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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只手又散漫垂下。
车内再一次传出贵公子淡淡的声音:“亭松,就叫竹雪。”
亭松诧异,看了一眼程令雪,又转向马车的方向,赞道:“清冷如雪,傲然如竹,‘竹雪’此名选得实在是妙!”
程令雪听得一头雾水。
这病弱公子不仅性子飘忽,说话更是让人听得云里雾里。
见她困惑,亭松忙将姬月恒的一句话润色一番:“小公子侠肝义胆,属实难得。公子正好缺一个贴身护卫,若不介意,往后你便同我一道随护公子左右,月俸二十两银,除去这份生计,公子还另备了酬金聊表谢意。而公子风雅,每位护卫都会另赐一名,贴身护卫则以草木取名,我是‘亭松’,小公子则是‘竹雪’……”
后面的话程令雪根本没心思听。
她满心只有三个字。
二十两。
二十两,还是每月。
她与师姐一年都攒不下几两银,二十两简直是天降巨富!
她试探着问公子究竟是哪家的公子,亭松只说往后自会知晓。
能混入他身边已是意外之喜,程令雪也不好过问太多。她本还以为他不会答应,没想到一下成了贴身护卫。
亭松倒清楚缘由。
公子会心软,是因少年适才自称幼时曾被人牙子拐走。
这似乎是公子心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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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雨初停,清风沁人心脾。
曦光下,平日贵不可及的朱栏曲槛、亭台楼阁添了亲切。
整座别院正当苏醒。
侍婢们端着盥洗茶水、朝食、熏好香的衣袍路过抄手回廊,经过程令雪身边时偶尔驻足,朝俊秀“少年”一笑。
“竹雪真是勤快。亭松大哥都说了让你先适应几日,不必值守。”
程令雪后退一步给她们让路。
这些话勾出她心中忧愁,本以为成了贴身护卫便好接近。谁知公子一直不曾起用她,亭松说让她先熟悉,二十多日了,却连公子面都没再见着。
正愁着,亭松从园中走出。
素来温厚的人今日竟是很冷峻。
片刻后,程令雪与一众护卫及侍婢立在廊前时,她知晓了原因。
公子身边有一个护卫是细作。
便是这细作之前调虎离山,要借山贼之手行刺公子,今晨再一次时试图行刺时,被亭松一剑毙命。
眼下人躺在地上,目眦欲裂,唇色乌紫,想来亭松还给他用了毒。
程令雪倒是见惯了,可她身后一个胆小的侍婢却吓得牙齿打颤。她往一侧挪了挪,挡住小姑娘视线。
她一动弹,几乎同时,对面亭子的竹帘后露出只纤尘不染的手。
那手一抬,竹帘如画卷展开。
起先露出温润的下颚线,轻抿着没有情绪的唇,半垂的鸦睫。
最后是眉心一点朱砂痣。
程令雪目光稍滞。
那夜到底昏暗,此刻明亮日光照得青年无一处不贵气,病气都有了骄矜的意味,如神龛中易碎的瓷观音。
短短一眼,她给他印了个戳。
碰不得,更赔不起。
仿佛有所察觉,碰不得更赔不起的贵公子抬眸,不错眼地凝着她。
程令雪倏然一怔。
她仿若回到山寨中,四周静得诡异,病弱公子坐在尸山血海的边沿,白袍染血,平静得不似活人。
观音像一旦溅上了血,就会比凶神恶煞的罗刹还令她细思极恐。
程令雪蹦出离谱的念头:公子身带邪气,才让山贼疯掉。
下一瞬,帘子落了下来。
病弱公子再度隐于帘后,她对他的印象归于“文弱安静”。
“咳咳——”
亭松板起脸咳了两声,随后长剑挑开了细作的衣裳,他虽克制着只挑开半边肩头,可足够众人分辨。
“这……”
周遭顿时讶声一片。
饶是平素没什么表情的程令雪,看清眼前一切,眉头亦是讶然抬起。
细作竟是女扮男装!
