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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河西之功,霍去病麾下一下子出了三位列侯:赵破奴被封为从骠侯,高不识被封为宜冠侯,仆多则被封为辉渠侯。也不知道这些封号都是谁想出来的,反正单看赵破奴和高不识的封号,一曰从骠、一曰宜冠,一望而知是为了凸显他们跟从的是冠军侯骠骑将军。
再看仆多的封号,辉渠侯,推测他可能是义渠人吧。义渠直到战国末年才归于秦国,因此仆多可能带有游牧民族血统,不过仆姓倒还真不是个异族姓氏,而是渊源于周朝的仆夫官称。
至于霍去病自己,更是在一年之内连续三次获得益封,他名下的食邑已有万户。也就是说,他已成为一个“万户侯”了,这也已是汉制爵位的最高一级。汉朝除了开国时的功臣萧何陈平等人,开国后以军功而得此爵的只有卫青和霍去病两个,何况,这时的霍去病还不到二十岁。
爵以赏功,裂土封侯,万户侯的滋味如何呢?说实话,霍去病觉得颇为沉重,因为他想起了张良。这位“仁、智、勇”三德兼备的前贤,一直是他非常崇敬的人物,何况现在知道张良还是素宁的同门前辈,心中更是对其多了一份亲近。张良是怎么对待万户侯的封爵的呢?当年高祖要封张良为万户侯,还让他任意选择封地,然而张良坚辞不受,最后隐居汉中的留县而终老。
但是细细思之,自己能学张良吗?自己如何比得张良?张良可以说“功述身芮,天之道也”,而自己才二十岁,又岂可遽言急流勇退呢?
霍去病有时会陷入沉思,自己这一生到底是为了什么而来?肯定不是为了区区一个万户侯,权力、荣耀和富贵,自己明明没有那么看重。那么自己的使命究竟是什么呢?究竟到什么时候,自己才应该说一句“功成身退”呢?
讽刺的是,尽管当事人并没有把荣华富贵当真放在心上,尽管他正在思考的是自己的终极使命问题,可是围绕着他的毁谤之声早已是甚嚣尘上,裙带幸进、骄狂任性,恃宠奢靡,贵不省士,如此等等不一而足。
人性就是这样,如此快的上升,本来就让很多人无法适应了,何况他还出身于一个完全不同的阵营,他的辉煌越发反衬出了世家子弟的无能,对世家贵族来说,这是最不能接受的。
纵观所有对霍去病的攻击,其实都比较务虚,来来去去只有一个核心内容,“人品不行、修养太差”,反正在世族集团看来,那种底层出身的能有什么好教养?何况还是有娘养没爹教的私生子。
那么,对于霍去病的大放异彩,有没有人志得意满呢?
也有一个。这个人就是皇帝刘彻,除了开疆拓土带来的成就感,他还有一种面对世家权贵更加扬眉吐气的感觉。
刘彻登基的头几年,曾经处处不顺,事事掣肘,失意到了极点。
他的父皇汉景帝,在位十六年,虽然执政上不乏可圈可点之处,但总体形势仍可谓内忧外患。除了“七国之乱”兵连祸结之外,更大的问题则是法纪废弛,统治阶层腐败严重,王公贵族嚣张无法,世官制度弊病丛生。在外更是饱受侵略,十六年间匈奴五次大举寇边,杀掠人口动以万计,朝廷除了和亲纳币之外,竟然无有应对之策。
刘彻即位时年仅十五岁(注:一般都用虚岁十六岁,本文一概用周岁),登基之初,他曾下决心实施大刀阔斧的改革,目的在于限制诸侯和权贵的特权,加强中央集权,以便更好的抵御外侮。
但是所有的政治改革,都必然涉及到权力与资源的重新分配,必然引起既得利益集团的强烈反弹。开国六十余年来形成的世族权贵集团,自然是对新政强烈不满。
当时窦氏太皇太后还在世,对新政强烈不满的列侯权贵们,聚集到她的身边,不断地告状诋毁。而协助刘彻推行新政的御史大夫赵绾,却针锋相对,上书建议皇帝不必将国事请示于太皇太后。窦氏终于被触怒,找个由头逮捕了赵绾,逼他自尽于狱中。随后太皇太后罢尽刘彻任命的官员,逼皇帝重返文景之时的政治思路,“建元新政”也就无疾而终了。
刘彻一直韬晦了五年,直到窦氏太皇太后去世,才终于可以亲理大政。然而此刻大部分权力却仍然不在他的手中,在哪里呢?把持在世家权贵手中。
先秦之前,华夏曾有长期的世官制传统,所谓世官制,就是官职限定在贵族范围之内,贵族子弟世代继承祖上的权位。汉初以至景帝时期,虽然名为选官,但实际上人选的范围有限,基本上还是只能从世家权贵的子弟中选拔。
这些权贵子弟,如果说他们不做事只添乱,那也是冤枉了他们。更准确的说,他们不是不做事,而是把持着所有的机会,不容许别的人有机会做事。如果他们真能把事情都做好也行,但问题是他们又做得不好,文不能富国,武不能强兵,对付匈奴屡战屡败,跟刘彻谈起条件来却是有板有眼,动辄就拿天下的名义和皇帝打擂台,这让刘彻怎能不深恨他们倚敌自重?
