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郢州。
张世虎带着一队骑兵驰入了这座仍有个别地方在冒烟的城镇。
于此时刻,留在城内的居民鲜有不闭户者,宋军则进行着最后的清理,他们中的一部分游弋在街道上,其他人该警戒的仍在警戒,该搬东西的在搬东西,但一切都已显得那么有条不紊。
看到了进城的张世虎,正负责指挥的江淮军将领方遇龙没有说话,只是向着城头上指了一指。
张世虎立刻对他举手示意,然后跳下战马,把缰绳扔给了亲兵,登上了那段城墙。他立刻就看到了正在漫步的兄长。
在给散布于周围的亲卫们回礼之后,张世虎来到张世杰的身边,开始陪着兄长一起沿着激战之后显得有些残破的城墙漫步。
身在高处自能将城里城外的情况尽收眼底。
城外的宋军同样在进行战后的打扫。伤者早已被运走,器械正在整理,残酷的搏杀所遗留下来的各色各样的尸体也被收集起来带到更远处去掩埋。只有那些斑斑的血迹,似乎最难以被抹去,他们依然在空气中散发着有些令人作呕的腥味。
这一切无论是对张世杰、还是张世虎来说,都是那样的熟悉,熟悉到了让他们可以完全无视的地步。可他们就是这样慢慢地走着,慢慢地看着,仿佛在寻找着什么。
好一会儿,终于张世杰停下脚步,把自己的手按到了胸墙上,低声地问道:“世虎,还记得这里吗?”
张世虎点了点头,他的脸上有了追忆的神情。
“真快,一晃都已经那么多年了。”
张世杰也感慨地叹了口气:
“是的,那时候你还小,唔,刚刚弱冠。”
张世虎忍不住低声反驳道:
“大哥,弱冠已经不算小了。”
张世杰淡淡地笑了笑,瞥了他一眼:
“就算是吧。”
“只是当年我真的以为要死在这里了。”如果不是因为某人,厓山将会成为他们兄弟二人的死地。可在事实上,这里才是他们南来之后、曾经陷入的第一块死地。张世虎当然不可能忘掉这个郢州城。
听了他话,张世杰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是的,这里的确是一死地,可也是生地。我们当初谁又能想到,竟还能从这里逃出生天?”
张世虎再度摇了摇头,脸上显出了苦笑。
“当我重新踏上大江南岸时,就觉得自己仿佛是在做梦一样。大哥,你还记得过江后兄弟们的表现吗?”
张世杰沉默了一下。那会是怎样的一个夜晚?他当时是不是也有同样的感觉?
……
在此时的行朝所有人当中,张世杰无疑是最了解荆襄地区之人。这不仅仅是因为他南来投宋之后,始终鏖战在它的周围,比如让他真正开始崭露头角的“开庆之役”;而且他还是北元大军围困襄樊之后,南宋第一个领兵前来援救的将领。甚至还可以再加上一条:他和他的部下,是最后一支撤离襄樊地区的宋军。
客观地说,当初北元之所以能够围困襄樊,首先在于南宋这边的某种“贪念”与退让。
宋理宗景定四年(元中统四年),在南宋的叛将刘整策划下,北元先是请求在襄阳城外设立“榷场”(交易市场)。
交易市场设在己方的家门口显然对己方是有利的,所以吕文德马上就同意了。
然后北元这边接着又以保护货物为名,进一步要求在“榷场”周围立土墙。吕文德开始并不同意,可在上报了朝廷之后,也就允许了。
吕文焕对此最先反应过来,因为所谓的土墙在立起来之后显然成了军寨,他立即提醒吕文德。而且此时虽说迟了点,可事情仍不是不能挽救。然而吕文德的刚愎、自大,随后一再的容让,使得北元不断地扩大自己在襄樊周围的势力,最终导致整个事情越来越无法挽回。
六年后,到了宋度宗咸淳五年(元至元六年),北元不仅在襄樊周围不断增兵,而且派史天泽等人前来部署具体的围困事宜。
吕文焕这时候也脑子进水了,听说史天泽来了,他竟然还派人送去了盐和茶。
史天泽到了之后,在襄樊的外围“筑长围”、筑一字城,将过去已立的各军寨、堡垒全部联接起来,使得襄樊与外界的联系越来越难。
于是,当时身为荆湖都统制的张世杰就领军与围城的元军展开激战,试图打破他们对襄樊的封锁。不过可惜的是,当他推进到赤滩浦(襄阳东南)时,与元军交战失利。
随后,南宋的沿江制置副使夏贵、以及范文虎也曾试图援救襄樊,但全都失败。
