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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植惊讶于袁树对自己本家的辛辣批评,但是细细一想,也觉得袁树说的很有道理。
前汉之时,儒生们生机勃勃,为了探寻治国平天下的理想目标,不断提出各种各样的理论并且付诸实践,确有光芒万丈之感。
可现如今呢?
谶纬,玄之又玄的东西,与神鬼之说纠缠不清,这分明是孔子最为警惕的事情。
钻营,把学识作为当官掌握权力的阶梯,不为进学,只为做官掌权,鱼肉百姓,为自己谋利。
朝中乌烟瘴气,地方黑幕横行,入目所见,皆是狼心狗肺之徒,哪里还有一点圣人门徒的模样?
贫者难耐凄凉,富者不能乐业。
贫者生存困苦,但也有想要富贵的心,不能安于清贫。
富者得了富贵还不够,还要更加富贵,更加富贵也不够,还要更加更加富贵!
富贵到头,为的是什么?
家财万贯,万顷良田,最后,又能如何?
更可怕的是,这种情况直接加速了贫富差距,让贫者连活都活不下去,于是,只剩下造反这一条路可走。
当今大汉的局势,完全和袁树所说的一模一样!
卢植深吸了一口气,强忍心中震撼,双目紧紧盯着袁树。
“袁君小小年纪却有如此深刻的看法,卢某敬服!那么袁君既然看到了,是否想过该如何应对如此局面?”
“想过。”
“如何作为?”
“成为圣贤。”
袁树缓缓道:“就是那四个字,成为圣贤。”
“成为圣贤……”
卢植难以理解,追问道:“且不说如何成为圣贤,成为圣贤就可以了吗?”
袁树点头。
“因为重塑已经崩塌的精神基础,需要一个圣贤般的人物站出来,赢得众人敬仰、信任,从而为众人重塑精神基础,带领众人重新出发,这一切,非要一个圣贤不可。”
“这……”
卢植面色错愕,又皱眉苦思良久,始终不得其法。
“如何成为圣贤?什么人才是圣贤?而且如袁君所说,儒家学子的理想已经崩塌,克己复礼是无法实现的,那又该如何重塑?”
“要想重塑精神基础,必须要知道曾经失去的精神基础是如何失去的。”
袁树笑道:“孔子以为,礼崩乐坏、天下大乱,正是因为失去了周礼秩序的缘故,只要回到周礼规范的制度之下,一切都会变好起来,所以他寻求克己复礼之道,到王莽时,天下儒生都知道了,克己复礼是不可能的。
孔子的这个理想,破灭了,无法实现,天下无法依靠克己复礼而重归和平、繁荣,所以,我们要寻求到一条全新的让天下复归和平、繁荣的道路,由此重塑精神基础。
使天下安定,使老有所养、幼有所扶,使天下无有饿殍,无有仗势欺人、为非作歹,这些美好的理想,是吾辈共同的追求,然则如何追求,如何实现,这便是一个最直接的问题,现在吾辈知道了,克己复礼,不行。”
“那如何才可以?”
卢植完全被调动了心念,忙问道:“克己复礼不行,老死不相往来也不行,依法治国也不行,那么,兼爱非攻?兼爱非攻是否可以?”
“我不知道,因为没有执政者实践过。”
袁树笑道:“卢君,我才十岁,没经历的事情太多了,你若是指望现在就从我这里得到可以使用的方法,那么我成了什么人?天生圣人?”
卢植恍惚一阵,忽然觉察到自己面前端正姿态坐着的是一位小童,而不是一位白发长须的老者。
只是这小童的目光太过锐利、思维太过敏捷超然,自己居然在不经意间把他当作了导师一般的人物。
于是他不由得自嘲。
“也是,袁君还是童子,我却向你追问那么多,这……呵呵呵……袁君,你不要见怪。”
“当然不会。”
袁树摇了摇头,说道:“发现问题容易,追究问题的根本也不算太难,找到解决问题的办法相对比较难,而最难的,莫过于实践,我现在只走到了第三步,尚未迈过去,所以不能告诉卢君什么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
卢植闻言苦笑连连。
“袁君小小年岁,已经到了第三步,而我痴长袁君十六岁,却连第二步都没有走完……”
“卢君无需懊恼,这世上,多的是第一步都没有迈开的人,卢君已经迈开了步子,开始走第二步,这已经很好了,比起那些貌似求学问道实则求田问舍之辈,卢君才是未来的国之栋梁。”
听袁树这么说,卢植倍感羞愧。
“我这样的人,如何能算国之栋梁呢?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就算身居高位,又能如何?袁君,你说呢?”
袁树想了想,还是笑了笑。
“卢君所忧虑的,我当然清楚,不过饭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卢君,我听说若要救人,先要救己,自己都不曾得救,更何况救人、救国?”
“若要救人,先要救己……”
卢植喃喃道:“如何救己?袁君,你想过吗?”
“我想,应该是……致良知。”
袁树深吸一口气,朗声道:“得出正确的结论,去做正确的事情,以达到知行合一的地步,重塑人之精神,从而挽救自己。”
“致良知?知行合一?”
