定决心狠狠一拉时,却只得一下短促刺耳的划弦声——
一声轻响,羽箭还未飞出,便落在了地上。
几位将官惊愕了一瞬,便即宽慰他道:“驸马是治国的大才,文质彬彬,这等武夫的粗事,不会也罢!”
“依你们的意思,本宫是个武夫了?”徐敛眉眼角微挑发了话,众人立刻噤声。
她走上前,将他手中的弓箭扔掉,道:“你不喜欢,我便不玩。”
这话说得有些蛮横,好像片刻前她不是在逼着他“玩”似的。但无论如何,她用这种小孩子般的语气把他的难堪遮掩了过去,而没有露出那种失望的表情,这让他松了口气。
她带他走出了演武场,自去将戎装换下,穿上一身月白襕袍,发冠未解,手摇折扇,便换作了翩翩佳公子模样。他看着,温和道:“殿下如此男装打扮,倒能将岑都的公子王孙都比下去了。”
她笑道:“但教你在我身边,女人们便不会看我。”
“殿下要去都城里么?”他问。
“你不想去看看?”她眨了眨眼,“看看本宫治下的徐国,是什么模样。”说着又拿折扇拍拍脑袋,“本宫忘了,那四个月里,你大约早已看够了。”
他的神色微微一僵。她却握住了他的右手,双眼笑得眯了起来,像一只明明在耍赖却仍让人不忍斥责的小狐狸:“冷了吧?再过些日子,便要降霜了。”
“柳先生,我们已认识四年了。”
***
今年的天气冷得也太早。走在干燥的街道上,扑面的空气都似挟着寒光的刃。柳斜桥出门时未及多想,此刻才发觉穿得少了,冷风袭来,逼出他一连串的咳嗽。她不说话,只是将他的手捂在了手心里。
拐过几个弯,道路变得空廓,地势低下,是临近岑河了。她熟门熟路地走进一家临街的茶楼,他跟在她后边半步,倒像个小厮。
“是梅公子!”小二看到她来,笑着回头朝掌柜的喊了一声,“梅公子可有日子没来小店啦!还是二楼的雅间?还是铁云根?”
徐敛眉颔首道:“近来忙于俗务,真是惭愧。”
小二道:“梅公子忙的俗务,想必都是大事,我等升斗小民哪里想象得出呢!”一边说着一边领他们上了二楼,顿时清气扑面,原来二楼四面轩窗大开,江上云气穿窗来去,直如神仙之地。不过也因为天冷,虽然放下了隔帘,仍是寒风肆虐,是以二楼不见几个客人。她停了步子,深呼吸了一下,回头朝柳斜桥一笑:“这茶楼位置选得巧妙,江上风云对冲,都在此间化为具象了。”
他衷心道:“表独立兮山之上,云容容兮而在下。怪不得此地题名‘容容阁’,闹市之中,乃有此山人之野趣。”
她愕然:“我只记得容容是此间老板娘的闺名。”
一旁的小二忍不住闷笑出声。柳斜桥难得地脸红了,连着咳嗽了几声,直到两人在雅间里坐定,还不肯再说话。
雅间是由嵌着珠箔的竹帘隔开,江风来去,便听见珠箔交击的清贵而和悦的声响。从窗边望去,一条长河在底下蜿蜒而过,河的两岸俱是炊烟人家,河上桥梁处处,河下小舟停泊,云雾垂落,将眼底万事万物都点染得有些缥缈。
“岑河是岑都的母亲河,也是徐国的母亲河。”她看着他的神情,微微一笑,“当然它不够大,也不够长,到了冬日里,还会结冰的。”
“足够了。”他低声道,“岑河贯通徐之南北,一年四季商旅来往河上,是殿下的大功臣。”
“先生慧眼。我曾说过,都城首要是四通八达;譬若东南边上的梓城,通往岑都的陆路邮驿最快要走五日,而水路只需两日半。”她淡淡地道。
“少了一倍的时间。”
“所以徐国十八年前败给莒国的那一场战事,莒国便是在冬日进攻梓城,岑河结冰不通,消息传到岑都时,梓城已然陷落。”她的目光很冷,窗外的风吹起她鬓边的发丝,将她的肌肤吹得剔透。
他点点头,“原来如此。不过今非昔比,如今莒国已灭,似莒国那样的侯国,殿下也不再放在眼里了吧?”
