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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海之外有鲛人，水居如鱼，不废织绩。其眼泣则能出珠。”
——虽然《搜神记》中有这样的记载，在将近一年的相处中，李配你却从来不曾见过翠翠的眼泪。
直到有一天，你误食了一颗丹药，当着翠翠的面，一点点失去身上的温度，变成了一具僵冷的尸体。
彻底失去意识之前，伴随着唇上弥漫而去的冰凉与腥味，你飘忽涣散的意识依稀捕捉到，有什么硬硬的颗粒从上而下，轻轻砸落你脸颊。
那是………
你睁开眼，骤然从翠翠柔软的鱼尾上一下坐起。
刚刚的一切……是梦吗？
生命流失的感觉太逼真，你看着自己的双手，情绪迷茫而混乱。
“配配……阿配配！是你吗，你回来了？”
背后骤然伸来一双手，将你一下子带入硬邦邦的怀中。嗅到熟悉的鱼腥味，你并没有反抗，顺势软软倒进了人鱼怀里，任由他将你牢牢抱紧，脸埋进颈侧，不停磨蹭。
“太好了……我还以为你……太好了，太好了……”
他语无伦次地呢喃着，身体因为恐惧与不安，直到现在仍在止不住地颤抖。
突然来这一出，他这是……咦？
不经意间，有一颗圆润的珠子扑簌簌从你肩头滚落，闪烁着迷人的珠光，落在了你的手边。你小心地将它捡起，捧在掌心，正待细看，翠翠却发出一声羞恼的尖叫，一把夺走了那颗珠子，随手丢进了身后的泥泞中。
你的目光跟随着珠子而去，在半途突然被人鱼按住了后脑，一把将脸摁进了他充满鱼腥味与滑溜溜黏液的怀中。
腥味在鼻腔弥漫开的那一刻，有更多的珠粒从你肩头落下，四散滚落进水底污浊的浮灰里。
“……你刚才、可能是吞了金蝉丹……一种可以造成假死的丹药……”
许久，在你快溺死在铺天盖地的腥味中时，脑海里忽然响起人鱼犹带鼻音的话。
“以后，你还是跟我一起潜心修炼吧……别再尝试这些奇怪的丹药了，跟我一起长长久久地活下去……不好吗？”
他难得表现出软弱的样子，语气里带上了几分乞求。
自从锦囊里的丹药吃完以后，你就开始在骸骨堆里寻找其他盗宝者留下的遗物，过上了有上顿没下顿的生活。
人鱼对此非常不满。他曾多次劝你，希望你放弃对丹药的依赖，跟他一起修炼长生之术，可你内心却对此相当抵触。
——生命被延长了又如何呢？
被困在这方死寂中，空虚无处排遣，寂寞如影随形，纵使是曾认为能相伴一生的人鱼，总有一天也一定会被时光磨去所有的闪光点，变得平庸且惹人生厌……
那样的日子，想想就是灾难，相比而言，你宁可早早饿死，长痛不如短痛。
于是，无论人鱼怎么劝说，你始终一意孤行。
这样的分歧点悄无声息地蛰伏在你与翠翠心中，你们都知道它的存在，却都对此无能为力，只能放任这条裂隙越来越深，将两人推向遥远的彼端。
然后，在今天，你的假死如一道闪电，一瞬间照亮了漆黑的旷野，将这条裂缝的存在明明白白摊开在你们眼前。
你明白现在已经不该逃避。你应该一五一十将内心的想法告诉翠翠，即使这样非常残忍。
可知道归知道，你却怎么也无法将拒绝的话说出口。目光左右游移，眼神闪烁，话到了嘴边，滚了几滚，最终还是被你咽进喉咙，吞吃个干净。
为了转移话题，你转而开始问那个金蝉丹的事。
人鱼对你的表现非常失望。他甩了甩尾巴，在水底搅起一股浑浊的泥沙，故意沉默了很久，才慢吞吞地回答你的问题。
“……以前在臭老头给的书上看到过，是一种可以让人吞下后一段时间内失去生命迹象的珍贵丹药，一些专修旁门左道的散修经常会备上几颗，遇到了危险借此金蝉脱壳，你找到的那个乾坤袋可能就是专门装这种保命丹药……”
