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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武帝以后的西汉帝国与汉和帝之前的东汉帝国一直在全面或者大部分地区实行盐铁专卖,只有少数时刻做出修正,发展出了官营、私营并存的局面。
汉章帝时,为解决政府用度艰难,恢复了盐铁专营,到汉和帝执政时,地方势力抬头,便又取消了盐铁专营政策,变回官营、私营并存的双轨制。
自那以后,东汉帝国的盐铁政策延续至今,双轨制并行。
一方面在地方设盐官、铁官专门向私营盐铁者征税,一方面也依旧保存着专门为官方服务生产的官营盐铁场所。
事实上,据最新的考古发现,战国时中原地区已经具备生产钢制兵器的能力,西汉和东汉都有生产高强度钢制兵器的能力,只不过无法普及和大量生产。
帝国拥有数量、规模都相当庞大的炼铁炼钢作坊,有大量的炼铁炉。
全功率开动之后能日产一吨钢铁的特大作坊有六个,其他中型炼铁作坊有八十二个。
据估算,极盛时期,帝国年钢铁产量可达一万七千八百八十五吨,这一数字对于汉代极盛时期五千余万的人口来说,是绰绰有余的。
然而纵观西汉、东汉,农民缺少农具使用的记载比比皆是,甚至发展到了需要用木头、石头甚至是双手去耕作土地的地步。
这里头,当然就是实际操作的缘由了。
理论生产数字是理论生产数字,实际操作不一样,且不论纯粹的生产环节能否开足马力全速生产,生产出来的不良品率又有多少,单说在国家层面上的征税操作就让优质农具普及成为天方夜谭。
未执行盐铁官营政策时期,也就是西汉早期,本地商户在本地采铁矿、制作铁制用具并且出售各自需要向帝国政府缴纳百分之二十的税。
如果不仅仅在本地售卖,而要售卖到其他郡国,又需要在各地关口缴纳关税,且每出一关就要重复收税,税率在百分之十到百分之五十不等。
这就意味着对消费终端的农民来说,购买本地铁制农具,起码需要承担百分之四十的溢价,而购买外地生产的铁制农具,则需要承担至少百分之五十的溢价。
这是一笔多大的开销?
可即使如此重税,也堪称文景之治了,因为它起码允许钢铁生产为市场服务,有一定市场属性,还存在自由竞争的空间,农民购买得到的农具至少还能说得过去。
汉武帝之后,时而严苛时而宽松的盐铁官营、双轨制政策则大大破坏了这一市场属性,使得农民不仅要承担昂贵的价格,还要被迫接受低下的质量。
未经充分锻打的铸铁农具很难承受高强度的物理碰撞,很容易碎裂崩毁。
农民攒了很久的钱,好不容易购买了新的农具,结果没用几下就坏了……
这找谁说理去?
双轨制度下,虽然私营商户有了一定的生产自主性,但是官营盐铁单位的官僚属性往往使得它运转艰难,官府上下的贪腐往往会让生产单位难以完成朝廷指标,因此,就必须指使私营商户代替生产、满足朝廷所需。
强制命令下,私营钢铁商户也不得不为朝廷的需求而服务,否则只交税一条,就能被官府卡死。
时至今日,虽然双轨制已经运行很久,但私营的钢铁商户仍然时不时的会受到官方的强制任务摊派。
为朝廷和军队生产他们需要的铁器是主要任务,能够为农民生产农具的时间和资源都相当有限。
拥有资源的生产者们不管是从时间、意愿还是资源上,都不具备为农民提供充足农具的可能性,这也就难怪袁树走访各地,大家最普遍提出的问题就是农具匮乏的问题。
这不是个别现象,而是普遍现象。
所以袁树就特别愤怒。
大家都知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你们这帮虫豸连农具都不给人家提供,还真打算让人家用双手刨土完成农业生产?
就你们这副德行还好意思问农民征税?
连饭都不配吃!
吔屎拉你们!
我呸!
呸归呸,袁树还没有改变这一切的能力,所以只能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寻求改良的方法。
于是马融又遭殃了。
马氏家族拥有庞大的土地田产,自然也具备自主生产铁制农具的能力,不仅对内部提供,也会向外部发售,在本地有不错的销路,赚的是盆满钵满。
袁树盯上了这一块的生产力,找到马融,希望马融可以动用马氏家族的生产能力,为他们提供一批结实耐用的铁制农具,好让周边地区的自耕农能够在天气严寒之时出动翻土,增加来年粮食的产量。
“农民缺乏农具已经是普遍现象,没有足够多和耐用的农具,不仅在春耕时效率低下,在冬季也无法翻土冻死害虫,整体生产十分萎靡,产量连年下降,若能有充足农具,必将改善这一现象。”
袁树向马融提出恳求:“愿老师提供农具上的帮助,弟子可以用筹集来的善款购买,不会让马氏受到损失。”
躺在软垫上的马融精神头不是很好,但还是撑着精神坐了起来,看着袁树。
“想让我帮你,是可以的,不过,术,你要明白一件事情,如果一件明显不合理的事情发生了,大家都知道这是有问题的,但是却没有人去改善,或者改善也无法成功,那就意味着这件事情本身的不简单。”
袁树心下一沉。
“老师的意思是,有人刻意维持这个局面,好让自耕农加速破产,而后低价收购他们的土地?”