她转过头来看着他,许久,开口:“不错。如今我连王爵之国都不再放在眼里了。”
他的手颤了一下。就在这时,小二在竹帘外吆喝一声:“铁云根——”奉上了一壶清茶。
“这茶名,总得有些名道吧?”他移开眼光,换了话题。
她笑了,“你尝了便知晓。”
他执起茶杯,饮了一口,当即皱起了眉,“好涩。”
她悠悠然品了一口,“这茶叶极硬,须长久泡在水里才稍微见软,气味苦涩枯涸,却是提神的绝佳好物。”
“云根乃山上之石,铁云根,是说这茶坚如铁石?”他微挑眉。
她笑道:“先生是南人,想必喝不惯这样的茶吧?据说这茶喝得多了,人的心肠也会变硬。”
他的眸光从容,“原来殿下披靡列国,法宝都在此杯中。”
这话像是投机的称赞,又像是平静的反讽,她静了片刻,轻轻地道:“我总希望这说法是真的。”
他不言语了。
时至近午,日隐不出,天际压下冷漠的阴云,秋风清峭,河水沉滞。他忽而望见一艘小船从岑河上游而来,船上人披甲执戈,溯流而下,而下游一座旗亭旁正站着几个兵士,要待接过这小船上的人。
她顺着他目光看去,语意微妙:“就如先生所言,这条河对徐国太过重要,是以守河的将士每日须轮岗三班,巡逻十二次。”
他低头寥寥一笑,“原来岑河上自有岗哨,在下还多此一举地提醒您。”
她大度地笑起来,“这类事情,自然不能随意让人知晓,军船都须掩蔽起来。”
柳斜桥看了她一眼。她绚烂的笑容里仿佛带着钩子,诱惑着每一个不慎望了进去的人。他收回了目光,手指在衣襟上擦过,“那您便不应当让我知晓。”
她的笑容渐渐地隐去了。
“我不是徐国人。”他又道。
“那你是哪国人呢,先生?”她一瞬也不瞬地盯着他。
“丰国人。”他回答得很快,也许有些太快了。
她点头,“说的是。我险些都要忘了。”
***
此后她便再没有说过这样试探的话。她笑着给他挟菜,向他介绍岑都风物,带他在岑河边悠闲地走了一遭。阴天的河流另有一种摄人心魄的美,云层堆积之下浑浊的水浪裹挟着尘埃缓慢流动,不远处云霭之中偶或探出一方徐国的旗帜。他想,这条河大约是被鲜血漂染过无数次了,才会这样淡漠而克制吧。
而就这样和她平平静静地谈天说地,好像也是不错的。他咳嗽的时候,她拉着他的手就会紧一些,目光投注过来时,当真怀着紧张。最后她好像再也无法忍受,到近黄昏时,带他走进了一家医馆。许是因天气的缘故,医馆里病人略多,她还耐心地拉他坐下等候了一会。他问她:“为何来这里?”
她理所当然道:“你都咳了好几日了,自然要看看。”
他却忽然缩回了手,站起身来,有些不自然地道:“算了吧。”
她不解地道:“为何?此处无人认识你我,也不给那些大臣留口舌,你让大夫看看,咱们开了药便走。”
“治不好的。”他道,“这不是寻常的风寒,我自己清楚。”
他说这话的时候平淡得好像在说别人的事,她的心却突然颤抖了一下。她的手按在他手臂上,关切地道:“究竟是怎么回事?不论如何,试试看吧。”
“不劳您费心了!”他的话音似发狠,嘴唇抿紧,脸色微微发了白。她脸色微微变了,却是拉他走了出去,到一条小巷里,才低声道:“柳先生。”
这一声唤,竟让他整个人晃了一晃。
他低眉看去,她怔怔地凝注着他,好像也在猜测着他的心思。对她而言,他又何尝不是个谜?她已经不再直接刺探他的底细,也不再随意揣度他的用心,她只是想给他看看病,难道也要被他排斥?
他恨她,她一直都感觉得到,她只是从来不敢去想,他恨她有多深。
今日带他出来,她是想求和的,可是他高墙坚壁,根本不容许她往内窥探一丝一毫。她有些丧气,话语也是发软的,没有得到他的回答,她索性转身便走。
他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
她回头,他看见她眼中含了委屈的水光,一时呆住。
她这是在演戏吗?她要用这种感情的伎俩骗他到什么时候?一身男装的她,却在此时显出楚楚可怜的风韵,这是在玩什么新鲜的局?他的脑中一片闹哄哄,身体却先于神智做出了诚实的反应——他伸手揽住她的肩膀,小心地吻上了她的眼睫。
(二)
唇底是渐渐浸润过来的咸涩,然而并不过分,她是流了泪,但不多,只是一点零星闪烁的碎光。他想这样一点点泪水,对她来说大概很容易做到。他感到她的眼睫在发颤,于是他将手臂渐渐收紧了,直到将她整个人圈在了怀抱里。
他的下颌轻轻点着她的头发,声音不自禁变得柔和,“我知道殿下关心我的身体,这是许多年的老毛病了,其实没有大碍的。”
她闭着眼睛,“你不懂。”
“是是,我不懂。”他哑然失笑,放开了她,“可以回去了,嗯?”