“慢——慢着！你刚刚说什么！”耳边捕捉到一句非常关键的话，你一瞬间福至心灵，突然出言打断了翠翠的话，“你说能让人失去生命迹象，是指没有呼吸没有体温动也不动死得透透的那种吗？”
“嗯，从刚才你……确实是这样，怎么了？”
“怎么了……你问怎么了，其实没有怎么了？！只不过！我告诉你！我们！也许这就要！出去了！！”
你反客为主，一把按住人鱼的双肩，两眼绽放着惊人的亮度，兴奋无比地向翠翠宣告。
人鱼的脸一下子懵逼了。
“诶诶诶诶诶……诶？”
你的计划很简单。
布在水底的阵法以人鱼为阵眼，只有人鱼死亡才能破阵，那么，让人鱼吞下金蝉丹假死，这个阵法会不会因此被破解——或者暂时被破解呢？
你认为可能性相当大——退一万步讲，就算最终不成功，这个计划对与翠翠也完全没有任何损害，因此非常值得一试。
得知可以从阵里出去，翠翠一开始显得相当高兴。但当你拿起剩余的丹药，想要喂他吃下时，他突然转过了脸，面露迟疑。
“阿配配……就要从这里出去了呢。”
他瞟了你一眼，闷闷地说。
“嗯，就要出去了哦～怎么了，舍不得吗？”
你以为他这是依赖感作祟，对未来感到茫然，便笑着撸了把翠翠的头发，打趣道。
“嗯……也许吧。”
人鱼在沉默中思量了片刻，忽而扭头对你露出一个虚弱的笑。
“但是阿配配想从这里出去吧？因为阿配配想，所以我会努力的。”最后一句话，说得认真又严肃。
“……什么嘛，突然变得这么正经，真奇怪。”你愣了一下，继而一掌拍上了人鱼的肩，笑骂道：“说得好像你不想从这里出去一样，真是条怪鱼呢～”
“我是真的觉得，只要有阿配配，呆在哪里也无所谓啊。”
“呀～又来！好好好，那我们以后去哪里都在一起行了吗？行的话就快吃丹药！”
“嗯，那么说好了哦？”
“说好了说好了，来张嘴，啊——”
你敷衍着哄翠翠张嘴，把剩余的金蝉丹全部倒进了他的嘴里。人鱼顺从地吞下了口中的丹药，没过一会儿就软倒在你怀里，失去了意识。
你搂抱着他的“尸体”，在原地等待片刻，听到不知从哪里响起了轰隆隆的崩塌声。那声音巨大到即使在水中听来依然清晰可闻，你循着声音的来源举头四望，看到头顶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漩涡，正以摧枯拉朽之势将周围的一切——水、石块和泥沙等通通都吸卷进去。
很快，连远在水底的你和翠翠也感受到了吸力的召唤，毫无反抗之力地被吸至半空，然后在骤然加大的吸力作用下，一股脑被吞进了漩涡里。
经历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天旋地转头晕眼花后，有余裕再度睁开眼时，你发现自己正漂在色泽墨绿的水面上，被火辣辣的阳光照了个正着。举目四望，周围是熟悉的树林，熟悉的情人坡。
“我这是……出来了吗？！哈哈！哈哈哈哈……”
你第一时间掐了掐自己的手臂，感受到疼痛后，抑制不住内心的喜悦，大笑出声。
等到兴奋的情绪终于平复，你才意识到，在刚才的漩涡里，由于水流太急，你没能抱紧翠翠，中途就与他失散了。
所以说……翠翠呢？他到底有没有逃出来？
你在水面上看了一圈，没发现他的影子，赶紧深吸一口气，往水中潜了下去。
水下依然是单调无比的景色，没有游鱼，没有水草，但那水不再无穷无尽，沉积着淤泥的水底近在眼前，只要潜下去一伸手就能摸到。
而你的翠翠，依然没有苏醒，正躺在水底的淤泥里，一头海藻般的长发随着水流载沉载浮。
你把他从水底托起，游到了潭边一个灌木茂盛的角落，耐着性子等了许久，发现翠翠依然没有醒来的趋势——也许是你之前喂药喂得太猛了——便从岸上扯了几丛草绑在他腕子上，自己双手一撑地，率先爬了上去。
