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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午
2024年6月6日,B市,19点,一座半明半暗的写字楼。
端午假期的倒数第二天,很多人都已经心不在焉,早早结束工作、离开了公司。
苏乔为了尽快奔赴假期,还在做着最后的努力,身后一个女孩拍了拍她。
“Jelly,快一点哦,我们可都整装待发了!”说话的是隔壁组的Phyllis。
“很快,PPT做好啦,发个邮件。从公司出发更快,你看,我把行李都带来了,喏。”Jelly向旁边扭了一下头,顺视线望去,远处靠墙的桌子上放着收拾完备的行囊和一大包零食。
“哈哈哈,我来看看,都带了什么好吃的。啊,这个,我也爱吃!还有这个……”Phyllis知道她心里有数,便不再催促,随意拉来一把椅子,开始翻看零食。
***二人同属市场部,因为A、B组合作过一个项目,工作中发现彼此甚为投缘,于是常搭伴品尝美食、逛街购物。在“享受当下,不谈工作,不问私事”的约法三章之下,即便两组偶尔存在竞争,她们的相处也完全不受影响。
此次同行的,还有一位被她们戏称为“男闺蜜”的B组同事景枫Allen,缘于工作中的合拍、午餐中的交流,三人早就私下组成了“午餐小分队”。
这次策划良久的端午旅行,他们各自叫上了一位好友,共两男四女。***
不久,端午旅行小分队的成员集结完毕,几人看上去年龄相仿。虽初见略显生疏,互为性情相合之人,想必相处上不会差到哪里:
苏乔Jelly的闺蜜,程澜Lily;
靳绯Phyllis的前同事,齐姝Sherry;
景枫Allen的好哥们儿,鸠濂Sean。
做过简单介绍,六人立即出发、赶往火车站。这列火车开往D市,夕发朝至,最大程度上节约了赶路时间,还能在火车上提前互动,不得不佩服程澜的旅行安排。
在公司里习惯了互称英文名,为脱离职场的压抑和初识的尴尬,他们约定以哥、姐或名字相称,且彼此仅为旅伴、不谈感情。
夜宿
2024年6月7日,湖北D市。
一夜无忧。次日,火车按时抵达D市。
经过火车上聊闲天、打扑克、吃零食等一系列破冰活动,小分队的气氛融洽多了。
程澜安排五人去附近吃早餐,她和苏乔去提预先租好的两辆车,六个人两辆车,即使加上行李空间也绰绰有余。鸠濂担心人生地不熟,主动提出帮忙开一辆车回来,但要其他人帮忙带早餐。
“你看你看!都说女生外向,刚到这儿,我哥就找我姐去了。”景枫摇着头看着跑步跟上去的鸠濂,连连叹气。
“快走吧,他们提车可比咱们快,拿不回早点,看他怎么收拾你。对了,我那个同事和大家不太熟,你健谈,去和她聊聊呗。”靳绯指了指远处的齐姝,可能是为了打发尴尬的时段,正拿着手机毫无章法地左拍右拍。
“遵命!姐。”景枫一溜烟跑了过去。
“都买了什么?”鸠濂问景枫。
“当地特色——热干面和三鲜豆皮,还有豆浆和粥,想吃哪个随便选。”
“选什么,成年人不做选择,都要!”鸠濂拿起打包的早餐,走到程澜身边,重复了景枫的问题。
“我说,咱们出发吧,要不明天都到不了X乡。”景枫在一旁听着,牙都要被酸倒了,忍不住捣乱,被鸠濂略带威胁地瞪了回来。
休整一个小时,六人开始了下一段行程。从火车站到他们要去的X乡尚有一段长路,中途也没有停车午餐的打算,就靠着大家五花八门的零食在车上凑合了一顿。此时,奔赴假期的六人依旧意气风发,互相传送着语音,在车上聊着、笑着,享受着同龄人的快乐。
市区天气一片晴好,开到山里,不知是当地小气候还是天气骤变,大朵大朵的白云彻底背离了天气预报里的百年不遇艳阳天,逐渐暗了下来,变成一团团阴森的乌云。大家都同意尽快投宿,可距离提前预订的X乡旅社还有两个小时的路程。