她闷闷地点了点头。
自己真是没出息,只是得了他一个吻,就好像什么都可以原谅了。
两个人慢慢地走回公主府。气氛好像悄然地变了,长袖之下,十指紧扣,深冷的秋风中,却没有一句言语。她的心跳快得可怕,指尖上的一点颤动仿佛就能乱了整个的步伐,却偏偏还有一个冷静的身影在头脑里沉默着,不知在何时就会跳出来反噬了自己。
迈入府门时,她踟蹰了下,他退后半步让她先走,她却也在这时往后退。两人同时反应过来,笑起来,又各各别过头去,一同往前走。夜幕在他们身后降落下来,像一个巨大的罩子,将这一点卑微的时光小心翼翼地护住了。到得内室,她吩咐着燕侣去烧水,自将发冠解下,又到书案前翻了翻今日的公牍,腰身便被他从后抱住了。
他腰上的玉佩轻轻叩击她衣带上的铜扣,胸膛贴在她的后脊,声息蔓上她的颈项,滚烫,她的耳垂在不自主地跳跃,而后被他轻轻地衔住了。
她的心大力地跳了一下,她猜想他一定听见了,不然他不会低低地笑。善意的嘲笑,像是在笑她,又像是在笑他自己。
整个世界在他的嘲笑前分崩离析。所有的计算都乱了阵脚,她想回头看他却看不到。只有发红的耳根上感受着他轻飘飘的呼吸,他的声音好像是直接透进了她的耳膜:“殿下……其实什么都不懂吧?”
“什么?”她微微一怔。
他嘴角微勾,似一个笑,瞳仁里却流转着危险的光,“您总以为自己很懂男人,其实根本什么都不懂。”
明明是句有些挑衅她的话,可是在他的怀抱里,在他的气息间,她似乎也不那么在意了。她终于挣脱出来正面对着他,微微仰了头,眯起眼睛道:“那,你教我?”
他的眼睛骤然一暗,扣在她腰上的手又紧了几分,她被他带得往前了一些,以至于不再能看清他的表情——
“殿下。”侍卫在门外通报,“易将军求见。”
腰上的力道消失了,她竟尔还有些恍惚,半晌才应了句:“知道了。”说着,她往后退了一步。
他仍旧是没有表情的表情,眼神在暗处幽微发亮,“您要穿这一身去见易将军?”
她还穿着白日里的男装,只是披下一头长发,映得肌肤明丽如玉。她回眸朝他一笑,“先生提醒的是。”
她喊了一声,燕侣便从后边的浴房里出来。他的眼皮一跳。
燕侣目不斜视地伺候她脱下襕袍,又给她换上襦裙。虽然穿着里衣,他仍下意识地背过了身去。
而后她走到门边,停了一下,伸手轻轻拉了下他腰间的玉佩。她始终低着头,他看不见她的表情,只看见她唇角含笑,那笑容仿佛一道青涩却诱人的邀请。
她走了许久了,他才转过身来。
***
燕侣冷冷地看着他。
他顿了顿,敛了衣襟走到她面前,她伸手去扯他的衣带,被他一把拂开了,她冷声指着那玉佩道:“她竟然将这个都给了你?而你竟不告诉我?”
他低头,将那枚金凤玉佩收起,走到书案边磨开僵冷的墨。她的话音变得急促,“你们刚才在做什么?我都看见了,你——”
“你不必管。”他似乎不再想和她说话了,“做好分内的事。”
她突兀地冷笑了一下,“我从来只做分内的事。”
他闭了眼,轻轻地道:“你不必如此激我。”
“阿欢,”她咬着牙,说出的话却似叹息,“那个女人,她的手段太多了。你可一定不能让自己陷进去……”
他没再答话。
***
易初此来,是为了表忠心的。
他是地道徐国人,但因曾经同范瓒交好,而今在朝中地位是岌岌可危。
“原来是这个事。”徐敛眉笑了,将茶盏放下,“本宫何尝怀疑过你?岑河上的防务是徐国至重,本宫不是从未将你撤换下来?”
年轻的将领怔怔地看着她的笑容,谜一样的笑容,他却只能选择相信;一时赧然地答道:“是……末将定不负殿下所托!”
