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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来饲祖闯出的风头太劲,四方都不太平,拆月一有空就手脚麻利地出去探风声,过去半月,都是气氛紧张之下的风平浪静,又晃过几日,终于有件事猛地掀起浪潮。
拆月火急火燎赶回梅吐山涧,在温泉厢房旁寻到了正主儿,来不及故弄玄虚,直截了当道:“四野门被挑了,你知不知道这事?”
把那俩小妖修被打发走,法锈不慌不忙回道:“哦,是仲砂?”
拆月的目光渐渐沉下来。
“我听过一个传闻,不知真假,说是十几年前饲祖现世时,便是从四野门爬出来的。”
法锈笑容不变:“看来当初闹的沸沸扬扬好一阵,现在都还能听到风声。”
“那是真的了?”
“断章取义。”
拆月也挑了块地坐下,做出洗耳恭听的姿态:“行了,那狐狸出去采药了,咱心里都明白四野门是个什么东西,饲祖啊,从那地方出来,一定很艰难吧,讲讲?”
法锈一挑眉,似乎很惊讶:“咦,为什么要避着我师父,他还不知道四野门?”
“不,你瞧你如今这弱不禁风的,我是担心你说得太可怜,他注意的点就全歪了……”
四野门不是一个宗门,也不像六合堂是固定的势力,它就是一盘散沙。
原先的雏形是六合堂设下的秘市,专供绝密消息和珍稀物件的流通集市。可惜世上无不漏风的窗,在破了一个洞后,四野门迅速扩大,无数人蜂拥而至,鱼龙混杂,将阴影交易变得越来越复杂可怕,杀人越货,暗中操控,直到六合堂对它完全失去了控制。
能让本堂束手无策的,唯一的解释,只能是里面存在大量的修行高人,已经不单指哪一家,是云集,凶邪居多,同时不乏有道貌岸然的宗门长老。
这也是最令人无可奈何的一点,六合堂在建造这个秘市的时候设下了一个阵法,名头非常响亮,力量也非常棘手,所有人一旦走入四野门遍布各处的流动闸门,身影立刻像蒙上了雾气一样模糊,任大乘期修士也看不穿真身,根本无从追寻。
六合堂苦不堪言,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正道修士对四野门的态度,是弃之如敝屣,正因为被遮盖了音容可以尽情放纵,名声已经越来越臭,牵扯越来越多,逢人提起也只送六个字:入者,永无天日。
饲祖对此的评价却很实在:“四野门这种东西,害人害己,也利人利己。”
法锈望天,对当年的事也没什么好谈论的,无非就是杀出了一条血路重见天日,饲儿原本没得到六合堂承认时,不过是四野门里的买卖物件,熬鹰似的死了不知多少。
“六合堂想借助四野门干掉我,差不多就这样。”法锈说,“买凶在四野门非常容易,又不会暴露身份,十多年前没能把我困死,十年后又来。”
拆月问:“理由呢?你那时一个十三岁的小姑娘,天资如此出色,他们不试着拉拢你,头一个照面就把你往死里推?”
“他们怕我呀。”法锈笑。
拆月从羊鼻子里冷哼一声。
法锈平静地坐着,她的伤口依旧没有愈合,脸色更加苍白灰败,披着厚绒的大氅,丝毫感受不到渐来的暑气。
过了一会,老山羊憋不住说道:“具体我也搞不清,云莱仲砂挑了四野门两处秘市,嘿,揪出个他们仙宗的长老,真是好戏好戏。哦对,她逗留在六合堂好长时间,也不知道在干什么,听说云莱仙宗三番五次下令让她回宗,不管用。”
法锈无声笑笑,一切尽在意料之中。
拆月叽里呱啦说了一通,有些不满:“你不讲点什么吗饲祖?听说你跟云莱仲砂交情很好,就不担心她的处境?”
