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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慎精力充沛,只小睡了一个时辰便醒,拂开纱帐,见不远处美人横卧,香梦沉酣。
走近了才见她薄被半搭,鬓乱钗横,眉眼纯稚,唯一点缬晕染于香腮之上,露出半截雪白的玉臂横陈在胸前。
或许是听到了脚步声,沈澜霎时惊醒过来,懒起无力,只一双翦水秋瞳泛着盈盈脉脉的水光,迷蒙地抬眼,便露出几道被竹簟压出的痕迹。那几道红痕在她雪白的香腮之上,如雪里红梅,清极生艳。
裴慎呼吸发紧,看了一会儿才移开视线,玩笑道:“怎么?睡了一会儿便认不出我了?莫不是被玉簟压坏了?”
闻言,沈澜伸手摸了摸自己脸颊,才发现左脸似乎被竹席压出了几道痕迹。
她愣了好一会儿,才清醒过来。起身,垂首,肃立。又是平日里那副安静谨慎,恭顺的样子了。
“爷,奴婢失职,竟睡着了。”
裴慎心情不错,笑道:“你生得这么好,只穿粗布麻衣着实可惜了。”
沈澜哪里敢装扮,她只想安生熬完三年,便说瞎话哄他:“大人正守孝,我哪里好穿红着绿?”
提起“守孝”二字,裴慎面色不变,只一双眼睛冷若冰霜,寒意森森。好似替恩师守孝,不是心甘情愿,倒像是被迫似的。
沈澜低着头,一无所觉,只奇怪裴慎为何不说话。半晌,才听见裴慎道:“不必大红大紫,只是你这身实在破烂了些,没得丢脸。”说着,便喊人进来:“陈松墨,且去唤几个绣娘来。”
陈松墨一时惊异,爷平日里哪里耐烦折腾这些,丫鬟婆子穿什么他是素来不在乎的。
他心里有了盘算,也不敢多看,便告退离去,径自去寻绣娘。
沈澜还以为裴慎要给她发工作制服,心道也不知道将来辞职了,这些衣服要不要还。若是不必还,那辞职后卖去估衣铺,还能挣一笔。
此时已是半下午,裴慎尚未用膳,沈澜便取了午膳摆上桌。
蟠桃饭,碧涧羹,鲜鱼虾做成的山海兜,松花黄与练熟蜜制的松黄饼,新鲜的马齿苋汆水青翠欲滴,活鲤清蒸后鲜甜味美,菱角白嫩爽脆。
沈澜立在他身后,咋舌不已,都说三代方知穿衣吃饭,可见裴慎果真是钟鸣鼎食之家出身,这一顿饭,造价未必高昂,但俱是夏日时令蔬果,取得便是应时二字。
伺候裴慎用了饭,沈澜又在厨房随意用了些,填饱肚子便径自回房。
刚到房门口,只见陈松墨带着一个三十来岁的绣娘,捧着一叠衣衫立在门口:“沁芳姑娘,爷叫我把衣衫给你送来。”
这院子里适龄的丫鬟只有沈澜一个,虽有绣娘在场,陈松墨也不好多待,只匆匆嘱咐了一句:“这是陈氏绣庄的绣娘,姑娘若有什么吩咐,尽管与她们说。”
语罢,匆匆离去。
沈澜蹙眉看着绣娘抱来的衣衫。鸦青色比甲、豆绿潞绸对襟、雀蓝杭缎外衫、靛蓝月牙白镶边裙、妆花织金裙、莲叶纹百花间破裙、白纱挑边襦裙……十几件衣衫叫人眼花缭乱。
虽都是素净的颜色,可这衣衫料子未免也太好了些。沈澜颇有些迷惑,裴慎的丫鬟待遇这么好的吗?
这院子里的下房隔的近,她这边有了动静,坠儿便跑出来看热闹。
“沁芳姐姐,这衣裳好漂亮。”坠儿与沈澜打了几回交道,见她和善,也不怕她,只羡慕的望着那些锦缎华裳。
沈澜回过神来,这院子里的丫鬟婆子她都见过了,这些人穿得虽不差,却也只是细布罢了,何曾穿得这般显眼。
沈澜不想出挑,便冲着绣娘笑了笑,正要开口,那绣娘被她笑得一时恍惚,脱口而出:“姑娘当真好颜色,这些衣衫配姑娘正好。”
沈澜不置可否:“这些衣裳可是你选的?”
见她面上并无喜色,绣娘一慌,即刻道:“来的是个五大三粗的男人,只说将店里好看的衣服包起来,我便送来了。敢问姑娘,可是有不妥之处?”
