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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两日前跟着萧敬先进宫见皇帝时不同,正式递交国书这一天,没有甄容庆丰年和小猴子什么事,而越千秋却从前一天开始就被越大老爷硬逼着斋戒沐浴,这天一大清早,穿上自己那身繁复的官服行头,哪怕天才刚蒙蒙亮,他就不得不出门。
他唯一庆幸的是,北燕的早朝并没有南边的邻国那么早,最重要的是,得位不那么正的北燕皇帝不喜欢那种繁复的规矩,所以宁可召开小规模地议事,也不愿意把宝贵时间浪费在上朝的礼仪上。如这一天突然接见南朝使节的大朝会,就是这几个月来的第一次。
可如今已经入了夏,太阳升起得早,即便是在初升的朝阳底下晒了一会儿等着上殿,越千秋就已经感觉到一股说不出的燥热。虽说他是武人,可练的又不是冰魄神光玄阴大法这种传说中能让人凉快下来的逆天神功,也就只能苦逼地运功让背后那湿漉漉的衣服快点干。
至于完全蒸干……严诩也许能办到,他却还没那么厉害的功夫……
这时候,他反倒羡慕起了不用出来充当站桩柱子的甄容他们了。可又等了好一会儿,眼看之前说好的时辰应该差不多了,他眼角余光突然瞥见越大老爷身体晃了晃,不禁有些愕然。紧跟着,见旁边的严诩突然眼疾手快地一把拉住了越大老爷,他这才大惊失色。
他也顾不得理会到时候会不会被挑刺的北燕官员指责失仪与否,一个箭步冲上前去,稳稳扶住了越大老爷的另一边胳膊。
“大伯父,你这是……”
听到越千秋直接把家里称呼拿出来了,要是平时,越大老爷必定半真半假训斥他两句,可此时此刻,他只觉得额头上一阵阵虚汗直冒,却是没有力气浪费在这种无关紧要的事情上。
严诩看了看天,皱眉问道:“越大人莫非是中暑了?”
越大老爷深深吸了一口气,声音虽有些颤抖,却还是竭力一字一句地说:“应该不是中暑……比这更热的天气,我在金陵也经历过。更何况我就只站了这一会儿,就开始头昏腿软。”
“难不成是早起饮食有问题?”越千秋立刻开始浮想联翩。可要是这样,他和严诩为什么没事?
“也许……我早饭后要饮茶,这是多年习惯,一路上在驿馆住时都都要过热水泡茶。但今天因为顾虑上朝,只喝了两口而已。若是喝得再多一些,恐怕站不住……严大人,我恐怕撑不到殿上,一会恐怕要靠你了。”
此话一出,越千秋和严诩对视一眼,同时意识到此事的严重性。虽说是出使敌国,而且是马上就可能南侵的敌国,有什么样的危险都很有可能,但现在他们住的是皇宫,不是之前的南苑猎宫,而且是在皇帝的安排下,如果这尚且还能让人下药,这代表什么?
这难道日后还要一个人每盘饭菜吃过,每一口水都喝过之后,他们才能入口吗?
而且,昨日徐厚聪来时,还说是秋狩司假借皇帝旨意去检视马车的人被统统撸掉了,明明已经杀鸡儆猴却还出现这种状况,这是单纯地想让他们出丑,还是对皇帝的示威?
越千秋深深吸了一口气,怒火熊熊燃烧的同时,看到严诩一把扣住越大老爷的腕脉,似乎在皱眉判断着什么,他倏然冷静了下来。
此时此刻,北燕的大朝会已经开始了,晋王萧敬先也好,兰陵郡王越小四也好,人都不在这里,徐厚聪这个神箭将军也因为皇帝表示恩宠而随侍御前,身边那些禁卫全都是素不相识,那么能做的选择只有一个。
“脉象很乱,我只是和十柒学过一点粗浅的诊脉,只能判断不像是寻常风寒风热之类的病,没有太好的办法。”说到这个,严诩就有些后悔。娶了个出自回春观的媳妇,他怎么就不顺便好好学学医术呢?
没等半吊子的严诩自怨自艾,越千秋就直截了当地冲着越大老爷伸出手去:“大伯父,国书给我。”
此话一出,别说越大老爷呆了一呆,就连严诩也吃了一惊。后者几乎不假思索地说:“这怎么行,你大伯父是正使,我是副使,要去也是该我去。”
“师父,只要大伯父不能去,你这个副使就算去,别人也必定会千般找茬,我就不一样了。年纪小有时候是有特权的,更何况殿上还有晋王和兰陵郡王在,而那位北燕皇帝陛下,看上去是个不愿让人糊弄的人。而且,你留着照顾大伯父,比上殿去和人吵架更合适。”
越千秋说着就一把拽住了严诩的袖子,随即咧了咧嘴说:“师父,你别担心了。你忘了,晋王到底提过那计划。择日不如撞日,今天我就大大方方站出去让人好好看看。”
严诩一直都恨不得把那馊主意忘掉,此时听越千秋主动提起,他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而越大老爷尽管从感情上很想拒绝侄儿的提议,可从理智上来说,他深知这是现在最好的选择。然而,让未成年的越千秋独立去面对那么大的压力,他却实在是过意不去。
见师父和大伯父显然都在犹豫,越千秋就诚恳地说道:“再说了,两天前我们豁出去闹了那一场,想来得罪了很多人。今天的事情如果就这么算了,岂不是之前的强硬全都白搭?你们放心好了,我知道怎么做的。”
越大老爷眼睁睁看着越千秋轻轻巧巧从自己的手中取过国书,想到越千秋倒是通晓两国文字,他唯有暂且撇开心头那不安和歉疚,低声说道:“一应礼仪你都是最明白的,记住,不要冲动,有礼有节。”
“大伯父你就放心吧。等我上殿,大伯父你记得别死撑了,赶紧晕过去。”越千秋一面说一面握拳在越大老爷手背上捶了捶,随即又和严诩伸出来的拳头碰了碰,当听到远处传来了宣南吴使节的高亢声音时,他就笑了笑说,“师父,你陪大伯父在这等着,我去了!”