“她不需要我担心。”法锈别开目光,“我才需要她担心。”
拆月借四野门和仲砂的消息,也没能撬动法锈的嘴。
他可没玄吟雾的瞻前顾后和小心维护,对“世家出身”说法心存犹疑,想撬出个所以然,只是法锈此人油盐不进,身体越拖越垮,命悬一线还临阵不乱。
这个人,真是个冤孽,温文宽和的皮下面是老谋深算的辣姜,又狠又作,偏偏糅合到一起就是让他那个狐狸兄弟爱到恨不得。
世间于她,不过戏一场。
——在拆月看来无疑是这样的。
他沉默半天,叹着气摸着脸,脱口而出:“茫茫人海,你怎么就跟倥相有了一腿?”
法锈哦一声:“你这问题问得好,我还想问老天为何生我,有答案么?”
思量片刻,拆月得出结论:“老天真是瞎了眼——肚脐眼也瞎了。”
法锈一笑,也不说话。
“你给个数吧,倥相猜你是世家遗嗣,你怎么说?”拆月也是懒得再拐弯抹角了。
“不是。”
拆月点头,没多惊讶:“世家早灭了,说他们也的确可能不大,那你是哪儿的?别跟我说你天上掉下来的。”
这次法锈垂着头慢慢想了好久,抬手比了个手势,似乎怕拆月看不清楚,晃了晃。
然后她说:“我这很明白了,不需要多说了吧。”
拆月愣住了。
他不知道自己僵在那里多长时间,但在回神的那刻,他一跃而起,噌噌后退几步,打量个稀奇东西似的把法锈从头到脚刮了一遍,张了张口,喉咙灌风,舌头打结。
不可能!
她的手势单调明确,意思同样简洁有力、众人皆知,之所以没人往那个方向想,是因为——不可能。
要是搜寻她的只是六合堂,拆月敢抱着他的补酒守在山涧,豪言壮语一句:“想住多久住多久,来了人我顶着!”,但他现在不敢。
“你应该逃!”拆月当机立断,“你不能停留在一个地方太长时间。”
法锈轻轻说:“我一个人逃不动,你的意思是让我师父跟我一起颠沛流离?”
拆月定定地看着她:“他会愿意的。”
法锈微笑:“他也许会厌倦的。”
“你不相信他?”
“我只是不相信时间的一成不变。”
拆月嗤笑:“你这种人,这样的身份——磐石为基,烈火作伥,会惧怕岁月剥削?”
“我只惧光阴无边无际,众生皆可轮回,而我被将来束缚。”
拆月望着她,他们之间隔着五六步距离,难以想象,如果她不曾任性妄为,怎么可能化云为雨,自高空落入寰尘,一草一木触手可及。
“你太偏执。”到最后,拆月只能哆嗦着嘴角说出这样一句,“你根本不该出现在这里,不该做饲祖,不该遇见倥相——对,你还不该认识云莱仲砂,不该离开……那个地方!”
法锈问:“那我还能做什么呢?”
“悟道。你不是喜欢悟道么?在那地方悟到天荒地老好了。”
法锈声线骤低,犹似坠落:“我修道,可我本为人,人天生有腿脚,难道就是为了被囚而生?若是必须套上镣铐,我又为何要生?既然生了,为何不将我的头也锁了,偏偏让我能想,能迷茫,能质疑,以致于不得安歇?”
“你可以不去想,做一个愚人,不行么?”拆月厉声,“你可以像妖一样,妖修对于悟道就是混沌的,但是同样能飞升——不过我看你也不想、也不用飞升。”
法锈忽然大笑:“若天下皆是愚人,那便也好。可就怨在人不甘被愚弄,拼了命汲取那道中真解、万物规则、人性本质——如今书海无涯,这时反而说,不如愚人!”
