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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瑜的猜测,在前一晚她还在凉亭吹风的时候就有了答案。
前一日,明安居,二老爷卧房。
夜近寅时,卧房窗纸上立着宽窄两条身影,须臾,窄的那条身影跪了下去。
“爹,我都照你说的做了,可是大哥他根本不见我。他身边那条狗死活不让我进去。”顾云平哽咽道。
他今日算是出尽了丑,当着一群人的面跪在那儿,还被个下人赶,传扬出去,在这国公府算是颜面尽失。
“废物!”二老爷怒斥,“你他娘才跪多久?以为自己是个什么玩意儿?碰了你大哥的未过门的妻,跪不到一个时辰就回来了,他能惯着你?”
“那么多下人都看着,我颜面尽失,他出气怎么都该出够了。况且我何曾碰过妙华?”顾云平低声争辩。
他又不是傻子,怎么敢真的得罪大房?最初不过是看在妙华身家丰厚,手头宽松,是个天真好骗的。想着此女若是和大哥成了婚,经手的钱财只多不少。他若能有个把柄要挟她,岂不是多了个现成的钱袋子,又何须读书科考,吃那没必要的苦头?
现在又没要到钱,又没碰到人,他到底有什么错?
顾云平忿忿不平,“再说了,当初我这样做不也是为了父亲?为了我们一家人?”
前阵父亲与官场上的人往来,求来求去,还不是要大哥办事。倘若有个如果女人吹耳边风,岂不容易?这本该是皆大欢喜,一箭双雕的好事,如今没落成,竟然成了他一人的罪过!
话音刚落,便是响亮的一记啪声。
脑中嗡嗡响了半天,顾云平缓缓捂住自己左脸,看到自己嘴角挂下来带着血丝的涎水时,尤是不可置信。
二老爷面色阴沉,“屡教不改,这点儿苦都吃不下也不必想着以后了。赌债你自己想法子还。大房那头我去找他缓圆。”
顾云平大惊失色,“爹!您就我着一个儿子,可不能不管!赌坊那些人背后都有靠山,他们会使阴招,李家那小子在河里摔断腿压根就不是路边汉喝醉酒,是他们干的。您就我一个儿子啊爹!”
“我说你是个猪脑子。赌坊欠条加上两年的息,至多四千两。你知道哭爹,不晓得喊娘?你娘手上的嫁妆田产就不知道去问?她头两年就在给你妹妹攒嫁妆,你是死的不成?”
顾云平嗫嚅两声,“不止四千两……是……八千两,我上个月又去了几次。”他不敢看顾余声铁青的脸色,膝行上前,死抱住他的腿,涕泪交加。
“求您再给我还一次罢,我再也不赌了。我以后一定好好孝顺您,您没有钱,找大哥想想办法,爹。咱们可是一家人。”
二老爷恨不能掐死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畜牲,指着他鼻尖痛骂:“你倒是有爹能哭,我爹盖在棺材板子里,找谁哭去?”
这些年来,他占着个国公爷的爵位,却一直是荣华有余,富贵不足,想建个园子都要攒着钱。好不容易去年有人介绍门路,他跟着贩盐,短短几月赚了几年的进项。
眼看库房充盈,园子也建起,不到一年的光景,皇上竟要派御史南巡!
前几年的两淮盐案,抄了十几个大户,若是查到他头上,怎么也得脱层皮去。王知府昨儿个气便称病不肯出来见人,连衙里也不上了。
二老爷颓然叹口气,仰靠在椅背,喃喃道:“这把老脸是留不住了。”
西风探进窗棂,案前的烛火扑然跃动,火光映在二老爷的面孔。渐渐,这火光愈发亮,也愈发热了,燃褪窗纸上的浓浓夜色,刺得人睁不开眼。
二老爷熬不住,抬手挡在眼前,炙烈的日光落在他手背,鼻根两侧沟壑里倏尔滑过两道亮痕,汗珠落进了碧梧居大门外的草地中。
小厮拿出干帕给他擦汗,“老爷,再等等,大爷进去有了半个时辰,想必快出来了。”
底下有人报信,道是大爷去了碧梧居,他们便匆匆赶来此。也不敢离得太近,停在一处影壁后,略作藏身。
等了不知多时,里面接连走出三个身影。
为首的即是顾青川,面色只如平常,笑意若有似无,身旁跟着个穿碧裙的丫鬟。最后出来的是姚家姑娘,仔细一看,她眼角竟是盈盈带泪。
“顾大哥,是我对不住你,你还肯如此为我费心,我——”妙华说着,眼泪珠子沿着腮边又落下一串。
“不必如此做想,你年纪尚小,难免被人诱骗,说来还是二叔管教无方。”顾青川温声安慰,唇角一抹浅笑,温文尔雅的君子做派。
林瑜却注意到他眼底一闪而逝的不耐,向前两步递上帕子,“姑娘收收泪罢,莫要哭伤眼睛。”
妙华也好劝,接过帕子揾两下眼角,便止住了。
顾青川:“下晌我的人会送你去白马寺,那里收拾了间上好的禅房,听不到闲言碎语。在姚家的退婚书到之前,便委屈姚姑娘住在那里。有不合心意之处只管差人告诉住持,他自会为你安排。”
“不,顾大哥,是我该多谢你……真的多谢……”妙华羞愧低头,手里还攥着林瑜递的帕子,泪眼朦胧间,瞧见帕子上的绣样颇有几分眼熟。
这不是雀儿常备的么?
