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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慕浑然不知身边重臣之间的暗涛汹涌,只接过奏疏,认真地翻看。
上面人名有八十二位,年纪最大者即将致仕,最小者也有三十多岁,奏疏的字迹清晰,内容详细,包括年龄、籍贯、曾任官职、政绩等,最高者也只是正四品的太仆寺少卿,主要负责帝王出行。
而大多数人在地方当一个默默无闻的县令或者县丞,政绩平常,尽管多年未曾调任,也不显得突出。
明慕看完后,讶异地抬头,良久才道:“……大人辛苦了。”
这封奏疏好比投名状,彻底与私人书院切割开,堪称背叛。若是传出去,御史的攻击对象直接换人,卜祯以及他的学生、后辈都会处处受到桎梏。
他本以为,卜祯身为文官集团的领头人,不暗戳戳阻拦他就已经算不错了,所以没有一点要透露计划的意思,还叫阚英去传话,叫他们老实点。没想到如今居然送上了这样一份大礼,顿时有些心情复杂——
这是真好官。
明慕有些感慨,还有点羞愧自己之前的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卜大人为了盛朝殚精竭虑,朕铭记于心。”
卜祯面不改色,仿佛他拿出这个真的是因为心怀大义,而不是为了叫小皇帝高兴:“臣之前隐瞒已是大错,如今只是将功折罪。”
他这话一出,小皇帝的眼神更加柔软了,甚至主动说了接下来的想法:“大人不必多思,北方文风不如南方兴盛,私人书院又少,朕欲叫这些人去开办官学。”
好一片君臣相得。
经大人立刻坐不住了,他是户部尚书兼任文华殿大学士,办官学不说别的,钱这块必须叫他经手,于是强行插话进去:“陛下圣明,若官学兴起,私人书院自然不足为惧,国库虽近年不丰,但这笔钱还是、还是拿得出来的。”
为了支持小皇帝的事业,经榕简单估算了今年的预算以及开支,二话不说跟上。
“不叫经大人多费心,寿昌伯等人的家产不日便要收归国库。”见有人主动搭话,要加入这项“基础工程”,明慕还挺开心的,语气轻快,“我预想每个县开扫盲班,从北疆、西宁到南诏,争取十年后遍布全国。
“扫盲班可不教四书五经,但要学基础文字和数算,不强求学生科举,只叫他们读书做人。
“还有,若数算极为精通,可直接入燕都国子监。”
也就是减少文盲率。
按照明慕的想法,最好加上格物和化学,但现代的记忆太过久远,他早就忘了基础化学和物理知识,只能退而求其次地加入数算。
前些日子的抄家结果很是不错,周王的封地、俸禄等都归为国库,御赐物件收归内库,光是看单子,就让明慕震惊不已,甚至盯上了盛朝的其他亲王,很想依次抄家抄过去。
为了避免影响殿试,明慕说话的声音很小,心神都在“义务教育”上,也就没注意到底下考生若有所思地抬头看了一眼。
在听完小皇帝的话后,几位大人都沉默了。
不得不说,这些想法太过……天真。目前地方早已有县学、府学等,以陛下的意思,新开设的官学不以科举为主,只为了开启民智。
这其中投入的人力、物力乃至钱财,便不是一点点了。
“陛下……”卜祯斟酌着语言,“陛下的想法有可取之处……”
小皇帝眼睛亮晶晶的,似乎很想继续听他说下去。
卜祯说不出拒绝的话。
在预知梦中,明慕的想法永远新奇又大胆,用兵沿海、开海禁、改税制,一桩桩一件件,足以震惊朝野,但每件事似乎都获得了不错的结果,残旧的盛朝被注入了一股生力。
因此,卜祯试探道:“臣回去写一份奏疏……”
明慕点点头,他只能提供大致的思路,具体怎么做,还得结合当地的实际情况。
经榕倒是也觉察出一点东西:“既如此,所需花费也没有多少,只叫他们背着书箱,一个个乡讲课就是。学生们不强求科举,也不会增加私人书院的朝廷势力……
“而这些书院之所以能形成如今的规模,与朝中流出的‘名额’不无关系,陛下杜绝了这条路,想必他们也会逐渐势弱。”
“朕记着,金陵那边也有国子监?”明慕忽然道。