当然,刘彻亲理国政的第一年,就大力完善“察举制”,要求各地方官随时考察,选取人才推荐给中央,除了推荐,也允许人才自荐。于是,公孙弘、董仲舒、主父偃、朱买臣等一批名臣,乃至于司马相如、东方朔等著名文人,都在短时间内冒出来了,怪不得后人会感叹,“汉之得人,于兹为盛”(注:《汉书》)。对于没有背景而自己看中的人才,刘彻会毫不犹豫地破格任用,例如那个提出“推恩令”的主父偃,没有任何背景,却在一年之中获得了四次升迁。
同时,刘彻更进一步设立内朝,以与世家权贵把持的外朝争锋,设内朝更必须有效忠于自己的亲信班底,说起来,卫氏姐弟就属于刘彻最早期的班底。不是吗?在遇到他之前,他们一无所有,正是因为效忠于他,他们才有机会入宫受宠,才有机会建功立业,才有机会成为皇后、成为大将军。
刘彻六年前立卫子夫为皇后时,可以说是顶着所有世家权贵的压力。他之所以一意孤行,并不是出于爱情,那时的他对她已没有那么浓烈的感情。刘彻此举的目的,就是要向全天下宣告,无论一个人是什么样的出身,只要你忠于皇帝本人,皇帝就可以给你一切!
是的,皇帝要的是你对他本人的效忠,而不像那些世家贵族,表面上忠于的是皇帝,而实际上他们早已自成一个集团,忠于的是自己的利益。
当年刘彻对自己的班底信心未足时,也曾想过要拉拢甚至分化世族集团。卫子夫的大姐嫁给官居太仆的公孙贺,二姐嫁给陈平的后人陈掌,都出于刘彻的考虑。不过后来的事实证明,这样做也许能分化拉拢一两家,但不可能瓦解了整个权贵集团。
自从七年前的龙城之战以来,卫青在军事上的巨大成功,让刘彻无比得意。他自己也没有想到,这个骑奴出身的亲信,竟然一举扭转了汉匈之战长期以来的劣势局面。让权贵集团都来看看吧,这就是我的人!不要以为只有依靠你们才能打仗!而今日霍去病交出来的成绩,就更令刘彻喜出望外了,这可是他亲手培养起来的人!
其实只要仔细想想,世家集团与卫霍之间的嫌隙,不也正是陛下刘彻一手推动的一个局吗?
意外吗?一点也不意外,请仔细回想一下“三子封侯”这件事吧。
卫青本身凭借军功封为长平侯,这并没有什么问题,但关键在于,元朔五年,刘彻还要打破常例,一下子把卫青的三个年幼的儿子全都封侯!(注:《史记》上说“三子均在襁褓”,如果不是夸张,那可能不是同母所出)
汉高祖在晚年时,曾与宗亲功臣等人立过一个重要盟誓,世称“白马之盟”。其内容简要概括就是,“非刘姓不得为王,非军功不得封侯。”这也被视作打下天下之后,皇家与功臣分享利益的一个基础约定。从这个约定中我们也不难看出,当时皇帝与诸侯王、皇帝与功臣集团之间,都是有着很明显地嫌隙的,所以才会有如此约定来彼此限制。
所以“三子封侯”这种做法,明显的挑衅了“白马之盟”!三个黄口小儿能有什么军功?他们凭什么封侯!
想想看世家贵族们的感觉吧,这边厢,世家出身的李广老将军须发皆白、一生七十余战,还未得封侯;那边厢,陛下罔顾“白马之盟”,三个襁褓之中的小儿已经身居列侯,而且一封都是上千户!
凡事有度,酬功也是如此。刘彻乃一代雄主,岂会拿捏不好这个度?这正是刘彻故意为之,可以说拿捏得恰到好处!古有二桃杀三士,其实任何时代都是如此,只要上面赏罚不均,下面就一定会互相对立。
对于如此不寻常的加恩,卫青当然拼命推辞,可陛下心意已决,又岂能容他推辞?他终于不得不接受陛下的这番“盛情”,也因此被世家集团格外衔恨在心。
这正是刘彻的本意,他用不落痕迹的一个封赏,轻松的把他最优秀的将领卫青,永远的划出了世家集团的圈外!后人只能感叹,这可真是一着妙棋啊!那当然了,用二用三的学问又不是只有张良的师门才懂,自古到今,凡是身为人主或领袖的,又有几个是不会用三的呢?
说起来,霍去病少时之所以遭受到那么强烈的排挤,一半原因恰恰来自宠爱他的这位陛下!但那时的他纵然再聪明,只怕也是意识不到这些的,他就像世上的大多数天才一样,尽管可以在自己的领域很早就表现得十分成熟而卓越,但政治上的成熟,毕竟要等到经历真正的人生风浪、甚至低谷之后,才可能实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