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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桓帝淫于色,而继嗣不立,汉之大事,孰有切于此者!窦武任社稷之重,陈蕃以番番元老佐之,而不谋及此。桓帝崩,大位未定,乃就刘鯈而问宗室之贤者,何其晚也!况天位之重,元后之德,岂区区一刘鯈寡昧之识片言可决邪?持建置天子之大权,唯其意以为取舍,得则为霍光,失则为梁冀矣。武以光之不学、冀之不轨者为道,社稷几何而不危,欲自免于赤族之祸,讵将能乎哉!
武也,一城门校尉也,非受托孤之命如霍光之于武帝也。所凭藉以唯意而立君者太后耳。宫闱外戚之祸,梁氏之覆车不远,宦官安得不挟以为名哉?
夫武也,既不能及桓帝之时谏帝以立储之大义;抑不于帝崩之后,集廷臣于朝堂,辨昭穆、别亲疏、序长幼、审贤否,以与大臣公听上天之命。鯈以为贤而贤之,武谓可立而立之,天子之尊,若其分田圃以授亚旅而使治。
则立之唯己,废之唯己,朱瑀恶得不大呼曰:“武将废帝为大逆。”而灵帝能弗信哉?汉之亡也,亡于置君,而置君者先族,武不蚤死,吾不保其终也。获诛奄之名,以使天下冤之,犹武之幸也夫!
二
忠直有识之言,亦无难听也;庸主具臣不能听,毁而家亡而国也,谁其哀之?窦武以椒房之亲,任立君之事,踵梁冀之所为,虽心行之无邪与梁冀异,而所为者亦与冀奚别?录定策功,封闻喜侯,灵帝亦按冀之故事而以施之武。卢植说之曰:“同宗相后,披图按牒,以次建之,何勋之有?宜辞大赏以全身名。”斯亦皎然如白日之光,昆虫皆喻于昏旦;而武不能用,悲夫,其自取覆亡也!
夫欲秉国均、匡社稷、诛宦竖、肃官常也,岂不侯而不足以立功?即庸臣之私利计之,荣其身、泽其子孙,抑岂今日不侯,而终掩抑其大勋,贻子孙以贫贱哉?
则卢植之说,引而上之,可以跻善世不伐之龙德;推而下之,亦计功谋利者之勿迫求于一旦而致倾仆之善术也。而武不能,且欲引陈蕃以受无名之赏。蕃固知其不可受也,惜乎不知武之不足与共为社稷之臣也!
三
窦武、陈蕃杀,而汉之亡必不可支矣。陈蕃老矣,而诛权竖、安社稷、扶进君子之心,不为少衰,惜乎不知择而托于窦氏也!然则窦武其非贤乎?曰:武非必不贤,而所为者抑贤者之道。虽然,武即贤而固不可托,且吾不能保武之以贤终也,故重为蕃惜也。
武之可信为贤者,以其欲抑宦寺以奖王室,且引李膺、杜密、尹勋、刘瑜而登进之。然此岂可决其必贤哉?
单超之杀梁冀也,尊黄琼矣,用陈蕃矣,征徐稺、姜肱、袁闳、李曇、韦著矣,天下固尝想望其风采而属望以澄清。然则有所诛逐,有所登进,矫时弊以服人,奸人用之俄顷,而固不可信。蕃已老,窦武方内倚太后、外受定策之赏,而蕃又恶能保其终乎!
汉之将亡也,天子之废立,操于宫闱,外戚宦寺,迭相争胜,孙程废而梁氏兴,梁冀诛而单超起,汉安得有天子哉!而蕃所托者犹然外戚也,则授宦者以梁冀复起之名,既无以正天诛而服受戮者之心,且天下亦疑外戚宦寺之互相起灭而不适有正。故张奂亦为王甫、曹节所惑,欲自祓濯而终不免。蕃之托武,非所托也明甚。然且以老成之识,昧焉而不察者,时之所趋,舍是而无能为也。
呜呼!以三族之膏血,争贤奸之兴废、社稷之存亡者,岂易言哉?不幸而无如砥之周道,率繇之以行志,则亦埋怨于江潭山谷之间,齐恨以没焉耳。
毫厘之辨不审,而事以大溃,贤人君子骈首以死,社稷旋踵而倾,若以膏沃火,欲灭之而益增其燄。蕃之志可哀,而其所为亦左矣。是以君子重惜之也。
四
夫人情亦惟其不相欺耳,苟其相欺,无往而不欺;法之密也,尤欺之所藉也。汉灵之世,以州郡相党,制婚姻之家及两州人士不得对相监临,立三互之禁,选用艰难,而州郡之贪暴益无所忌。
司马温公述叔向之言,“国将亡,必多制。”若夫开国之始,立密法以防欺,未即亡焉,而天下之害积矣。
今之为制,非教官及仓巡驿递不亲民者,皆有同省之禁,此汉灵之遗法也。司马温公曰:“适足为笑。”诚然有可笑者。名为一省,而相去千里者多矣;名为异省,而鸡犬相闻者多矣;同省而声闻不接,异省而婚媾相连,岂天限地绝,一分省而遂不相及哉?此适足为笑者也。
或为婚姻,或相对治,情相狎,过相匿,所必虑也,而又奚必婚姻对治之相临乎!