鸠濂和景枫两个司机边开边找。不远处现出一片房屋、几点灯火,蜿蜒过来是路边一条宽敞的土路,土路旁有两大片荷塘,荷花开得正旺。按经验,这应该是有大型车通过,且有人居住,可在导航上却没有显示。开近了,看到土路这端的石牌坊上写着“纳摆乡”三个大字,字体遒劲有力,笔划却有些扭曲,下面还有一行符号组成的异形文字,让人看了心里不太舒服。仗着自己宿符的修行,近可驱邪避害、远可千里追杀,鸠濂提议进去看看,其余人没有更好的建议,只有一致默许。
远处看到的那一片房屋,临近才看清,建筑风格很独特。既不是刚刚经过的那些民居样式,也不是山间偶尔出现的独栋别墅,好像更为传统、复古,又很有民族特色。
“打扰了,有人在吗?”鸠濂拍打着最近的一间屋门,从侧面看,里面灯光很亮,并非城市里白炽灯的白亮,而是旧时灯泡所映出幽暗的红亮。
“你找谁?”一个白净的小男孩走了出来,戴着头巾,穿着土布的短衣短褂,袖边和裤边绣有民族风花纹。
“我们是去X乡旅游的,看这天好像要下雨,今天开不过去了,能借住一晚吗?我们一共六个人,一间屋子就行,我们可以按市价付房费。”
“我去问问爷爷。”小男孩跑了进去,不一会儿,走出来一个五十多岁的老汉,也是戴着头巾,穿着土布衣裤。
“旅游的……赶着端午来,是去X乡看龙舟的吧?其实我们纳摆乡的龙舟也很精彩啊,就在那片乡屋后面的湖上。明天开始,连赛三天,可是我们这里姑娘小伙们一年一度求亲的大日子,湖边还有一连三天的集市,机会难得啊。”老汉一边打量鸠濂,一边随口说着。
“我们其实订了今晚X乡的旅社,开不过去,已经退订了。能否在您这里借住一晚?一间就行,我们可以按市价付费。”
“倒也不用收钱,与人方便自己方便嘛。一间是吧?我让彦儿带你们过去。”老汉把小男孩叫了出来,从墙上取下一个月牙形的钥匙板,对着灯光仔细看了半天才解下来一条、递给了小男孩。
“去吧,天黑前回来啊!”老汉嘱咐着,同时用凌厉的眼神扫视了一下刚刚下车、拿着大包小包的五个人,表情严肃。
小男孩在前面带路,边跳边唱,像是个歌谣:
***“莲花白,莲花粉,莲花深处人挤人。
一道墙,二道门,三道符咒见故人。”***
走着走着,又跑来了几个路边的小孩,跟着一起唱,听得苏乔有点头皮发麻。
“这不会是那种歌谣杀人案之类的凶地吧?”苏乔压低了嗓音,悄悄问程澜。
“反正我查攻略的时候,没见到这个乡名。而且你看,旁边都是莲花,气氛很到位。”说着程澜用手悄悄抓了一下苏乔的腰,吓得苏乔惊叫一声。
其余几人和小孩们一齐转过头来,不明所以。惊叫声响彻山谷,安静的乡里忽然躁动起来,刚才的红亮灯火好像有些变化,每家窗子都变成了橘色,还凑上了向外一探究竟的若干张人脸。
鸠濂一直在程澜身边不远处,听到了刚才的对话,他向后看看,确认身后没人,开始心诵梵咒、绘出一道宿符,准备稍后贴在屋里。
有孩子们带路,左拐右拐,五分钟就走到了。这是一间很宽敞的乡屋,只是长久无人居住,需要简单打扫一下。屋内有一张土床,一张桌子,还有些简单的农具。小男孩把钥匙留下、跑走了。趁人不注意,鸠濂将宿符贴到门后、用农具挡上,又挂了件自己的外套,他对自己的宿符很有信心,保一夜平安应该没有问题。
经过短暂打扫、整理行李,又正值晚饭时段,大家恢复了出发时的欢乐气氛。
“计划赶不上变化呀,本来是吃X乡特色美食的,改成方便面聚会了。来,我看看,有多少种口味?”景枫说着,开始看大家的方便面盒,苏乔和齐姝配合地让他看了看已经撕开的盒盖,三人就此讨论起新出的口味哪种更好吃。
“我说,咱们连热水都没有,怎么吃泡面啊?”靳绯忍不住打断了他们热烈的讨论,提出了关键的问题。
“我去找刚才的老汉借一壶吧,洗澡就甭想了,泡面应该是没问题。”景枫说着往外走。
“小心点,快去快回,这乡里不太对劲。”鸠濂追出门,小声叮嘱了一句。