这些天试课下来,他挺喜欢国子监的氛围,是个做学问的好地方,每年会试考中的举人不少,堪称北方学子的门面。相较之下,金陵的国子监似乎不太出名,被江南的私人书院狠狠压制。
金陵是开国旧都,有一套和燕都一样的领导班子,国子监自然也是。但那边的国子监存在感很低,只每十年的黄册整理才会弄出些动静。
“是。”卜祯低声回道。
明慕喃喃道:“先普遍基础教育,再拔高高层教育……”
他对正常的私人书院没有任何意见,但这些人利用钻空子,顶替别人的名额,甚至试图闹事叫被刷下去的名额重新录取,明慕就很有意见了。
至于在朝堂之上拧成一股绳的私人书院势力,说实话,明慕暂时没有很好的想法。
等殿上的长香燃尽,殿试也宣告结束。
宦官们无声无息地收起廷卷,送往偏殿,由各科尚书阅卷,最后选出最好的几份,由陛下亲自点出前三甲。
在前三甲还未点出前,殿内学子基本都在原地,没有动弹。
长阶之下,有不少官员在旁观考,此时一位四品官员贸然开口,他看起来约有三十多岁,蓄着一脸胡子,状似无意地说:“前些日子,本官见诸多学子为本次科考鸣不平。看陛下刚才旁若无人的样子,或许是不在意这些流言蜚语的。”
明慕悄悄直起了身子。
想要改革教育,需要考虑的事情太多,他只和内阁三辅浅浅聊了几句,声音也很轻,再者以他的位置,应该影响不到底下正在殿试的考生。
阚英立刻提示:“陛下,这是左佥都御史。”
明慕点点头,正襟危坐,眼睛里闪烁着诡异的兴奋——
和传说中的御史吵架!
御史在古代封建历史上占据了重要地位,主要职责就是纠察百官,也能弹劾皇帝的不端行为,本朝对御史的权限进一步放宽,当堂弹劾皇帝已成职业习惯,而帝王不能因为弹劾惩罚御史。
不可否认,历史上有很多御史谨记自己的职责所在,协助了很多大事,不过眼前这个……很像高速上的ETC,专门抬杠的。
在西宁府生活十年,明慕习惯不多废话,直接上手;来到燕都后更不会有人找他吵架,还是第一次,有人这么认真地准备打嘴炮。
“朕有所耳闻。”小皇帝声音清越,“是说更换皇榜的事?”
“陛下既然知道,为何这些日子对满堂学子的质问视而不见?”左佥都御史不卑不亢,离开座位,恭敬下拜,“陛下登位,乃是万民所向,上天之德,如今因一己之私更改皇榜——”
“朕改皇榜可不是一己之私。”明慕严肃地打断了对方的话,“是主考记错了人,朕翻看落榜卷纸,从中找到一篇妙文,才得以拨乱反正。”
左佥都御史似有不屑:“究竟是何等妙文,能让陛下念念不忘?”
明慕:就等着你这句话呢。
洗白第一步:用强有力的实力打脸!
“既如此,朕便将这篇妙文分享给诸公。”明慕点了贺隋光的方向,“阚大伴,请叫贺会元来念罢。”
——
千里之外,云南。
自盛朝大长公主下嫁后,南诏风气逐渐改变,起码对汉人不再那么排斥,也愿意帮汉人带话。
任君澜在云南停留许久,终于见到了长公主……的孩子。
郡主明璇,今年五岁,性子倒是沉稳,见到陌生人,只问了一句:“阿娘说,你要带我去燕都找舅舅?”
刚满五岁的小女孩,眼睛很大,鼻子小巧,瞳色很深,按照明慕的话来说,就是“当童模会被一群姨姨夸的可爱小孩”。
想到心上人,任君澜的神情温和了一些,语气也十足耐心:“是。”
这是他第一次见幼年的明璇,还挺新奇。在任君澜的记忆中,他更熟悉的是六年后浑身阴郁的明璇,非常沉默,不愿意和任何人交流,明慕和她相处了许久,才稍稍叫她敞开心扉。
而明慕……后,明璇复又恢复原样,甚至比之前更为阴郁、暴虐。
再之后,任君澜也不清楚了,他处理完明慕的后事,选择随他而去。
“舅舅是什么样的人?”明璇原先在北疆长大,不习惯南诏的天气,生了一场大病。
所以,在任君澜和长公主接触后,对方才痛快地将唯一的女儿交给他,带去燕都。
任君澜没有正面回答:“你见到他就知道了。”
和明璇一起送过来的,是几年来长公主在北疆的资源,任君澜几乎搬空了大半个临西王府,才换来了这些珍贵的东西,足以让明慕掌控北疆。
如此,他才放心,不叫明慕被北疆的暗箭所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