大殿上,难得上朝的北燕皇帝同样觉得冗长的礼仪又烦人又累赘。然而,今天的事情是他自己一手造成的,再说他好歹是坐着,那宝座也并不像南边一样非得两头和后背都靠不着,而是一张高大舒适的扶手椅,因此他就这么支着脑袋坐在那儿,遍览底下群臣百态。
当宣见吴朝使节的喝声传下去之后,不一会儿,他就发现殿外仿佛起了一阵喧哗。紧跟着,他就看到一个孤零零的人影径直进了大殿。不是他尚未正式照过面的那位正使越宗宏,也不是之前两天见过的严诩,而是那个让他仔仔细细看了好几遍履历的少年。
皇帝觉得心中惊疑,越小四就更加惊怒交加了。虽说越千秋不是他的亲生儿子,他回金陵之后总共也就只和人接触过两次,一次他差点被撒了满脸面粉,一次他嬉皮笑脸对人捅破了金枝记的事,可不管如何,老爷子给他弄出来这么个便宜儿子,他都是认了的。
这个儿子纵使有这样那样的缺点,又非常喜欢惹是生非,可今天这样的场合,越千秋绝对不敢随随便便就把正使的职责独自揽上身,外头肯定有什么突发事件!
越小四想到的事,也是萧敬先想到的事。哪怕并不是那么了解越千秋,可他至少知道,这个慧黠少年并没有看上去那么冲动。因此,他轻轻用指甲刺了刺掌心,快速动起了脑筋。
而在这时候,已经有一个身材魁梧的官员站出来发难:“南吴使节呢?怎么就只有这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
越千秋仿佛没听到这话,旁若无人地直接冲着这个官员走了过去,当到人跟前时,见人高昂着脑袋满脸倨傲地俯视自己,不闪不避,他也同样不闪不避,就这么径直撞了上去。
然而,众目睽睽之下,就是这一撞,那个年岁至少是他一倍多,比他高一个头的家伙,却被他撞得踉踉跄跄一连退了四五步。
而越千秋却顺势上前几步,等路过那个已经让出路途的家伙身边时,他方才笑眯眯地说道:“对不住,没想到这位大人看着魁梧,其实却身体有点虚,如果撞到哪了,我赔礼。”
没等那满脸羞怒的官员反应过来,他就非常没有诚意地点了点头,轻轻巧巧又往前走了数步,随即方才抱着那卷国书行礼道:“外臣大吴正六品上朝奉郎越千秋,见过皇帝陛下。”
看到刚刚那个被越千秋一下撞开的蠢家伙竟是蹬蹬蹬追上来,仿佛就要在这大殿上和越千秋理论甚至厮打,皇帝顿时沉下脸喝道:“姬迅,给朕退下!”
听到这个名字,觉察到身后那接近的人一下子停步,随即悻悻退下,越千秋一下子就明白了这个首先跳出来针对自己的人是谁。越小四当初带他们闯宫的那天,正好提到过和禁军左将军姬迅有仇。而在那天之后,这个倒霉蛋应该就被罢职了。
可既然还能够出现在这上朝的地方,不是此人后台硬,就是身上应该还兼着其他的职司。
心里转着这些念头,越千秋却须臾就直起腰来,还径直扭头看了一眼那个愤愤归列的姬迅,这才复又面对皇帝,理直气壮地拱了拱手。
“皇帝陛下,刚刚这位大人问为什么只有外臣一个,那是因为,原本应该是正使越大人和副使严大人联袂献国书,外臣只不过是当个跟班看个热闹而已。只没想到树欲静而风不止,所以到最后不得不由外臣这个六品芝麻官上殿送国书。”
皇帝之前领教过越千秋那气死人不赔命的嘴,因此他根本无意在大殿上再来一场争吵,一捶扶手制止了那些有可能争相跳出来展露口才的官员,他就又好气又好笑地问道:“树欲静而风不止?你倒是会用成语夸大事实,又出什么状况了?”
“有人对我朝正使越大人下药。”
越千秋一开口就是下药,紧跟着在满殿官员尽皆哗然之际,他这才泰然自若地说道,“之前在南苑猎宫时,有人矫诏抄检使团的马车,而今天早上又有人在我大伯父饮食中下药,看来有很多人不希望我朝国书送到皇帝陛下面前,为此宁可让皇帝陛下背黑锅!”
如果说下药两个字,已经让不少北燕官员又惊又怒,那么,当越千秋说出背黑锅三个字时,一股阴风顿时横扫了偌大的金殿。顷刻之间,这里就陷入了一片沉寂。
每一个人都想到了御座上这位天子当年夺位的过往,一时间,也不知道多少张脸瞬间发白。究其根本,当年北燕皇帝之所以会篡位,不就是因为还是魏王的他被人诬陷对太子下毒,差点要背黑锅吗?
结果那一次,怒发冲冠的皇帝干脆真的来了一次政变,最终那位昏聩的先皇也好,演苦肉计的太子也好,甚至于献计的家伙也好,一个个都如同秋风扫落叶似的被横扫一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