夜幕降临,虽然路途不远,土路也平整,乡间却有种异样的气氛。景枫左看右看,总觉得哪里不对……灯光!刚才还是橘色的,现在已经是粉白相间,景枫不自觉加快了步伐。离乡村首屋近在咫尺,刚刚经过的莲塘传来轻轻拨弄荷叶和水面的声音。定睛一看,一群顶着荷叶的小孩从荷塘里走出来,三三两两走到了远处闪着白光的几间乡屋里,再没出来,走进去的乡屋也变了样子,墙上出现了神秘的符号和古朴的纹样,同时传出了低诵的咒音,而粉色光亮的乡屋则是一片歌声,二者水乳交融,听来似有似无,却如莲香般沁人心脾。
“大爷,打扰了,和您借壶热水,”景枫敲着门,里面亮着白色的光,门开了,里面走出来一个小伙子,穿着和白天的小男孩一模一样。
“彦儿,回来!”里面传出老汉的声音。
“你们就是麻烦,刚才就没想到要用热水吗?拿了快回去吧,明早还就行了。”老汉提着一个竹编的壶走了出来。
“你刚才走过来,看到什么了吗?”他看到远处的灯光有粉有白,连忙问了一句。
“什么都没有,我一直看手机来着。”景枫晃了晃手里的手机,心想,千万不能让他知道,我正好看到那些小孩从荷塘走进乡屋。
“回去离荷塘远一点。”老汉看似很放心,嘱咐了一下,随即又找补了一句作为掩饰,“晚上天黑,容易落水。”
“好、好,一定注意。”景枫连声应着。
景枫怕被老汉追随的目光看出破绽,一路压着步伐、逃回乡屋,放下暖壶就坐到了自己行李旁边。暖壶来了,却没人争着倒水泡面,屋内和屋外一样,也涌动着难以言喻的气氛,他偷偷回头,大家都在刷手机。
“我查到了!纳摆乡!”程澜打破了沉默。
瞬间,一道闪电将屋内映得惨白,让人不由得打个激灵。迟到的惊雷带来了倾盆大雨,屋外一颗大树应声而倒,重重砸在了六个人本已摇摇欲坠的心上。
“怎么说的?”鸠濂抬起头。
“在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民俗网站里有记载:”
“原来你们也发现这乡里不对劲了,我刚才……”景枫说了自己去借热水的经历。
“特异神力?我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啊。”苏乔自言自语,另五人默不作声。
“这么说,咱们还挺幸运的?又变成神秘古乡游了。”景枫苦笑着比了个耶。
“有没有提到逃出去的人?”鸠濂追问。
“百年来都没有。”程澜斩钉截铁地说。
“不会的,只是没写而已。不然这个信息是怎么传到网上的?”齐姝忽然反驳了一句。
“话是没错,说说他们都有什么特异神力?举个例子,这偏僻乡落里,也就千里眼、顺风耳、易容术、缥缈音?”鸠濂适时转移了话题。
“我碰到了,领咱们来的小男孩,我刚才再去已经是小伙子了。还有刚才那一群跟着唱歌谣的小男孩,都分散地站在莲塘不远处,可能是为了避人耳目。可缥缈音有什么用?”
“这你就不懂了,肯定是用尽一切办法把外族男人永远留在纳摆乡呗,哈哈哈。”靳绯像开玩笑似地回应了一句。
“对了,歌谣!谁还记得他们怎么唱的?”苏乔像想起了什么,“我就记得莲花白,莲花粉,莲花深处人挤人。当时还觉得挺瘆人的。”
“一道墙,二道门,三道符咒见故人。”鸠濂补充了后半句,“这里面肯定有什么启示,可光是符咒就那么多种,最好先弄清门类,道家的?还是佛家的?”
“莲花,应该是佛家吧。第一句弄明白了,就是莲男莲女从小生长在莲塘里,白灯屋是莲男,粉灯屋是莲女,可一道墙、二道门又是什么呢?难不成这乡里还有机关?”程澜边想边自言自语。
“我们能不能偷偷溜走,或者报警?手机都有信号,求救应该没问题。”齐姝看着大家,希望得到赞同。
“逃不掉!就算能与外界联络,可外人根本看不到纳摆乡啊。何况这里的电是统一供应,根本没法充电,等我们的手机电量都耗尽,也只能束手就擒了。”靳绯否定了她,“还有一点很可疑,这里与世隔绝,为什么手机能连上网络?”