展转以请托,更相匿而互相报,夫岂无私语密缄之足任。已非婚姻、已非对治矣,藉手以告曰:吾无私也。而交通请属之无所惮,此又适足为笑者也。
夫防之严,而适以长欺,既良然矣。若夫捐禁而乡郡可守,尤有利焉。自贤者而言之,南北之殊风,泽国土国之殊坏,民异利,士异教,遥相治而见为利者或害,教以正者或偏,审士之宜以益民,视习之趋以正士,则利果利而教果教矣。自不肖者而言之,酷以墨者之无忌也,突为其寇讐,而翩然拚飞**里之外,无能如何也;即罢斥以归休,而身得安、子孙得免,无余虑矣。
居其土、与其人俱,当官则吏也,归里则乡曲也,刑罚科敛之加,非以其正,而乡人可报之于数十年之后,则惴惴焉一夫胜予,不肖之情戢焉,害亦有所惩矣。
夫王者合天下以为一家,揭猜疑以求民之莫而行士之志,法愈疏,闲愈正,不可欺者,一王之法,天理之公,人心之良也,而恃区区之禁制也乎?三代之隆也,士各仕于其国,而民益亲。亡汉之稗政,柰之何其效之!
五
呜呼!世愈移而士趋日异,亦恶知其所归哉!灵帝好文学之士,能为文赋者,待制鸿都门下,乐松等以显,而蔡邕露章谓其“游意篇章,聊代博弈”。甚贱之也。自
隋炀帝以迄于宋,千年而以此取士,贵重崇高,若天下之贤者,无踰于文赋之一途。汉所贱而隋、唐、宋所贵,士不得不贵焉;世之趋而日下,亦至此乎!
夫文赋亦非必为道之所贱也,其源始于楚骚,忠爱积而悱恻生,以摇荡性情而伸其隐志,君子所乐尚焉。流及于司马相如、扬雄,而讽谏亦行乎其间。
六代之衰,操觚者始取青妃白,移宫换羽,而为不实之华;然而雅郑相杂,其不诡于贞者,亦不绝于世。夫蔡邕者,亦尝从事矣,而斥之为优俳,将无过乎!
要而论之,乐而不淫,诽而不伤,丽而不荡;则涵泳性情而荡涤志气者,成德成材以后,满于中而鬯于外者之所为。而以之取士于始进,导幼学以浮华,内遗德行,外略经术,则以导天下之淫而有余。故邕可自为也,而不乐松等之辄为之,且以戒灵帝之以拔人才于不次也。
繇是言之,士趋亦何尝有异哉?上之用之也别耳。于是而王安石之经义,虽亦末耳,而不伤其本,庶几乎华实兼茂之道也。元祐革新法,而并此革之,过矣。
若王鏊、钱福之浅陿,陶望龄、汤宾尹之卑陋,则末流波靡,而非作者之凉也。经义者,非徒干禄之器也,士之所研精以极道者也。文赋者,非幼学之习也,志正学充,伤今思古,以待人之微喻者也。而志士崇业以单心,亦可于此而审所从矣。
六
论为子为臣之变,至于赵苞而无可言矣。何也?若苞者,无可为计,虽君子亦不能为之计也,无往而非通天之罪矣。以苞之死战,为能死于官守;苞与手刃其亲者均也,为此论者,无人之心。
以苞当求所以生母之方,不得已而降于鲜卑;分符为天子守邑,而北面臣虏,终身陷焉,亦不可谓有人之心也。故至于苞,而求不丧其心之道穷矣。此谁使之然哉?苞自处于穷以必丧其心。故曰无往而非通天之罪也。
为人子者,岂以口腹事亲乎?抑岂敢以己之荣施及其母为愉快乎?故子曰:“老者安之。”求所以安之之方,虽劳不辟,虽死不辍,而况于苞之安其母者甚易乎?
苞,东武城人也,所守则辽西也。母所居者,中国之乐土,苞所守者,鲜卑凭陵蹂践之郊也;胡为乎甫到官而即迎母以居柳城之绝塞哉?苞于此已不复有人之心矣。以口腹与?禽虫之爱也;以荣宠与?
市井之得金钱而借亲以侈华美者之情也。疆寇在肘腋之间,孤城处斗绝之地,奉衰老妇人以徼幸于锋镝之下,苞之罪通于天,奚待破贼以致母死之日邪?故曰:“正其本,万事理。”一念之不若,而成乎昏昧,母子并命于危城,苞虽死,其可以逭中心之刑辟哉?