她长长吐出一口气,“哦,不如愚人……”
少许寂静,法锈垂着头,按住肋下被牵动的伤势,笑意寸寸消散,脸上神情尽数褪去,只剩眼中空洞荒芜。
“拆月真人,你说得对,生不由我,灭不由我,我策马疾走,也逃不过画地为牢。”
“但我心中有烈火,有磐石,火烧了石几十余年,石也扛了火几十余年,互不相让,也不相容。直至某日,生吞活剥,俱作灰烬,是熄灭还是碎裂才有定论。”
“在此之前,该与不该,谁说了我都不会听。”
或许是很久不问世事,拆月竟不知道应不应该评判一个年少轻狂的字样。
道理对她没用,怀柔对她没用,施压对她没用。
拆月想起不远之前的一个传闻,仲砂滞留六合堂不离身,有人将饲祖的超凡天资说得天花乱坠,有压倒四大仙宗年轻一辈的趋势,意欲挑拨关系。仲砂喝了两茶碗白水,听完了这番教唆,说了那些天内最长的一段话:“口是心非夸了饲祖这么多话,是不是很难过。她不修炼,你是不是因此而愤怒?觉得收到了蔑视,或是认为做法太荒谬、不懂得珍惜、甚至想着剥夺她修道的天赋该多好,这样就不再有这样可恶的人,浪费着大多世人都渴望而不可得的东西?”
云莱仲砂不爱说话,因为话如针芒,从不落空。
“你可以这么说她,在任何一个同仇敌忾的同道中人面前大肆解说饲祖,他们会为你鼓掌。但在我面前,就不要班门弄斧了。”
她认识的法锈是什么样子呢。
也许只是个随和圆滑,又带着蓬勃锐气的人,抛弃康庄大道上的一切迷眼乱花,固执选准了一条泥泞之道,腹背受敌,披荆斩棘。
志同道合者,将赤足并肩前行;岸边旁观者,酒肉二两过场交情;唯恐不乱者,言不过耳身不挡路。
……
拆月这么一思索一愣神,连玄吟雾过来了都没发现,被吓了一跳,连忙跳到旁边:“你不是出去采药了吗?为什么这么快?”
玄吟雾狐疑瞥了他一眼,天都黑了还快什么快,他径直走向法锈,扶她站起来后问了几句,看见老山羊还抽风似的杵着,目光四处游走,随口问了句:“怎么了这是?”
半晌没听见应声,还是法锈说:“没事,可能羊癫疯。”
“……”
拆月脸色复杂地盯着她,想说什么又拿不定主意,稀里糊涂地跟着狐狸师徒俩个走到屋子外面,被勒令不许踩到笋尖才被放行。法锈点灯看书去了,拆月就落在玄吟雾后面,唉声叹气,把狐狸弄得烦不胜烦,锅铲一挥:“你自己给你徒弟做吃的去,我今天晚饭做荤菜,你吃得了么?”
拆月一噎,被告知今晚连便宜饭都蹭不上,悲从胸中起,差点就憋不住话篓,咽了咽还是旁侧敲击:“你那个徒弟总是不修炼,我记得你不是不喜欢不勤奋的人么?”
玄吟雾头都没抬:“两码事。”
“好好,那你以后有啥打算?六合堂那边查得挺严啊,我这好说,但你徒弟堂堂饲祖,能在我这山沟沟里呆一辈子?”
“不清楚,等她伤好再说吧。”
拆月被油烟一熏,倒退几步,又探头探脑上前:“唉我说,你也不能老这样啊,你别看我优哉游哉的,我这是没啥追求了。你不一样,你涂山九潭的出……咳咳咳,你掐个诀把油烟子弄跑行不?最烦腊肉味了。”
玄吟雾把锅一放,敏锐地看向他:“你今天怎么回事?”想了想,皱眉,“法锈把你俩弟子教坏了?还是斗嘴时你没说过她?你老大一只山羊,胡子一把了,跟我徒弟较什么劲。别碍着,出去。”
“……”
拆月垂下眼皮装没听见。
半天他终于开口:“我就是想跟你说一件事,你徒弟那伤,有得治,但是我觉得她可能不太愿意。我也就提个主意,怎么办还是要你们商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