“过一天算一天吧,没想到我这么年轻就……”景枫哭丧着脸,已经准备听天由命了。
“刚才老汉说,从明天开始龙舟连赛三天,在后面的湖上,还有集市。既来之则安之,不如明天就逛逛这里吧?”大家沉默之际,鸠濂提出了一个不得已而为之的建议。
“也只能这样了。我都饿死了,快吃泡面吧。热水先抢先得啊!”景枫恢复了活力,端起自己的方便面盒快速奔向暖壶。
大家暂时恢复了生机,也不再焦虑,甚至开始畅想未来几天的旅程。饭后不多时,六人在或床或桌的各自领地休息起来,很快没了说话声。
屋外大雨已住,小雨还在淅沥沥地零散下着,远处有隐约的歌声与浅吟低诵,你方婉转,我方庄严,听来如在仙境,曼妙销魂。
***深夜,趁五人熟睡,鸠濂掀起门边的外套,试着揭下了宿符,手机网络顿时断开连接,信号也瞬间归零。他把宿符重新贴上,又蹑手蹑脚地回去了。
黑暗中,程澜看到了鸠濂的一举一动。***
异梦
程澜:
十多年前,程澜陪伴姑姑的山间疗养院里,一位白发老人拿着两本存折。
老人告诉她,有一天他的儿子会来这里,手背迎着日光有六字梵文,到时把存折转交给他即可,这是唯一的遗物。
老人是姑姑的救命恩人,没有留下姓名,但给姑姑留下一大笔钱,还知道很多极乐舟的秘密。
鸠濂:
B市的山间疗养院里,年轻姑娘用轮椅推着大病初愈的姑姑,一同看着窗外秋景。朗朗秋日里,山中红叶似火,是F市没有的景色,姑娘的橘色丝巾像一束火苗点亮了画面,也点亮了他的心,正想按下快门、捕捉这份心动,姑姑突然回过头。
姑姑告诉他,为父有件留给你和小巧妹的遗物,在这位姑娘手里,一定要来,相信你会妥善处理的。
鸠儿,不要记恨我。
齐姝:
在暗无天日的地方,一位老妪告诉她,自己是季霞,她的母亲。自出国后,就再没见过母亲,记忆中一直是个绝色美人,可眼前的她已垂垂老矣。
母亲告诉她,本从天竺而来,原姓鸠,如日后碰到鸠姓后人,或为亲戚,定要相认,也可免去她的诸多担忧。
靳绯:
本以为忘了过去的伤痛,一场梦又把自己带回了过去。
哥哥指责她,违背族规,偷练天竺梵咒、妄留青春;程萍指责她,忘恩负义、背弃了姐妹情谊。可当年的她,也有自己的苦衷和打算。
负气远赴国外,又改换姓氏回到国内,周遭已物是人非。
景枫:
父亲中年得子,一贯对母亲和他非常宠溺。成年后,父亲说起久远的家世,声明了一条家规——不可偷练天竺梵咒。鸠氏人因未能尽灭天竺四姓族人,咒噬代代相传,年轻时尚能抵抗,年老后身体每况愈下,父亲最终亡于一次咒噬。
去世多年的父亲夸赞他,善待母亲、挑起了家里的大梁;无需执着于家世,娶个外姓女子平凡度日即可,血脉终会渐渐消失的;梵咒虽可抵挡咒噬,只怕要经历更为漫长的孤独岁月,从未谋面的姑姑近在身边,在外漂泊多年,给她一个机会。
苏乔:
又是几年来同样的梦境。
海边佛寺的余晖中,一叶木舟无方向地漂在海上,舟边满是鲜花、五颜六色。海面上不知何物,一点一点,闪出金光,映得一片金波粼粼。俊美的年轻人身着古装,向她伸出了手,称呼她为“乔乔”。
唯美得像在拍电视剧,可偏偏每次都在苏乔犹豫着伸出手后,梦境戛然而止。
集市
2024年6月8日,纳摆乡。
清早,还没等手机闹铃响起,六人就被远处震耳欲聋的鼓声吵醒。
“这么早就开始比赛了?”鸠濂看了看手机,才6点。虽然同被惊醒,有立即起床的,就有继续赖床的。
“只能先去集市看看了,走吧!”想到大家的早餐还没着落,鸠濂叫上了景枫和早起的程澜,但要求留下的三人等他们回来再做打算。
集市确实离得很近,从外面看仅为一片依山而建的乡屋,后面却别有洞天。跟着前去赶集的婆婆们,沿小路很快走到了湖边,湖面很大,转圈都是荷塘,围着荷塘有一圈集市,而湖中央有两条龙舟正在练习。
自从知道了荷塘的秘密,程澜就不敢仔细看,一直躲在集市靠树林的一边。集市分为两个部分——叶区与莲区,中间设有石墙卡口。乡里人才能去莲区,出口正对石牌坊的背面,也就是说,只有乡里人才能看到彼此在莲区买了什么。