“嗯,不错,为师就觉得你如此聪慧,一定能观察到这个问题。”
马融叹了口气,缓缓道:“其实,别说其他人,为师也隐隐知道有一些马氏族人也干过这样的事情,有心阻止,无力回天,人心难测,欲壑难填,有些事情,不是一两个人能够做到的。
你现在为他们提供帮助,打着大义名分办事,更兼你父亲是京兆尹,距离茂陵不远,暂时没人敢和你公开作对,但是一旦你父亲离任,袁氏家族的势力衰弱,你觉得,你所做的一切还能维持吗?
你不是本地人,在茂陵,马氏还能说得上话,出了茂陵,其他地方各有各的本地豪族,他们一旦上了手段,应付起来可就难了,术,你可想过,如此严寒,哪里来的那么多土匪强人?”
袁树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抬起了头。
他之前的猜测果然是对的,有人对他的行为不满意,但是不敢公开得罪袁树,所以只能在外围打打擦边球,给袁树找麻烦。
惹不起袁树,还惹不起那些泥腿子?
他们或许是以为这样打擦边球就能让袁树知难而退。
那袁树可就要告诉他们——你们也太看不起本大爷了。
“老师,弟子年幼,有些事情想不通透,也无法解决,可是弟子的良知告诉弟子,应该要这样做,必须要这样做,弟子对其他人也是这样说的,遇到问题,先照着良知去做,不要考虑太多,如果遇到困难,再想办法。”
马融思虑片刻,摇了摇头。
“这样做,太危险,万一被人算计,会受到很大的挫折和损失,你自己或许安全,但是旁人,则未必,你不为他们考虑吗?”
“人不知前后,但知眼下。”
袁树摇头道:“弟子不知道会得罪什么人,会被什么人记恨,会受到什么样的报复,弟子只知道,如果不去帮助那些农户,他们会很快死去,会失去家人,会失去土地,或成为饿殍,或落草为寇。
明明只要施以援手就可以改变这一切,哪怕只是延缓发生,也算是尽了一份力,对得起自己的良知,无愧于心,所以,弟子只想去做,至于其他的事情,弟子自有一番考量。”
马融看着袁树看了好一会儿,忽然笑了出来。
“年轻真好啊,不顾一切,敢打敢冲,不去考虑后顾之忧,凡事只求无愧于心,如为师这般的老朽就不行了,瞻前顾后,顾虑太多,思来想去,最终一事无成。
现在想想,如果当时和你一样有勇气,和你一样能没有那么多的顾虑,或许很多事情的结果也会完全不一样,可惜,为师遇到你太晚了,醒悟过来,也太晚了……”
“善念就在心中,善行就在眼前。”
袁树笑道:“老师若愿相助,不也是致良知吗?不也是知行合一吗?哪怕只是一时,哪怕只有一瞬,老师也是弟子眼中无愧于天地的圣贤!”
马融面色迟滞了几秒钟,而后如冰雪融化一般露出了灿烂的满是温度的笑容。
“就知道给为师这种老朽说好听的话,只管说,不管其他,不顾后事,当真是鲁莽至极!”
“鲁莽总比无所作为好。”
袁树摇摇头,正色道:“世上有太多的事情就是因为不够鲁莽而功亏一篑,说不定那些奸佞最怕的反而就是这种不顾一切的鲁莽,他们若当真敢伤人,我必十倍奉还!教他上天无路,下地无门!”
“………………”
这一次,马融沉默了好一会儿,一炷熏香都快要烧到了头,他才缓缓地开口。
“术,你去吧,为师会嘱咐家人,给你提供一些帮助,放手去做吧,如你所说,无愧于心,便足够了。”
“多谢老师。”
袁树不知道这段沉默期间老马想到了什么,也不知道老马心中现在是何等滋味,他只知道,这条路一旦开始走了,就算是爬,也要爬到终点。
袁树离开之后,马融望着他离去的背影,思绪无法遏制的飘回了二十多年前,飘回了自己被邓氏外戚、梁氏外戚接连玩弄于鼓掌之中的时候。
那个时候的自己如果多一份袁氏鲁莽,少一份马氏考量,会不会迎来不一样的结果?
会不会能够避免被天下人耻笑的那段艰难岁月?
梁冀那混蛋逼着自己给他写颂歌的时候,自己要是勇敢一点,给他一个大逼兜然后开润,舍弃荣华远避江海,最后的结局会不会不一样?
思虑良久,老马也只能感叹花有重开时、人无再少年,自己没能办到的事情,只好期待年轻人能够办到了。
就是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活到那个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