或者其愚也,则君子弗获已而姑为之计,当羯贼出母示苞之日,自悔其迎母之咎,早伏剑以死,委战守之事于僚吏,母之存亡城之安危不计也,则犹可无余恶也。虽然,晚矣!苞死而母必不可得生,城必不可得存也。
七
蔡邕意气之士也,始而以危言召祸,终而以党贼逢诛,皆意气之为也。何言之?曰:合刑赏之大权于一人者,天子也;兼进贤退不肖之道,以密赞于坐论者,大臣也;而羣工异是。奸人之在君侧,弗容不击矣。击之而吾言用,奸人退,贤者之道自伸焉。
吾言不用,奸人且反噬于我,我躬不阅,而无容以累君子,使犹安焉,其犹有人乎君侧也。君子用而不任,弗容不为白其忠矣。白之而吾言用,君子进,奸人之势且沮焉。吾言不用,奸人不得以夺此与彼之名加之于我,而犹有所惮焉。
邕苟疾夫张颢、伟璋、赵玹、盖升之为国蠹也,则专其力以击之可耳。若以郭禧、桥玄、刘宠之忠而劝之以延访也,则抑述其德以赞君之敬礼已耳。而一章之中,抑彼伸此,若将取在廷之多士而惟其所更张者。为国谋邪?为君子谋邪?则抑其一往之意气以排异己而伸交好者之言耳,庸有听之者哉!
汉之末造,士论操命讨之权,口笔司荣枯之令,汝南、甘陵太学之风波一起,而成乎大乱。非奸人之陷之,实有以自致焉。同于我者为懿亲,异于我者为仇讐,唯意所持衡而气为之凌轹,则邕他日者幸董卓之杀奄人,而忘其专横,亦此意气为之矣。桥玄、刘宠之不为邕所累,幸也;而君子以相形而永废,朝廷以偏击而一空,汉亦恶得不亡哉!
八
鲜卑持赵苞之母以胁苞,苞不顾而战,以杀其母,无人之心也。贼劫桥玄之幼子登楼求货,玄促令攻贼,以杀其子,亦无人之心也。母之与子若是其均重乎?非也。
使苞之子为鲜卑所持以胁苞,苞不顾而击鲜卑,则忠臣之效矣,不以私爱忘君父之托也。而苞则其母也。贼所胁玄以求者货耳,货与子孰亲,而吝货以杀其子乎?
或曰:“玄非以货也,贼劫质以胁人,法之所不可容也。”夫一区区登楼之贼,杀之不足为国安,纵之不足为国危。法者,司隶河南尹之法,非玄之法也,而玄何怙法以忘其天性之恩邪?
史氏之言曰:“玄上言凡有劫质者皆并杀之,不得赎以财货,由是劫质遂绝。”史之诬也。乐道之以为溢美之言,以覆玄绝恩之咎也。友兄、恭弟、慈父、顺妻,苟有劫其亲以求货者,法虽立,孰忍恝置之而不恤?虽严刑禁之而必不从。则谓劫质永绝者,非果有之,为诬而已矣。充桥玄之操,藉其为赵苞也,又奚不可也哉?
九
封建废而权下移,天子之下至于庶人,无堂陛之差也,于是乎庶人可凌躐乎天子,而盗贼起。嬴政之暴,王莽之逆,盗始横焉,然未尝敢与久安长治之天子抗也。
至汉之季,公孙举、张婴、许生始称兵僭号而无所惮,积以成乎张角之乱,盗贼辄起于承平之代者数千年而不息。秦之盗曰悲六国之亡;莽之盗曰思汉室之旧;盗者必有托也,然后可假为之名以耸天下而翕然以从。
至于角而无所托矣,宦寺之毒,郡县之虐,未可以为名也,于是而诡托之于道。角曰:吾之道,黄帝、老子之道也。乃至韩山童、徐寿辉曰:吾之道,瞿昙之道也。微二氏之支流,亦未足以惑天下而趋之若流。
甚哉二氏之殃民,亦岂其初念哉?而下流必至于此。故孟子曰:“率兽食人,人将相食。”岂过计哉?
虽然,二氏之邪淫而终以乱也,非徒二氏倡之也,为儒者之言先之以狂惑,而二氏之徒效之也。君子之言人伦物理也,则人伦物理而已矣;二氏之言虚无寂灭也,则虚无寂灭而已矣;无所为禨祥瑞应劫运往来之说也。
何休、郑玄之治经术,京房、襄楷、郎顗、张衡之论治道,始以鬼魅妖孽之影响乱六籍。而上动天子,下鼓学士,曰此圣人之本天以治人也。于是二氏之徒歆其利,而后曰吾师老子亦言之矣,吾师瞿昙亦言之矣;群然兴为怪诞之语以诱人之信从,而后盗贼藉之以起。儒者倡之,二氏和之,妖人挟之,罪魁戎首将谁归哉?
齐桓、晋文挟天子以令诸侯,而盗贼挟圣人以惑百姓。天子之权下移于庶人,所挟者亦移焉。而盗贼氾滥乎数千年而不息,祸亦烈矣!端本之治,治佛、老而犹非本也。儒而言灾祥言运会,妖之始也。三代之圣人杀而勿赦者,而后之君子从而尊之,以加一倍之小术测兴亡,使与通书、正蒙相杂以立教,辟邪者容勿辩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