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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臧阴氏与凉州安氏乃是真正的世交,两家相交百年,彼此联手控制丝路攫取利益,政治上更是互通有无、共同进退。谁能想到安氏在最为危险的时候,却遭受阴氏之背刺?
而且这一刺正中背心要害,导致安氏累世积攒之巨额财富被侵吞干净,连点渣都没给剩下……
相比于将安氏视作功勋的程咬金,阴弘勇之所作所为更为令人愤恨、不齿。
安忠敬暴跳如雷,叫嚣道:“阴弘勇奸诈小人,老子定然要宰了他!”
举族搬迁关中,家族的不动产无法携带,且戴罪之家怕是连贱卖都没机会,肯定被各方势力瓜分干净。现在连家中钱帛都被人给侵吞干净,去了关中如何度日?
只要想想那等穷困潦倒的生活,再不复往昔钟鸣鼎食、锦衣华服,更没有军权在握、一呼百诺,安忠敬便一阵心灰意冷,对阴弘勇之恨意愈发有如大火熊熊燃烧……
“此等时候,保住阖族性命为重,其余之事待到脱离险境之后再做计较,莫要节外生枝、因小失大!”
安元寿红着眼睛,安抚自己的儿子。
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对阴弘勇恨之入骨、恨不能啖其肉饮其血?然而现在虎落平阳、龙游浅水,自顾尚且不暇,哪里还能去寻阴弘勇的麻烦?
那些钱帛只当做暂且寄存在阴氏,终有一日要连本带利的讨回来。
翟六娘问道:“现在怎么办?”
“等程咬金的答复。”
“会否再生波折?”
“不会,程咬金不敢不给裴行俭面子,更不敢坏了裴行俭的大事。”
安元寿对程咬金恨意浓浓:“现在不是贞观朝了,贞观勋贵不值钱!裴行俭以安西大都护之身份坐镇甘州施行‘吐蕃战略’,其背后乃是兵部策划,说白了就是房俊的意志,现如今的程咬金想要返回长安不仅仅需要功勋,更不能有人从中作梗坏他的事,如若房俊执意不准其回归长安,即便是陛下也无可奈何。”
一朝天子一朝臣,属于他们这些贞观勋贵的年代已经过去,现在是“仁和”功臣的天下。
世间沧海桑田之变化目不暇给,几十年前的“祖宗成法”崩溃殆尽,格物、算学、火器、航海、甚至于朝堂之架构军队之建制……一桩桩一件件,推动着天下大势浩浩荡荡、一往无前。
年青一辈已然快速崛起,功勋旧臣终将落幕。
……
正如安元寿所想那般,即便程咬金桀骜不驯、自持甚高,但是对后辈房俊却充满忌惮。
“一晃眼,当年率诞无学、木讷愚蠢的小子已然成长至如此地步,即便是我也不得不看他的眼色,还真是令人郁闷啊!”
姑臧城内,程咬金一边喝酒,一边发出如此感慨。
裴行俭嘴上说的好听,面子给的也很足,口口声声说是“建议”,实则与命令一般无二,程咬金能拒绝吗?敢拒绝吗?他现在但凡说一个“不”字,回头房俊那厮就能在陛下面前进谗言,使他无论立下何等功勋都不得回归长安……
时至今日,房俊早已不是单纯的“军中第一点五人”,而是在一系列亲手简拔的文臣武将簇拥之下自成一派,不仅得到陛下之信赖,更可以左右朝堂局势。
俨然真正的派系领袖,左右着帝国前进的方向。
刚刚抵达姑臧城的牛进达一身寒气,喝了口酒暖暖身子,他想得倒是简单得多:“都是帝国军人,何必自相残杀?既然安元寿已经决定投降且举族迁徙至关中,咱们的目的便即达到,没必要斩尽杀绝。”
一旁的程处亮给两人斟酒,趁着两人不注意偷偷喝了一口,然后劝道:“叔父言之有理,房二那厮平素最是体恤兵卒,常言‘团结一切可以团结之力量,刀口一致对外’,生平最恨打内战,对内优容、对外狠辣,咱们现在攻打番和城无论任何借口都必然另其反感,若是再不同意裴行俭之建议、导致‘吐蕃战略’因此遭受损失甚至功亏一篑,那厮说不定不顾两家之交情,拼尽全力将父亲阻挡于长安之外。”
事实上,似房俊这等“大唐主义者”如今屡见不鲜,多是那些年青官员、武将,这些人信奉“大唐没有一寸多余之土地”、“唐人是世间至尊至贵之种族”,推崇“以天下之物力供养大唐之子民”、“世人皆要说汉话、写汉字”,崇尚“以武力推行文化之传播”,使“华夏之文明照耀寰宇”……
程处亮深以为然。
既然生在一个最好的时代,自应以自身之力量为华夏之文明开疆拓土、领袖群伦,如若困囿于一家一姓之权势、富贵,与土中之蝼蛄、树梢之鸣蝉有何无别?
