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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将军府的饯别之宴结束后,苏建回到自己府中,一进门才知道家中有客,原来是司马迁早就来拜访了,一直由苏武在书房里陪着说话呢。
苏建立刻责备苏武,“怎么不去大将军府跟我说一声!”
司马迁一边稳重的施礼,一边笑道,“世伯,是我不让去通报的,不是有武儿在这儿陪着我吗?家父命我給您送些耐存的食物来,也许您路上用得着。”
尽管二十四岁的司马迁对苏建执的是晚辈之礼,但苏建心里并没有真把他当成晚辈看待,而是看作一个忘年之交。因为司马迁年纪虽轻,见解已很成熟,苏家的几个孩子并不够格做他的朋友,比他小五岁的苏武,只能在他和自己的父亲谈话时,在旁边老老实实的当个听众。
司马迁是太史令司马谈之子,其父既是官员又是大学者,堪称家学渊源。他自幼早慧,又曾先后师从孔安国、董仲舒等当世名儒,学问早有所成。更为难得的是,司马迁年纪轻轻已经壮游天下,自从二十岁那年出门游历,他的足迹遍历大江南北、淮河两岸、中原河山,一路考察名山大川风土人情,网罗天下遗闻旧事,行程六七千里,历时三年,前几个月才刚刚回到长安。
这一趟行程,在一般人看来已经是终生难以望其项背的经历了,而志向高越的司马迁,却犹以未曾出塞为憾。这几个月他常来找苏建,就是想多了解一些塞外的地理人文,毕竟在收复河套地区之后,苏建曾负责修筑朔方城,整整在朔方呆了三年时间。恰好这几个月苏建正以待罪之身在家闲居,也很高兴有个好的谈伴打发漫漫长日,所以一来二去的,两个人就这么结成了忘年之交。
今天也巧,苏建和司马迁刚坐下谈了没多一会儿,又来了一个访客,原来是李敢,他也是奉父命来送程仪的。
李敢在苏建家里见到司马迁,并不感到意外,而是非常熟稔的打了招呼。他们两个是同岁,而且两家的关系非同一般,已经是一百多年五六代人的交情了,所以两个人颇为相熟。
司马氏和李氏这两家的祖上,都曾同在秦国,而且都是历代为将。司马氏的八世祖,就是秦惠王时期伐蜀的名将司马错,而李家的祖上也曾出过大名鼎鼎的人物,比如秦国名将李信。所以这两家,早在战国年间就已经是世交,只不过到了这一代,司马氏早已弃武从文,而陇西李氏则人才济济、文武兼备,多人在朝为官。
陇西李氏目前官职最高的是李敢的堂叔李蔡,任职御史大夫,御史大夫号称副相,位列三公之一。虽然司马迁觉得李蔡的人品并不行,但是现任丞相公孙弘已经病重,眼看着相位马上就会空出来,恐怕还是要由此人接任的,那就是文官之首了。
不过尽管两家的交情如此久远,司马迁和李敢又是同一年生人的同龄人,但他们两个并不算真正的朋友。相熟倒是很相熟,可是两人一文一武,也没有太多的共同语言。
苏建刚刚跟宿将们饮宴过,自不免要对子侄辈们谈论谈论,何况司马迁是个处处留心的人,也很愿意听苏建多讲将领们的事情,几个人说着说着,话题不免转向了正在准备中的河西之战。
即将出兵河西这件事,虽然在总体上仍处于保密状态,然而在他们所处的圈子里,已然是一个公开的秘密,没少被人谈论。当然,多数人的看法都是,此战太悬,前途叵测。
由此可见,霍去病获得这一战的领兵机会,并不是抢到了一个好差事,这实在是一件没人愿意去干的凶险之事。
此刻李敢对霍去病的评论就是,“看来此人是真的打算行险了,匈奴人可没他想的那么好对付,到时候能不能活着回来,还真难说。”
苏武却马上替霍去病辩护道,“不管怎么说,别人不敢去,他敢去,我总归佩服他有这份胆色!”