闻言,沈澜心中松快了不少。裴慎应当只是叫陈松墨去采买些衣物,却没料到阴错阳差。
她道:“这些衣服太贵重,我穿不起,你那里可有细棉布制的衣衫襦裙,不需太贵重,也不能太简陋,看着妥帖便是。”
绣娘只觉这单生意做黄了,一时间怏怏道:“姑娘,你好歹是巡盐御史家的丫鬟,走出去都是主子的体面,不说穿金戴银,怎么能连个绸缎襦裙都没有呢!”
沈澜只一味微笑,不理会她的抱怨,她便讪讪道:“是我多嘴了。”
说着,为沈澜量了尺寸,大概是想到了方才那些话,又不想失去巡盐御史府这个大客户,绣娘一边量一边夸赞道:“姑娘这腰肢真是纤细,肩背也好,我量过这么多妇人,姑娘这尺寸是顶顶好的。”
沈澜心知她必定是对每一个客户都这么说,也不在意,只问道:“要多久能送来?”
“姑娘要新做的,便要两三天的功夫。若只在店里现成的衣衫上改一改,明日就能送来。”
“明日吧。”沈澜提醒道:“衣衫稍稍宽大些。”也好掩盖住姣好的身体曲线,以免惹祸。
那绣娘原想再劝劝她,转念一想,衣裳宽大了,多费布料更多,便喜上眉梢:“姑娘可还有其他吩咐?”
沈澜摇了摇头,绣娘径自告辞离去。房里只剩下那一堆衣服没拿走,理由是陈松墨已付过钱了。不仅如此,还表示明日送衣服来的时候,再带几个绣娘,把这些衣服不合身的地方都改了。
坠儿得了沈澜的同意,正欢喜雀跃的抚摸那些新衣裳,只觉这些比她身上的漂亮多了。
“姐姐,我也是丫鬟,待我长到姐姐这么大的时候,也能有这么多漂亮衣服穿吗?”
沈澜摸了摸坠儿毛茸茸的脑袋,笑容微微发苦:“漂亮的衣服虽然好,可穿不了。”
坠儿不懂她在说什么,只睁大眼睛茫然地看她:“为什么穿不了?”
沈澜没回答,只轻叹一声。叹息声散落在庭院里,几不可闻。
第二天一大早,沈澜要的衣裳便送来了,鸦青色细葛布制成的襦裙,换上以后她便出了门。
裴慎尚未接到陛下旨意,这几日闲来无事,正在练字。沈澜进来的时候他提着一杆白茅根心制成的茅龙笔,正临摹《行书诗》。听到有人进来,头也不抬道:“研墨。”
上等的瘦马要学些诗词歌赋,自然也要会研墨。沈澜看了眼他纸上的墨迹,便闷声不吭的在龙尾砚中加了少许清水,拈起文犀照水墨细细研磨起来。
待在一卷字习完,裴慎搁下笔,颇为满意:“墨研得不错。”
他方才在绢上的字迹墨色极干,色如焦枝,分明要用的是焦墨,沈澜便只加少许清水,好合他的意。
搁下墨条,沈澜取了干净的手帕递给他。
接过帕子,裴慎突然蹙眉道:“不是给你送了衣裳吗?怎穿的如此素净?”
沈澜心里一颤,戏肉来了。
“爷,陈侍卫是不是买错了?送来的衣物太过贵重,全是些杭缎潞绸。”
裴慎兀自擦手,只淡淡道:“爷赏你的,尽管穿。”
她寸功未立,何来赏赐?沈澜心里发紧,只小心试探道:“我可是立了功?”
裴慎便笑着反问:“你不过是个闺阁女子,能立什么功?爷赏你两件衣裳,还要什么由头不成?”
沈澜非但不欢喜,心中反倒越发沉郁。到底是裴慎一时兴起赏了几件衣服,还是他有意纳她做妾,或是干脆要将她赠予旁人,临行前给她好生打扮一二。
她脑中思绪万千,顷刻之间便下定决心,只小心试探道:“那些衣衫虽是爷赏的,可太贵重了,我行走坐卧难免弄脏。倒不如平日里穿素净些的衣物,待要出门见人了,再穿爷赏的。”
裴慎闻言,定定看了她两眼,不出声。
此人剑眉星目生得威严,加上年纪轻轻身居高位,此刻脸一沉,上位者的压迫感如同沉重的乌云,仿佛随时都有暴雨雷电倾泻而下。
沈澜低着头,毫不害臊地吹捧他:“前任巡盐御史留下的这屋子里的陈设颇为奢靡,爷尽数叫人换了去。可见爷秉性廉洁、不好奢靡。”
“都说有其主必有其仆,我亦不好挥霍无度。倒不如干干净净细葛布制成的衣衫,吸汗透气,夏季穿起来颇为舒适,取其清静自然之意。”
生怕裴慎还不肯答应,沈澜即刻追加第二个理由:“爷恰逢孝期,我虽是个小小奴婢,却也不敢穿金戴银四处招摇,给爷找麻烦。”
语毕,她只觉自己用尽了毕生彩虹屁,追星都没这么努力。
她紧张的等待着裴慎的回复。
见她这般,裴慎竟有些想笑。不过几件衣裳罢了,不爱穿便不穿,也值得她小心谨慎、拐弯抹角找理由?