妙华抬首,见当真是林瑜,讶异道:“雀儿?你也来了?”
碧梧居进去出来有了小半个时辰,林瑜原以为她是自顾不暇才不理自己,原来是没认出来,一时不知哪个更让人心灰意冷。
“姑娘。”林瑜一开口,便没忍住,当着顾青川的面将黑心衙役如何把自己的卖身契换至国公府的事来龙去脉都说了出来。
捞她一把捞她一把,林瑜在心底不断恳求。
妙华听完轻轻颔首,避开林瑜求助的眼神,取出腰间的荷包塞进她手里。
“雀儿,你素来细心能干。我这荷包中有些碎银,就当主仆一场,日后给你添的嫁妆。”
她又转向顾青川,恳切道:“顾大哥,多谢你肯来看我一场。我会记着你的恩情,只愿以后能还得上。”
说罢匆匆回了院子,步履间仿佛带着心虚。
林瑜握着沉甸甸的荷包,心头更加沉重。
妙华的回应已预想过,她有些失望,并不是要怪谁,遇事先考虑自己本就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只是期待一次次落空的滋味到底不大好受,漆黑的羽睫扇了扇,眸底满是落寞。
顾青川在她身侧,摇开折扇,似有意似无意地摇了两下,微凉的风轻轻吹过林瑜颊侧,听他微微笑道:
“你们主仆关系倒很不错。”
这个人斯文起来,风凉话都说的这么熨帖。
林瑜点点头,把荷包别在腰间,收敛起所有负面情绪,抬头莞尔一笑:“大爷不知,姑娘待人一向大方,像我这样的小丫鬟都喜欢她。”
她立在树下,笑时眼眸微弯,盛满了树叶间漏下的细碎光影,一点也没有了先时的失望。
顾青川略微失神,嘲弄她的恶趣散得一干二净,撇开眼,合扇在她肩头轻敲了下。
“走罢,雀儿。”
*
这厢二老爷在影壁后等了半晌,听不清几人说的什么,从他们的举止却不难推测,自己这个侄儿对姚家姑娘定是有意,不然也不会在这儿看人家哭。
来时打好的腹稿泄了一地,他此时连站都不敢站出去,就怕一开口撞在侄儿气头上,此后两人更没有说话的余地。
思来想去,今日都不是说话的好时候。眼看他越走越近,二老爷拽上心腹小厮,背过身子,两人弯腰缩头,躲去了影壁另边。
林瑜听到脚步声,先去看顾青川,他仿若并未察觉,脚步没有停下的打算。
他们两人走远后,二老爷才扶着小厮出来。
这趟无功而返,他一回自己院子,守在屋中的顾云平便迈步出来,着急问道:“父亲,可见着大哥了?他怎么说?”
二老爷只字不言,拂袖挥开他,迈步进屋。小厮留下来,将方才所见从头到尾说了一遍,无不详尽。
顾云平越听眉头皱得越紧,听到最后却嘶了一声。“大哥身边哪里来的丫鬟?你敢胡诹骗爷?”
“二爷明鉴!我真没有,大爷出来时,身边真跟了一个丫鬟。”那小厮指天赌咒,“那丫鬟似还与姚小姐认识,脸上长着许多雀子。”
顾云平稍顿了顿,手往空中一比,“是不是碧绿色的衣裙,这么高的个子,乍一看像个哑巴?”
最后一点可不是,小厮仍连连点头,“对,对,和您说的一模一样!”
顾云平松了口气,真是这丫头反倒好办,他迈步进屋,“爹,您别着急,这次不成,儿子有办法替您找个好时候去见大哥。”
二老爷听他说完,缓和了语气,“你怎么有把握那个丫鬟肯把消息告诉你?”
“听说她日日在房里抢活干,就为了讨些赏钱。这种下人,多使些银子能有什么不能做的。”顾云平满是不屑,“父亲放心,我这就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