这时候执掌朝政的贾似道,不仅对襄樊的危急局势置若罔闻,且还对度宗皇帝封锁消息,压下了所有的告急文书。
而范文虎同样不愿意看到还有其他人能救援成功,因为那样只会彰显他的无能,故此对朝廷派其他人前来救援襄樊百般阻挠。
所以,在以后的近两年时间里,南宋几乎没有任何救援行为。
实际上,当时除了襄阳的吕文焕是范文虎的姻亲,他的侄子、荆湖都统制范天顺也是樊城守将。范天顺后来于樊城陷落时自杀。
一直到咸淳七年,宋度宗因为偶然听到一个宫嫔谈论襄樊的战事,随后询问贾似道,这事才开始变得无法隐瞒。
贾似道这家伙当时一面用“北兵已退”的谎言来应付宋度宗,一面又从他嘴里套出泄露此事之人,并在事后让人找茬处死了那个宫嫔。
但宋度宗此后下诏:“让范文虎总领两淮诸军,进驻襄樊守御,并赐犒师钱一百五十万。”因此范文虎不得不重新开始了援救襄樊的行动。
这次援救应当是襄樊被围困以来最大的一次,范文虎以两淮舟师十万加上部分步军,分水、陆两道共同向襄阳进军。可这时候的元军不仅对襄樊的围困越来越严密,实力也变得更强。因此,宋军推进到襄阳城附近的鹿门时,再度被元军所击败。此后,沿江的宋军已无力对襄樊地区实施大规模的救援。
宋军这次救援中所取得的唯一战绩,就是夺回了距离襄樊最近、位于襄阳汉水下游的郢州(后世的钟祥)。
两年后,宋咸淳九年(元至元十年)二月,当吕文焕投降、樊城和襄阳均陷落后,郢州就成为了宋军在襄樊地区事实上的最前方。而驻守郢州的宋军将领就是张世杰。
第二年九月,北元从襄阳兵分三路开始南伐灭宋。伯颜亲自率领中路大军沿汉水南下,他首先就遇到了郢州的张世杰这个拦路虎。
张世杰那时的实力自然远不及元军,可他充分的准备也让伯颜一时无法拿下郢州。
按常理来说,面对绝对优势兵力的围攻、且又没有援军的情况下,除非投降,张世杰和他的部下将断无生理。
但伯颜却于之后果断地放弃了与张世杰在孤悬前出的郢州纠缠,而是选择了饶过郢州直接南下,并最终在当年的十二月底击败了沿江的宋军之后,登上了长江南岸。
(伯颜选择的南下时机其实非常正确,因为冬季是长江的枯水期。)
至此,张世杰仍死守着郢州已变得毫无意义,于是才有了后来他领军撤回江南、且赴临安勤王之举。
……
许多的旧事翻上了张世杰的心头,对今天的他来说,或许所谓的生死存亡也就是那么一瞬间。他再度淡淡地问道:
“世虎,你是否知道为何我要亲自拿下这里?”
张世虎毫不犹豫地答道:“兄长是要亲手夺回这座郢州城。”
这已经不仅是他、甚至是所有如今还在的当年江淮军老人都清楚的答案。否则何必需要现如今已经身为禁军总使的张世杰亲自率军攻占这里?
然而,听了张世虎的回答,张世杰却摇了摇头。
他当然要亲手夺回这个郢州,可这并不是全部。
“世虎,尽管如今襄阳城在他们的手里,但以昔日之禁军和范文虎,尚能进至襄阳附近,又何况今日的江淮军和为兄乎。”
景炎十六年的张世杰,当然早已对夺取襄樊有了自己的全盘计划,所以,一得到陛下的授命,他立刻就返回鄂州,指挥宋军展开了针对襄阳的攻势。
张世杰毫不怀疑整个襄樊地区将会被自己拿下,因为朝廷的军功激励、军械上的改进等等之类都可以不提,也不提凭着战功升上来的各级将领,仅仅是士卒,尽管不能说全是百战之士,可也都是久经训练的精壮之兵,与昔日几乎不可同日而语。
当然,张世杰也不会信心满到认为自己可以直接就去攻击襄樊。他至少很明白一点,北元昔日围困襄樊所筑的军寨、堡垒、一字城、长围等等,就如同当初一样,都将成为现今宋军拿下、甚至是接近襄樊城下的阻碍。
同时结合当年南宋多次解围襄樊失利的教训,他还认为,对襄阳的争夺,实际上就是水上、地面上的争夺,无论是步军的失利、还是水上难以占到上风,都将导致对襄樊争夺变得极为困难。
为此,他动用宋军十五万,水师炮船二百余艘,其他各类辅助的船只过千。考虑到此战的关键,甚至在他的请求下,身在四川文天祥先期也让刘尚武率部分战船返回了鄂州。
但是,让张世杰还要考虑的,是某人曾经说的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