裴慎原本就盯着她,这会儿忽然又想起她方才说话的时候……朱唇榴齿,檀口张合之间,隐见丁香小舌。
于是视线便忍不住放去了她唇齿之上。看着也没抹胭脂,怎么唇瓣如此嫣红润泽?
他忽然问道:“可吃过石榴?”
沈澜一愣,夏日哪来的石榴?她摇摇头:“不曾吃过。”
既不曾吃过,为何那唇瓣像刚刚咬过石榴,红艳艳的汁水便染在了唇上。
裴慎忽然笑道:“待到秋日,且给你捎几个石榴吃。”沈澜摸不着头脑,只觉话题转的太快,便茫然地道了个谢。
可她这会儿哪里在意石榴不石榴的,只小心翼翼地问道:“爷,那我这身衣裳……”
裴慎但笑不语,过了一会儿意有所指道:“沁芳,你这张嘴,当真生的好。”
沈澜只以为裴慎是夸她话说得好,说服了他,心中不免泛起几分喜悦和庆幸来。
既然裴慎能轻易答应她穿现在这身衣裳,想来之前多半是看她衣着寒酸、临时起意送几件衣裳而已,不是想将她送人,也不是要在孝期强纳她为妾。
沈澜舒缓下来,只垂首道:“谢过爷夸奖。”
见她这几日颇为恭顺,行事也周到小心,裴慎便道:“我初初上任一月,这院子里也没个人管,原本这些内务都交给了陈松墨和林秉忠,如今你来了,院里的丫鬟婆子便交给你管。”
说着,喊了陈松墨进来,叫他将库房钥匙、账册尽数给沈澜。
沈澜接过钥匙和一只装银钱的檀木匣,心知正式工作要开始了。
陈松墨交接完后就离开了,裴慎叮嘱她道:“外头的丫鬟婆子都是历任积留下来的,也有良家子前来做工,俱是扬州本地人,便是我离任,这些人也不会随我一起走。”
沈澜会意,这是告诉她这些人不可信,叫她行事谨慎些。
“爷,我不曾管过内院,望爷指点一二。”沈澜诚心道:“我私以为这院子里也就三件事最要紧。一是爷的书房,二是厨房,三是卧房。”
书房是机要之地,厨房是入口之物,卧房是起居之所。至于什么库房之类的,堆的都是些杂物。裴慎上任轻车简从,一应物品俱是扬州本地购置,便是失窃了绫罗绸缎、杯盘碗盏之类的,也不过损失了些许银钱。
听她这么说,裴慎颇为赞许道:“不错。你既知道,便去做吧。”
下午,沈澜细致的了解了这院子里丫鬟婆子的情况,又详细问了厨房采买事宜,再去耳房将裴慎的物品尽数登记造册,还得将他上峰、同僚、下属、友人送来的各色礼品清点入礼账,便于回礼。
入夜,沈澜照旧伺候裴慎沐浴更衣,又睡在正房美人榻上守夜。
忙活了大半天,沈澜殊无睡意,心知明日,她的婢女生活就要正式开始了。思及此处,只觉前路茫茫,哪里能安睡呢?
她翻来覆去睡不着,干脆睁开眼,自柳叶格窗望出去,唯见一轮弯月,两三点碎星,数缕清风送来庭前蔷薇一院香。
看着看着,沈澜忽而想起了她从刘宅出逃的那一晚,也是这般好景致。只是彼时心中惶恐,怕自己逃跑不顺,又怕被卖入暗门子,罹患疾病,尊严沦丧,便没有心情赏景。
如今天上朗月依旧,人间清风犹在,她也好端端的活着,无需学什么伺候男人的把戏,也不必时刻忧虑沦落风尘。况且三年过后,若能销去奴籍,她便是良家子弟。便是不成,再逃跑,也有三年时间来准备。
沈澜计定,心中一派安宁,她披着粼粼月光,拢着满袖暗香,阖眼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