“冬天就要到了。”公主敛了笑,“你也该明白,本宫是赏罚分明的。若岑河上出了半点闪失……”
“末将明白!”易初拱手大声道。
夜色渐沉,徐敛眉往寝房走去。路过后院时她经过了那只白兔的小笼子,嘴角沁出来一个微笑。
那是不同于她适才勾引柳斜桥时的微笑。那是个温和而坦荡的微笑,仅仅是因为她想起了昨夜那毫无负累的回忆,虽然染着酒气和傻气,但却有着真实的欢喜。
她推开门,便撞上刚从浴房里走出来的他。
他刚穿上里衣,正低头系着衣带。湿漉漉的长发沾湿了他的前襟,勾勒出胸膛的轮廓……
他显然也怔了一下,而她一个心慌,猝然就关上了门,那“砰”地一声让她的心都震了一震。她抿着唇,脸是红的,那笑意还未褪去,血液在加速奔流。她感觉到他身上的水汽一分分逼近,房中只有一盏暗昧的青玉灯,灯下男人的影子压了上来——她转过头去给自己斟茶,手却拿不稳茶壶,他伸手握住了她的,又将茶壶缓缓提起,一道银亮的水柱无声地注入茶杯中。
“哐啷”,她的手一松,茶壶被扔落在地,滚烫的茶水泼溅出来!
他一把抱住她退开几步,紧张地抓起她的手:“烫着了没有?身上呢?”她低着头不看他,很久,才缓缓摇了摇头。
空气在这一刻静得有些诡异。
他的头发还在滴水,沿着喉结往下,在锁骨上滑了个圈,然后坠入衣领。她低头时正抵着他的胸膛,那发丝好像就在他的心口上方拂过,轻轻地、悄无声息地挠着。茶水在地面上漫过,画了一滩后凝定下来,在袅袅烛烟中幻动着寒冷与火热交替的影子。
她想找些话来说,一时竟尔口拙,只道:“我……我一时累了,我叫人来收拾……”
“不用了。”他顿了顿,抬手放开了她,“您无事便好,这些过会再让人收拾。”
她重复:“过会?”
她没有去看他的表情。如果她抬头看了,她便知道,此刻他的表情里满是她所熟悉的那种*。
可是他偏偏用那种柔软温暖的外壳,将那*层层包裹了起来。
他深呼吸一口气,故作轻松地道:“易将军是来谈他自己的吧?”
她只得道:“易将军是范瓒的旧友。他总是有些害怕的。”
他“唔”了一声,似乎也不关心这件事,笑笑道:“他将你拉去了一个时辰,我原想同您说些什么的,却全都想不起来了。”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擦过他的手背,“那就慢慢想。”
他的笑声在她头发上撩动,她莫名地也笑了起来。
他已经不再是她最信任的人,可是她发现,不需要信任,她也可以在他身上感到这样一种虚妄的快乐。周遭明明是冷的,两只手相触的地方却散发出暖意,她在他的怀里,就像在一个清香的梦里,她不知他会不会也有如此的幻觉。
她猜测不会,因为他就是那个为她制造幻觉的人啊。
她忽然踮起脚来,他还未来得及看清她眼底的东西,她就突然在他唇上咬了一口。
她又退得太快,那一口不轻不重,就像被什么虫子蛰了一下,痛只是一刹那,痒却在蓦然之间无法无天地蔓延开去。
他的眼神终于变了,像是黑夜里裂开了一道光亮的罅隙,他再也压抑不了了。他一把将她打横抱起,身子凌空的一瞬她有些恐惧,更多的却是冲破牢笼的兴奋,仿佛她已经等待了很久,等待他同自己一样失去理智的这一刻。
他将她放上了床,身子重重地压了下来,像夜空里的乌云遮蔽了月光,像垂帘上的暗花蒙住了灯火,她一眨也不眨地仰头看他,他却避开她的目光,直直吻住她的喉咙。
她忍不住“嗯”了一声,喉咙里滚动出来的呻-吟,在他的唇舌下滑了一圈又古怪地吞咽下去。她伸出手臂欲缠住他的脖颈,他却在床上跪直了身子,“哗啦”一下拉上了床帏。
背着灯火,他身躯上坠落的水珠陷进被褥的重重褶皱里。他的表情晦暗不明,喉咙轻动:“殿下。”
“先生……”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可是不行。她已经乱了,她甚至希望自己能继续乱下去,至少在这一个刹那,她愿意放弃一切。“叫我阿敛。”她说。
“阿敛?”他低低重复一遍,话音沉得危险,“您的前几个丈夫,也这样叫过您么?”
她一怔,还当真去想了想,“大约不曾……”
“阿敛,”他却又唤了一遍,“你为何一定要嫁我?”
她咬住唇,轻声道:“为了锁住你。”
“你已经锁住我了。”他说。他的声音几乎是绝望的。
她怔怔地看着他,伸出手去按在他的肩膀上,然后她慢慢坐起,慢慢朝他倾身过来,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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