遇上同行,还是个下场凄惨的同行,程令雪眼皮不安一跳。
众人正各怀心思时,亭松说话了,短短一句,让她心头更是一紧——
“此人下场诸位已亲眼目睹,还是那句话,公子喜静,不喜被骗,
“望尔等谨记,好自为之!”
不喜被骗……
是夜,程令雪抚着心口蛊痕,翻来覆去许久才睡着。脑中如有一块巨石,压着她意识不断下坠,下坠……
朦胧之时,隐见房门半开。
一个玉冠束发、锦袍加身的端方身影转着轮椅入室。那叫不出名、闻着便知道很贵的熏香沁入鼻间。
她的颈侧,贴上一把剑。
修长的手执剑,剑尖自颈侧游走,落在衣襟交错处。青年坐在榻边,挑开她衣襟的动作无情而疏离。
裹胸布和鸦青衣衫委地。
那沉静目光似一尾冰凉银蛇,寸寸游走在她赤'裸的身体上。
最后定在起伏上的一点蛊印。
……
天色半明未明。
残存的月光暧昧地和着破晓曦光,照到程令雪一轮弦月似的锁骨上。
微风自窗隙拂入。
似有一双微凉的手,从半开的襟口抚入,轻拂心口,漠然挑弄。
程令雪拢紧衣襟,要忘掉梦中用长剑挑开她衣襟的那只手。
她竟然梦见公子来了!
他看完她的蛊印,开了口,唇畔溢出的却是亭松的声音。
“公子最讨厌被人骗!”
只见那端坐轮椅中的贵公子长睫一抬,随后竟乍然化成一只似是蛊虫的大虫子,将她吞入腹中!
程令雪不是被他吓醒的。
是虫子被丑醒的。
梦这东西,就像蘸着白水的毛笔,虽无墨色,也会在她情绪上留下湿漉漉的水痕。便是晒干,也有细微褶皱。
她越想越觉可怕。
握剑沉凝许久,直到远处闹市传来叫卖声,程令雪寻了亭松告假,称寻亲的事情有了着落要出门一趟。
她来到泠州城外一处山上。
晨雾弥漫,破旧的草屋上有炊烟升起,程令雪目光一暖。
她抬手叩门。
一个身量细瘦、面上带疤的汉子开了门,凶神恶煞道:“你谁啊?!”
程令雪:“我找江皊。”
汉子凌厉地扫视她,粗声粗气道:“不认识!你小子找错地方了吧!”
“哦,那我走了。”
她漠然转身要走,腕子被攥住了,汉子浓眉微蹙,凌厉眼眸盈满委屈,口中发出嗔怨的少女声音。
“死鬼!让你走你就走啊!”
说罢亲昵挽住地程令雪胳膊,她头皮发麻,面无表情地扒开那手。
“师姐,别这样。”
顶着陌生大汉的面孔挽她手。
怪变态的。
“就你这怕生的毛病,要怎么博取那公子信任啊!”江皊利落地卸了伪装,露出秀美面庞,“回来有什么事呢?”
程令雪开门见山。
“公子身边查出了女扮男装的细作,他讨厌被骗,我得伪装得真一些。”
江皊了然一笑:“上次让你试试我新做的宝贝你还害臊,悔了吧?”
说罢取出那块皮子。
程令雪硬着头皮接过来,看都不敢看那东西,墨衣坠地,她抬脚甩开缠挂足尖的衣衫,脚踝莹润如白玉修竹。
“对了,喉结——”
江皊没多想便转过身来。
程令雪正低头裹那革子,雪肤乌发相互映衬,立在昏暗草屋里,像极月下疏离又惑人的莲妖。没想到师妹平时清冷,褪了衣裳竟这么勾人。知她害臊,江皊忙要转回去,视线忽而一紧。
师妹的蝴蝶骨上,有道半尺长的疤,瞧着甚是触目惊心。
江皊忙问:“怎么弄的?”
