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冀州乃北地,深秋之后,天冷风高。
空阔的侯府门前,四面八方都是风,风不仅仅能刮在脸上,还倒灌进阔大的衣裳裤管里。青年妇人紧了紧头上的昭君套,深深后悔自己没戴那顶连着披肩的卧兔儿,要不然冷的直哆嗦,进侯府穿堂而过时,还能听到阴风怒号。
然而来到正院,丫头们掀开帘子,一股热浪袭来,青年妇人解开头上的昭君套和身上的狐裘给一旁的人,恭敬的进里间去了。
这青年妇人娘家姓辛,人称辛大奶奶,估摸二十岁的年纪。她鹅蛋脸儿,鬓角修的整齐,头上戴着银丝髻,周围金累丝钗梳环绕,端的是十分富丽。
进到里间,连忙躬身请安:“娘,儿媳给您请安。”
昭节侯夫人纪氏坐在东边临窗的炕桌旁,背靠着半旧不信的兰茵引枕,她是个极其明艳的妇人,即便快不惑之年也极其有风情,笑起来尤其爽朗:“如今这个时节,你怎么来了?我不是说你如今有了身子,要好生养胎才是。”
辛大奶奶和纪氏的长子裴朔成亲之后,搬到离昭节侯府不远的铜陵坊住,纪氏不是那等折腾儿媳妇的人,也不喜欢繁文缛节,遂只让辛大奶奶每月十五过来请个安便成。
“婆母爱惜,原不该辞,只是今日儿媳来,是听闻妹妹病了,故而前来探望。”辛大奶奶最是知晓婆母最疼爱小姑,因此自己怎么着都要来一趟。
一提起女儿,纪氏忍不住心疼道:“你妹妹可是受了大罪了。”
原来几日前纪氏和婆母徐老夫人一起带着两个女儿进宫拜见何皇后,何皇后说自己膝下无子,遂留了她们姐妹和好几家的姑娘在宫里多住一日。只是没想到就这么一日,就出了事情,听说她们一行人泛舟湖上,不巧撞击到怪石上。船头抚琴的大姑娘德音被撞了下去落了水,划船的宫人也翻了出去,一时乱了起来,吕丞相的女儿情急之下拼命划桨,没想到越划越远。
二人都是北人,不会泅水,划远了之后船翻了,女儿抱着湖中怪石抱了一夜,早上才被人救下,回来便病倒了。
辛大奶奶双手合十:“真是阿弥陀佛,妹妹如今可服药了?”
“吃了一日的药高烧退不下来,还是大夫又加了黄连进去,才退烧,这会子正在歇息,等会儿我还要去看她。”纪氏忧心忡忡。
辛大奶奶抚了抚肚子,往周围看了看,有些欲言又止,纪氏见状,屏退了下人。
“你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纪氏看着自己这位颇有些精明的儿媳妇。
辛大奶奶道:“说起来那边大姑娘有十七了,咱们家的姑娘也有十六了,皇后娘娘召了咱们家两位姑娘进宫,儿媳斗胆问一句,皇后娘娘可是要酬以太子妃之位?”
天子仁弱多病,何皇后无子,其兄虎踞上京,又得吕丞相扶持。因为她们废除原太子,立了二皇子李珩为新太子,太子今年十八,到了该大婚的年纪了。
纪氏虽然是个干练爽利之人,但有些事情不欲对外人道,即便儿媳妇她也不能说,因为是太子把女儿从假山上救下来的,太子弃吕丞相的女儿不顾,却众目睽睽之下救下自己的女儿,很难不说没有那个意思。
但如今一切尚未尘埃落定,她只是摇头:“这我就不知道了,她上头还有她姐姐呢,好事儿哪里轮得到我们二丫头。太夫人素来并不喜欢我,侯爷又一味唯母是从,大丫头养在太夫人的膝下,必定什么都偏向她的,这一切都说不好。”
辛大奶奶却想虽说昭节侯老夫人徐太夫人不喜欢婆婆,但是婆婆可是生了郑家唯一的子嗣郑无恒,她丈夫裴朔虽说是纪氏和前夫所出,但已经在冀州军中效力,也很受侯爷栽培。那大姑娘母亲徐氏虽说是徐太夫人的侄女,但终究早已青灯古佛,和自家婆母不可同日而语。
她还想说什么,见纪氏起身,又忙告退了。
纪氏喊住她:“你坐我的暖轿回去吧,别着了风寒,回去后好好养胎。”
“是。”辛大奶奶又福了一身,才离去。
等辛大奶奶离开,纪氏则去后罩房看女儿,走进来一股苦汁子的药味。原本这里不是书墨香味就是淡淡的药香,徽音孝顺,每逢她父兄打仗归来若是受伤了,她都会帮他们炖药膳调理身体。
女儿还在昏睡中,似乎做了噩梦,手紧紧抓住身下的床褥。
纪氏坐在床边,轻轻拍着女儿的肩膀:“我在呢,娘在这儿,我的宝儿要好好的。”
“夫人,怎么大姑娘那边早就醒了,还进宫从冀州去京城谢恩了,咱们姑娘却还昏昏沉沉的。”二姑娘徽音的丫头吉雪很是着急。
她是亲眼见到太子抱自家姑娘从假山上下来的,姑娘说太子一眼都没看身份更高贵的吕千金,可见对她是不一般的。
眼看这个选太子妃的时节,姑娘可不能病倒了。
纪氏正欲说话,见床上嘤咛一声,女儿醒来了。
“徽音,我的徽娘,你可总算醒了。”纪氏笑道。
郑徽音看着眼前的母亲,有些恍惚,又听母亲絮絮叨叨说起她落水的一事,又看了看自己的妆扮和熟悉的寝房,她居然回到了十六岁时。
也只有母亲才会叫她徽娘。
又听纪氏道:“你祖母和你大姐姐已经进宫谢恩了,偏你病中。不过如此也好,免得舟车劳顿,只可惜——”
徽娘已经花了一个时辰,终于接受自己真的重生了。
听娘说可惜,徽娘笑道:“可惜什么?”