卢植紧锁眉头,念叨着:“《孟子》有言,人之所不学而能者,其良能也,所不虑而知者,其良知也,袁君,你所言之良知,是这个意思吗?”
袁树点头。
“便是如此了,不学就知道的,是人生存所需要的本能,不需要思虑就知道的,便是人最本真的良知。”
“如此,致良知……致,若我没有记错,当是《小戴礼》中所载,致知在格物,是吗?”
“是的。”
“如此……知行合一又是何解?”
“所知与所行成为一体,便是知行合一。”
袁树缓缓道:“人的肚子饿了,想要吃饭,这便是知,去吃饭,便是行,正如感到寒冷要穿衣,感到炎热要去衣,感到困倦要睡觉,感到不适要就医,如此,就是最浅显的知行合一。
这些都是人人能做到的知行合一,要是连这些都做不到,那么连生命都会有危险,所以不值得多提,值得深思的是,见到老弱病残等弱势人群被欺辱之时,良知是什么?不需要思虑就知道需要去做的事情,是什么?”
“当然是出手相救……原来如此。”
卢植似乎想明白了什么,缓缓道:“袁君,你的意思是,简单的良知,人人都能做到,但是涉及到更深层次的良知,并非人人都能做到,比如有人会因为胆怯而不敢出手相救老弱病残。”
“正是此理。”
袁树点头道:“在官场上更是如此,如果向上官行贿才能获得升迁的机会,那么做还是不做?上官指示你去做一件违法的事情,不做就要针对你,那么你做还是不做?”
“这可真是一个大问题啊……”
卢植感叹道:“当然这些事情都不能做,但是身在官场,恐身不由己,若拒绝,则有前途尽毁之虞,家族也会受到威胁,当今朝野上下,恐怕是做者多,不做者少啊。”
“这就是难处所在了,所以,才要致良知。”
袁树说道:“解决这个难题,让人们都能遵循自己的良知去行动,才能真的改善当今局势。”
“那么该如何做?”
卢植忙道:“致知在格物……难道,是要通过格物的方式来致良知吗?那么,又该如何做呢?如何做,才算是格物?袁君,你可知晓?”
小戴礼也是今文学派体系下的一份子,卢植只是博览群书的时候读过,不曾深入了解,他自然的认为袁树了解的更多。
但他没想到袁树直接摇头了。
“卢君,在这一点上,我与先贤的看法不一致,我认为,良知不能靠外物去解决,只能靠自己,因为良知本来就存在于我们的心中,是内在的,不是外在的,外在的东西并不能起到关键作用。”
卢植对此感到惊讶。
“先贤如此说,自然有其道理,袁君,你说不能,莫不是尝试过?”
“当然尝试过。”
袁树指了指外头的一棵树:“既然格物能够致知,那么,卢君,你不如试一试去格那棵树,看看能不能得到什么感悟。”
“格……那棵树?”
卢植顺着袁树手指的方向,看着袁树宿舍外头的那棵大树。
“能行吗?”
“反正我觉得不行。”
袁树摊开双手,笑道:“先贤是说过,万事万物自有其道理,所以要格物致知,但是怎么格?如何得出知?我不知道,我自己所认为的便是,良知,就在我心中,致良知,也就是顺着我的本心去做事,不需要外物的干涉。”
卢植抿了抿嘴唇,想了想,点了点头。
“那就让我试一试吧,我先去试着格了那棵树!看看是否有所得。”
卢植是个耿直的不怎么善于变通的人,既然先贤这样说,袁树又那样说,他觉得不如先试一试先贤的说法,看看格物能不能致知。
袁树看着卢植下定了决心,也不阻止他,点了点头,让他格。
袁树认为,格物确实是能够致知的。
但是怎么格,格什么,也是有讲究的。
格的好了,能格出来自然科学道理,万一从一片树叶落地感悟到万有引力,那卢植可就算是牛逼了。
可万一格的不好,或者格的对象不怎么正确,然后悟出来一个不怎么常规的道,那可就不是统治者愿意看到的事情了。
比如刘邦和项羽,他们格了秦始皇,一个格出来个“大丈夫当如是”,一个格出来个“彼可取而代之”。
然后知行合一,与秦朝发生了一些不愉快,最后一个是汉皇帝,一个是楚霸王,和秦始皇之间略有嫌隙。
还有大贤良师张角,他更牛逼,格了苍天,格出来个“苍天已死、黄天当立”。
然后知行合一,与汉朝发生了一些小纠纷,最后一脚把汉朝踹进了坟墓,铲入了第一铲土,此等行径,肯定也和刘邦、刘秀尿不到一个壶里。
著名大帝李世民先生也是非常优秀的格物致知选手。
他悟性很高,只是格了自家的玄武门就悟道了,不过他的兄弟好像不太认同他悟出来的道,和他发生了一点小摩擦,最后李世民知行合一,用物理成果说服了自己的兄弟和老爹,当了皇帝。
赵匡胤作为李世民版格物学的传承者,悟性也不错,他格了黄桥,悟出来一身黄袍,最后带着自己的成果返回开封,与郭氏母子友好交流之后,说服了他们,也当了皇帝。
这些都是著名的有成果的格物致知选手。
所以,卢植能格出什么来?
袁树稍微有点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