“我消失了不知道多久了，先去观望一下情况，你在这里等着我啊。”
你在翠翠耳边叮嘱着，也不管他能不能听到你的话，随便收拾了一下身上破破烂烂的潜水服，就急不可耐地冲进了旁边的树林里。
炎热的空气，草木的清香，拂面的微风……这一切曾经习以为常的东西，此时此刻都散发着无与伦比的魅力。你尝试着用嘴巴哼歌，用耳朵接收空气中传来的声波，觉得这一切都如此新奇，如此有趣，不自觉就沉浸其中，难以自拔。
啊，你亲爱的同学朋友们，还有那个阴沉沉的辅导员，她们绝壁想你了，或许因为你不在，还有人被处分了吧？
你默默想着，加快了脚步……
休学创业一年（不知道谁为你申请的）最终惨败回校继续学业的失意女子大学生——虽然没有因为失踪一年而引起大混乱，但“被”休学创业的你莫名其妙获得了一个无比沉重的头衔、与比这个头衔更沉重百倍的课业，总感觉有点不爽。
更可怕的是，你从水底爬出来后的第三天就要期末考了。千不该万不该选在这个时间回去的你，被辅导员拉去语重心长地教导了一番，出来之后绝望地认识到，要想以后能毕业，你必须参加这次期末考。
于是，连回去看人鱼一眼的机会都没有，你就被强塞给伟大的学霸阿红，开始了地狱般的考前抱佛脚生涯……
噩梦级的几场考试结束，你整个人都瘦了一圈。舍友阿树和阿三都约你考后一起出去疯玩，你却惦记着被你留在水潭的翠翠，谢绝了朋友的邀约，独自一人溜去了情人坡。
之前没能亲眼看着他苏醒，你总有些惴惴不安，天知道你居然还曾担心过他会不会溺水——要知道他可是条人鱼呐，鱼哪里会溺水的！
考试一结束，情侣们都开始了最后的疯狂，情人坡的人流量大了许多。你蹲在水潭边，“翠翠翠翠”地压低嗓门呼唤了许久，水下才冒起几个泡泡，探出人鱼的半颗脑袋。
“阿配配……丢下我这么久，你是不要我了吗？”
甫一见面，人鱼就睁着一双大大的鱼眼睛，忧伤又可怜兮兮地看着你。
“不不不，我只是被强拉去考试了……考试你懂吗？很重要的一种东西。”
你赶紧安慰。
“我不懂……到底什么是考试，它会比我还重要吗？”
人鱼不依不挠。
你被问得哑口无言了。学分不够不能毕业这事儿解释起来很麻烦，加上你还有点心虚，左顾右盼一阵，你清清嗓子，做下了决定。
“咳咳……那个、确实是我不对，这个世界上没什么比我家翠翠更重要的东西了。为了赔罪，我带你去南海怎么样？就是你的家乡哦，会不会很期待？”
“南海？”
果不其然，一听到故乡的名字，人鱼的眼睛一下子亮了。
你所在的城市Y市，本来就位于东部沿海省份，虽然并不紧邻南海，却也不是特别遥远。你数了一下手里的存款，觉得租一辆车子开去南海完全可行，便开始筹划运送翠翠回家的方案。
虽然修炼了上千年，翠翠却并不会什么法术。云涯真人教给他的是长生道与修罗道，可以改变身形的变化道却是没教。为了顺利将翠翠运到海里，你特地花钱定做了一个长条形的大鱼缸，刚好能塞进汽车后备箱那种，然后挑了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把缸中的人鱼艰难地顺着板子推进了车厢里，用你那糟糕的开车技术连夜开出学校，向海边开去。
途中经历了诸多波折，等你终于找了个人迹罕至的海湾，将翠翠放进海里时，翠翠已经因为缺水搞得全身皱巴巴、几乎是一条鱼干了。
入水的瞬间，长久不曾接触咸水的眼睛被刺激到，翠翠发出了一声惨叫。
“海水居然辣……辣眼睛！”
你“噗嗤”一下笑出了声。
好在海鱼毕竟是海鱼，并不会因为当久了河鲜，就完全变异。在水里扑腾来去适应了一阵子后，人鱼很快习惯了被海水包围的感觉，一边畅游一遍发出甜脆脆的笑声。
你们就这样在海湾玩了一个下午。