程咬金瞪了儿子一眼,不满道:“你能想到的事,你以为老子想不到?从头至尾老子就没想过将左骁卫斩尽杀绝!”
牛进达也笑着向程处亮解释:“裴行俭就在甘州,距离番和城不足百里,岂能眼睁睁看着这边打生打死进而威胁到他的‘吐蕃战略’?所以即便没有安元寿前去求援,裴行俭插手其中亦是必然。”
至于阴弘勇将安氏一族数百年之积财双手奉上,则是意外之喜了……
程处亮楞了一下,不禁对自家老父亲深感佩服,果然老奸巨猾。
想到安氏那笔巨额钱帛,牛进达略感担忧:“大帅,这笔钱不好全部吞下吧?毕竟咱们打着从中搜出违禁之物的旗号进而对安元寿用兵,这笔钱势必要露在明处,如若侵吞,怕是朝野物议纷纷,对大帅回归长安有所阻碍。”
人皆有嫉妒之心,朝堂上那些御史言官们若是知晓程咬金将安氏一族百年财富一口吞下,岂能无动于衷?凭什么你一个被陛下打发到河西之地的“罪臣”却还能发上这样一笔横财?
人无完人、金无足赤,只要被这些御史言官盯上,总会被他们挖出一些错处,而后集火攻讦、群起弹劾。
除非如同房俊当年那样搜集御史言官的黑材料,你敢弹劾我、我就反过来弹劾你……
值此回归长安的关键时刻,不能节外生枝。
程咬金一咬牙:“那就全部运去长安,交付陛下内帑!”
虽然陛下现在很有钱,可谁又能嫌弃钱太多呢?如此巨大一笔财富献给陛下,想来陛下也会对他以往所犯之错误有些谅解,愈发铺平回归长安之路途……
牛进达欣然道:“正该如此,大帅果然魄力非凡,非常人能及!”
“哼!少在这阴阳怪气!”
程咬金瞪了牛进达一眼,一口将杯中酒饮下,压一压心脏的抽痛。
安氏那笔钱帛太多古玩字画、金银玉器、珍珠玛瑙,若是正常情况下在东西两市慢慢出手,其价值大抵不下于两百万贯……心里割肉一般疼。
牛进达不以为意:“大帅如今封疆一方,已然是人臣之极致,该当沉下心好好打理家业,而不是觊觎着虚无缥缈的‘异姓王’。钱财身外之物,只要够花就好了,何必贪多全占?须知权势也好、钱帛也罢,若不能妥善处置都有反噬之厄。”
水满则溢、月盈则亏,凡事恰到好处即可,不可贪图圆满。
程咬金哼了一声:“这种事还用你教我?我心里有数。”
牛进达无语,你有个什么数啊?
早已被“异姓王”给迷了心窍,看不清前路……
“就按裴行俭说的办吧,老子给他这个面子。”
“喏!”
牛进达答允下来,三两口将碗中饭干完,提起酒壶将饭碗斟满,仰头一口抽干,一抹胡须,起身抱拳施礼:“末将这就返回番和城。”
番和城距离姑臧百余里,天寒地冻顶风冒雪行路极其艰难,可到了姑臧只坐下吃一口饭,就要马上动身返回番和城,其中之艰辛可见一斑。
可没办法,回归长安不仅仅是程咬金的执念,更是左武卫上下共同的意愿,必须尽早将事情落实,以免夜长梦多。
程咬金起身,重重拍了拍老兄弟的肩膀,有些过意不去:“连夜赶路一定要当心一些,毕竟年岁大了不比以往,累了就歇一歇,万万不可逞强。”
雪夜疾行看不清路,一旦坠马可不是闹着玩的。
牛进达哈哈一笑,一张好似老农般满是皱纹的脸上挂着轻松愉悦的笑容:“大帅放心,咱这把老骨头就等着此回事罢归去长安含饴弄孙、颐养天年,为大唐征战了半辈子,立过功、流过血,现在也该给那些迫不及待的年轻人让路了,咱敞亮一些主动让路他们还能感念情义,见了面恭敬有加,可万一那帮小子迫不及待将咱们拱下去,那这张老脸可就没地方放了。”
言罢,拍了一下胸甲,示意他这一身老骨头还能雪夜疾驰、策马扬鞭,便转身走出去。
程咬金愣忡的看着牛进达的背影消失在门外大雪之中,反身回到桌案后坐下,接过儿子斟的酒喝了一口,叹息一声。
虽然刀枪入库、马放南山之一日迟早回来,可当这一天当真迫在眉睫之时,心中又充满了失落与烦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