苏武跟霍去病同岁,李敢比霍去病大五岁,正好是两个年龄段。而在长安城里,这两个年龄段的男人,对霍去病的观感是颇为不同的。为什么会有这么大不同呢?其实都跟霍去病出过的风头有关系。
霍去病很小的时候,本来是知道要尽量少出风头的,但他从十四岁到十六岁这段时间,却曾经特别的张扬了两年。至于原因,一方面是因为前几年被排挤得太狠了,算是一种反弹;另一方面,也许就只能用青春期来解释了。
那两年的霍去病,正如他自己小时说的那句话,“只欺负比我大的”,所以像是李敢这一拨人,很多出风头的事情刚刚轮到他们,还远远没有过够瘾,就被横空出世的霍去病给灭掉了。那两年,无论是蹴鞠场上、射箭场上,还是跑马场上、狩猎场上,他没给别人留任何机会。
那两年也正是霍去病担任郎官的两年,十六岁后他进入了军中,自此之后,他的全部精力都放在了练兵上,全部锐气都用在了打匈奴上,自然没工夫也没心情再去那些场合出风头了。
但那两年他毕竟锋芒太过,明里暗里得罪的人也太多了。像是李敢这种人,出身又好、资质又好、自幼的训练规范而又严格,本来是非常优秀的,可惜他恰好比霍去病大了五岁,用后世的话说,只能慨叹“既生瑜何生亮”了。
而苏武就不一样了,眼看着大一拨的哥哥们被自己的同龄人修理得很惨,这小一拨的孩子们心里,那都是颇为痛快的!放到今天也是同样的道理,假设某中学举办足球或者篮球比赛,假如初中部竟然赢过了高中部,那么初中部的男生全都会欣喜若狂,全都会拥戴他们的球星,他们才不管高中部的那些家伙是不是自己的亲哥呢!
至于司马迁,则是另一种情况,他虽然与李敢同岁,但是自幼好文,并没有跟霍去病同场较技过。可是长安城里的圈子也没多大,大多数事情,他即便没有目睹也总有耳闻。游历三年回来,他对霍去病的印象,还停留在三年多前他离开长安时的样子,就是那个锋芒毕露、目中无人的外戚少年。
外戚?以司马迁的看法,不得不说,有汉以来的外戚,都很能折腾。高祖的吕后,其外戚带来了诸吕之乱,大汉天下差一点就改姓为吕!再往后,文帝的窦皇后(注:也就是后来的窦氏太皇太后),其外戚魏其侯窦婴,景帝的王皇后(注:也就是刘彻的生母),其外戚武安侯田蚡,这两方你死我活的斗来斗去,其实都是一丘之貉,哪有一个是好东西?
司马迁甚至暗暗想过,将来若是由他来写史,一定要专门写个外戚传,以为后世之警醒。还有呢,关于窦婴和田蚡,这两个人不如就放到一块来写吧!
后世之人可以看到,《史记》里确实有一篇《外戚世家》,窦婴田蚡确实两人并作一传,就是《魏安武其侯列传》,司马迁对外戚所持的态度,后人不难从中推测一二。
司马迁深得太史令的家传,经常自警要用史家的视野来看待人物。当今卫皇后的外戚,卫青和霍去病,现在看起来当然是颇有才干和功绩,但是诸吕也好、窦婴田蚡也好,当年岂不都是有功有才的吗?再往后的事情,还很难说,看人不能只看一时一事。
司马迁这个想法固然不错,只不过每个人都有自身无法摆脱的局限性,史家也不例外,哪怕是卓越的史家如司马迁,也不可能例外。可是,这不是我们后世之人能去强求的。
此刻,听大家谈论着这场正在筹划中的凶险之战,司马迁的想法又与李敢和苏武不尽相同。他心中想的是,“师之所居,楚棘生之,为何陛下竟如此欣赏这种冒险呢?但愿大汉的士卒不要因此而承受太多的伤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