傍晚时分，你在沙滩上生起了篝火，一边烤人鱼给你捉来的贝类，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与人鱼聊天。
你的体质对鱼腥味非常敏感，不爱吃鱼，不过贝类和虾蟹倒是可以吃上一点。人鱼看出你的偏好，原先还嚷嚷着要给你捉“好吃的鱼”，一下子就失去了兴致，脑袋上无形的耳朵也耷拉了下来。
你见状于心不忍，为了安慰翠翠，就鼓励他给你去找海里最好吃的鱼肉，并承诺只要是他找的，你都会吃。
翠翠的眼睛一下子亮了。
“真的吗？只要我找到，阿配配就吃？”
他双手撑着下巴，小狗一样趴在礁石上，身后的尾巴甩得格外奔放。
“嗯嗯，不过要快点哦，趁我还饿着。”
你对他笑笑，翻了一下火堆边的贝类。贝肉被翻烤的“滋滋渣渣”声里，人鱼甜甜一笑，问了你最后一个问题。
“如果找到了美味的鱼肉的话，今晚阿配配会陪着翠翠去水底玩吗？”
你翻动的动作停顿了一下。
“不行呢……我是人类嘛，果然还是呆在地面上睡觉比较痛快，而且今晚的宾馆也订好了。翠翠乖，不许撒娇哦。”
“哦……”
人鱼遗憾地叹了一口气，幽幽地盯了你一眼，然后一翻身悄无声息地潜进了水里。
片刻后，他从水里浮出，手中多了一块还淌着鲜血的、拳头大小的肉。
“给你，这是这片海里最美味的鱼肉。”
“这么快？”
你探着身子，接过那块看不出品种的肉，拿过刀从上面片了一片，放在火上烧烤，半信半疑。
“本来以为阿配配会喜欢鱼肉，所以早就准备好了嘛……话说这个要生吃更美味哦。”
人鱼嘟嘟嘴，眼神热切地盯着你，目光中有某种呼之欲出的强烈情感。
你不忍心让翠翠的一腔心血付之流水，便收回刀子，强忍着恶心尝了一口生鱼片。
肉质细嫩，带着清香与鲜美，入口即化，而且一点讨厌的鱼腥味都没有……结论是非常美味！
一口鱼肉下肚，你两眼闪闪发亮，没有停顿，又拿刀子片了一片，塞进口中。
“这是什么鱼的肉，居然这么好吃，我以前怎么不知道……”
一边吃，一边询问着感兴趣的问题。
“这是人鱼的肉哦——海中最美味的鱼肉，喜欢吗？”
旁边的翠翠忽然发出了一连串轻笑。
你将鱼肉送向口中的手猛地停住，还未来得及思考真伪，腿部突然传来一阵烧灼般的剧痛。
“我……你……这是——”
随着疼痛的加剧，你看到自己裸/露在外的腿部肌肤像枯萎的树皮一样，皱起了密密麻麻的褶纹。在褶纹上很快有粉色的鳞片状物体从体内长出，与此同时，双腿内侧像是融化了一般，原先的腿肉化成了粘稠的糊状肌肉纤维，将分开的双腿粘连在一起，交缠成一团……
“不要怕，阿配配，你这是在羽化。”
不知何时，人鱼坐上了漆黑的礁石。墨绿色的长尾尾部缺了块肉，不停向下淌着血，他却恍若未觉，居高临下俯视着你，眼神纯真又温良，唇角带着一抹疯狂的笑。
“吃了人鱼的血肉，就能变成人鱼……你没听说过这样的传说吗？阿配配吃了我的肉，也很快就要成为我的同伴了呢。”
“你……为什……”
疼痛像一把火，从双腿一路向上，终于烧到了你的咽喉。随着颈侧皮肤的绷紧，白皙的肌肤上迸裂出几道V字形的口子。空气从中经过，大量的氧气被过滤出，进入血液循环——继鱼尾之后，你拥有了一副鱼腮。
翠翠再次发出了甜脆脆的笑声。
“为什么？……我也想知道呢。你看，我们当初不是早就说好了吗，以后要一直一直在一起的。翠翠喜欢诚实守信的人，可阿配配总是想逃走，一直一直骗我，一直一直想着丢下我一个人……在水底的时候是这样，到了地面还是这样。”
“阿配配是大骗子，所以要受惩罚。”
这样就能永永远远在一起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