“太子有意娶妻,你大姐姐进宫谢恩,你又没进宫,我怕你没机会了。”纪氏如此道。
徽娘不知怎么,听到太子的名字,直想作呕,上辈子她也是这个时候,大姐姐随祖母进宫谢恩,不巧此时,又有魏王替侄儿淮阴王娶妻。俗话说两权相利取其重,淮阴王本是吴王之子,他和小叔叔魏王年纪相仿,志趣相投,魏王起事时,他还带兵相助。
后来因吴王夫妻相继去世,他便去投奔魏王,魏王大喜,赐他兵马,又让他镇守徐州,徐州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此时淮阴王不过二十岁。据说他守祖父和父母之孝,到二十岁也未完婚,魏王有意和父亲交好,遂派东海徐氏,也就是大姐姐的舅舅过来做说客,让父亲许一女给淮阴王。
父亲原本想长女做太子妃,次女做王妃也不是不行。
但当年徐太夫人和徐家认为淮阴王年轻有为,又有实权,比仰人鼻息的傀儡太子李珩好多了,再者淮阴王也是宗室贵胄。李珩随时可能被废,淮阴王却是大权在握,故而徐太夫人让长姐嫁给淮阴王。
原本前世的徽娘也以为自己会嫁一位地方诸侯,如此乱世之中,方能保住性命,不曾想何皇后召见自己说太子很喜欢自己,愿意许自己太子妃之位,父亲素来耳根子软,为人反复无常,遂同意了。
但吕丞相没想到天外一笔,把女儿嫁给太子做正妃,她这个曾经口头被暗示的太子妃变成了良娣。为了自己的地位,大兄死于和吕家厮杀中,小弟则跟随李珩去攻打徐州,李珩被人伏击时,是小弟换上了他的衣裳,让李珩逃出生天。
这是她前世最大的遗憾,重活一世还能见到更年轻母亲,还听说大哥随父亲在军营,小弟早上怕冷偷懒不练枪,她都忍不住笑了。
“娘,没机会就没机会。宫中是是非之地,我们不过是进宫陪皇后一日,竟然搞到如此地步。若是真的进宫,可谓前途艰险。”徽娘清醒的很。
前世若非是刚进宫时,太子对自己实在是宠爱备至,否则她也不会和娘说起太子的好,父兄弟弟也不会那般拼命帮太子。
但这辈子……
“夫人,太夫人和大姑娘回来了,还带回来了一道圣旨,让我们全家一起去接旨呢。”纪氏的心腹刘嬷嬷进来道。
徽娘疑惑了一下,自己前世这个时候没什么圣旨啊!但也随着母亲一道穿好衣裳走到前厅,她正好看到了朝自己挤眉弄眼的小弟,还有虎目微睁的父亲,以及徐太夫人,还有上辈子看起来形容枯槁,如今还清雅明理的长姐德音。
“跪下。”纪氏把女儿拉了下来。
当了几年的太后,徽娘早已不需要跪求任何人了,如今跪下还有些不适。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天下之本,实在于元良,配得元良,必俟于邦媛。尔昭节侯冀州郑放长女,公侯府邸,门承鼎盛,作配储贰,允归冠族。可太子良娣,所司备礼册命,望尔敬宣妇道,无望姆训,钦哉!”
“臣女郑氏谢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郑德音从容走出,礼仪端庄,风采翩然,还不自觉的往徽娘这里看了一眼。
徽娘这才明白,在她昏迷的这段时候,这位长姐肯定也重生了,前世她看到自己母仪天下做了太后,气的晕倒在地,如今却主动要做李珩的良娣,想和自己一样,将来母仪天下。
否则,以徐太夫人姜桂之性,老而弥辣,绝对不会让她嫁给太子的。
那就只能是她自己的要求了。
……
“大姐姐,恭喜你了。”徽娘等宣旨的官员离开,第一个上前道贺。
郑德音看了妹妹一眼,见她似乎一无所知的向自己道贺,她心中有些愧疚,毕竟自己抢了她的正缘。可转念想自己若是若是入主东宫,让二妹妹嫁一位好人,也算是对得起她了。而她便既能得夫君独宠,还能得到至高无上的地位,将来为母亲徐氏正名,如此,也算是两全其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