程令雪一愣,仓促套好外衫:“很久以前的旧伤,已经好透了。”
江皊没再问。
师妹的性子一贯如此,真挚,却也生分,简直像只小刺猬。
而她之所以选择潜入公子身边当护卫,也是因为不擅与人往来,只有保护公子哥博取信任这一个法子。可师妹从来只埋头做事,还不善于邀功。
愁人啊。
回想适才的惊鸿一瞥,江皊惋惜道:“师妹应该以女儿身接近他的,生得好看,又一身好功夫,贵公子定觉得新奇,只要他爱上你,信任不就……”
话说到半,却见师妹不知想到什么,倏地揪紧手中衣衫。江皊头一回在她清冷的眸中窥见如此多的情绪。
慌乱、窘迫,及深深的懊恼。
程令雪触上后背伤疤。
耳畔传来一个锦衣少年温和的一声“十一姑娘”,但这一声温和的低唤很快被一个少女恼怒的一句“贱婢”取代了。
她平静地压下涟漪,将衣裳上的褶皱揉平,连同心里的褶皱。
“师姐别担心,我会掂量着办。”
如非必要,她不会再寄希望于靠别人的怜惜脱离苦海。贵公子们会信任他的护卫,但怎可能信任掌心玩物?
杏眼中覆上坚定。
一眨眼,程令雪又是那执剑而立,虽拘谨但孤决清冷的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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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晴光大好。
亭松与公子在小楼上赏景。
姬月恒俯视着湖边值守的清冷少年,没头没尾道:“真是好奇,究竟会是谁,给我下这样一个蛊?
“我岂会轻易信任旁人?”
话散在风里。
程令雪也十分想不通。
下蛊人说她“体质特殊,被蛊选中”也太牵强。可她常年在外帮师父办事,难免得罪人,或许与这有关。
实在想不出是谁,便不想。
她还有别的事要发愁。
虽因她是公子恩人,几个护卫对她都很热情。然而贴身护卫二十两银的月俸整个江南也少有。僧多粥少,有些护卫见她一直不曾得到起用,便想从习武之人的看家本事入手将她拉下马。
这厢闲来无事,众护卫闹哄着说想看她和赤箭、白霜比试。
白霜不愿欺负新来人,婉拒了比试。赤箭则不以为然地邪气一笑:“武人间以武会友,切磋怎能叫做欺负呢?”
架不住众人起哄,太过谨慎也易露馅,程令雪应了下来。
长剑出鞘,锋芒毕露。
赤箭甫一出剑,便势如破竹,可惜都被程令雪轻巧地避开。
凌厉的几招皆若打在棉花上。
高楼之上,姬月恒只看了两眼就无趣地垂眸:“可看出来路?”
亭松道:“竹雪身法轻灵,但有所顾忌,只守不攻,暂且看不出。”
有所顾忌。
这顾忌可以有很多种可能。
姬月恒本兴致阙阙,闻言慢悠悠抬眼,手中玉箫轻旋。
下方湖边。
赤箭始终不能尽兴,剑尖朝她心口击去,欲逼她使出全力。
墨色外衣上多了细长的口子。
程令雪面色微变。
她捂住前襟的破口,挽了个利落的剑花,手腕用力一振,脚下亦是狠踹,赤箭连人带剑“扑通”一声落了水。
比试止于赤箭落水。
众人纷纷散去。
高楼上,姬月恒长指一收力。
转得正欢的玉箫静止。
透过这个小动作,亭松知道公子此刻心情愉悦,附和道:“赤箭也太冒进,兔子急了还咬人!竹雪又太内敛,和我说话都隔了三尺,他还割破人家衣裳!”
姬月恒唇角微扬。
“真是太过内敛的缘故么?”
亭松眉心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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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暂的失态让程令雪心神不宁,但只有一瞬,旁人应该不会起疑。
她捂着心口,要回去换身衣裳,却被一个叫子苓的侍婢拦住:“亭松大哥要外出办事,说让你替他值守。”
虽很是意外,但程令雪忙应了下来:“好,我先回房换一身衣裳。”
子苓却拉住了她,笑道:“不必跑一趟,耳房里常备着干净的衣裳,竹雪你跟我来,我给你找找!”
入了耳房,子苓翻出套干净的白衣,并殷勤上前要帮忙。
程令雪仓促后退一步。
“不必——”
话未能说完,子苓的手已先一步扒了那件破了口的外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