鸠濂和程澜慢慢走着,一边吃着藕饼,一边欣赏着当地的风土人情。鸠濂依旧保持着以前当自由摄影师的习惯,随手拍些民族服装的男女老少和集市风情。
作为纳摆乡一年一度求亲的大日子,清秀的莲女和精壮的莲男都展现出了最美的样子:身着极具特色的民族服装,配以金莲头冠或刺绣头巾。莲女们的服装虽为土布衣裙,细密的花纹、七彩的丝线,能看出姑娘们都各自下了不少心思,金莲头冠更是一个比一个精致,由金线细细缠制而成,镂空处隐约可见莲女们变着花样盘上的长发,乌润秀丽;莲男们的龙舟服款式极为简单,土布无袖坎肩和布裤,统一的纯色底布缀以简单花纹,粗壮的臂膀昭示着年轻小伙独有的一股子猛劲儿,而头巾才是他们暗暗较劲的重点,莲男们都系着莲女以彩丝绣制的头巾装饰,有莲花,有草木,还有瑞鸟,松松地系在暗色头巾上,花样错落有致、自然生动,不夸张地说,这就是莲女们刺绣手艺的现场展示。
几场看下来,鸠濂摸出点门道:当日比赛的并非所有莲男,还有不少在旁边围观。有认识的婆婆会问,今天还是明天出场,说是帮自家姑娘问的,惹得小伙儿脸都粉了。莲男和莲女一样,皮肤白皙清透,用出水芙蓉来形容一点不为过,可上了龙舟赛场,鼓声一响,个个都勇猛矫健,如离弦的箭,一气划向终点。瞬间爆发力的极致表现,引得莲女们纷纷送上荷叶稻草棕,下了龙舟,收到荷叶稻草棕的便是姑娘们心中最佳人选。可有的下了龙舟,一个稻草棕也没有,鸠濂颇感疑惑,不问不知道,赛前莲女已经把荷叶稻草棕系在了莲男腰间,这样的多半是两情相悦,只等端午定情了。
“是啊,越朴实的反而越真挚。”
“这里风景很好,我帮你拍一张吧,如果能出去,一定洗出来送给你。”
“别说得这么丧气,肯定能出去。”程澜笑了笑,鸠濂抓住这个瞬间,按下了快门。
“好看!你像我认识的一个人。”
“太老套了啊!前女友?”程澜问得丝毫没有语气,听不出高兴还是生气,好像就是在聊天。
“不是,梦里的,我父亲给我的托梦,说是你手里有件他寄存的遗物。”鸠濂不想绕弯子,直接说了昨夜的梦境。
“是不是这乡里有什么魔咒?我也梦到了一些不寻常的。半夜又被靳绯的梦话吵醒,她一边抽泣一边叫着哥。”
“你梦到了什么?”
“就是你说的,一位白发老人给了我两样东西,请我代为保管、日后转交。但十几年过去了,我要确认一下,你是否就是他说的那个人。你知道极乐舟吗?”程澜也直来直去。
“极乐舟?我父亲说的?或者说,你是四姓族人?”鸠濂把能想到的都问了出来。
“把你的手放在阳光下。”程澜没有回答他,却要求他做另一件事。
鸠濂立刻就明白了,只有从参差下圜境逃出来的才有六字梵文印记,寻常人根本不知道。他把相机挂在脖子上,伸出右手放在了阳光之下,随着光线流动,手背上能隐约看到环形排列的六字梵文。
“看来是真的。如果能出去,来找我。”程澜看了看鸠濂的手背。
“刚还说我丧气,你怎么也……”鸠濂嗔怪地看了她一眼。
“只是忽然意识到,网站上写的居然是真的,仅接纳拥有特异神力的人,你就算其一。我有你父亲单独赋予的期待,也算一种神力吧。其他人我不知道,苏乔说自己近几年重复做着与古人结亲的梦,恐怕是有什么特殊的渊源。六个人里有一半都符合这个属性,细想起来还挺恐怖的。”
“还有景枫,他祖上和我其实是同姓异脉的天外一姓鸠氏,只是由于家规明令禁止学习梵咒,就荒废了。”
“这么说,靳绯和齐姝也不简单。靳绯,我在工作中时常接触,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啊。”
“还是直接问问吧,可能是一个突破点呢。事不宜迟,走,回去问问。”鸠濂正说着,有人在背后拽了一下他的相机背带,回头一看,来人正是齐姝。
血脉
房间里等待投喂的三个人左等右等,不见人影,只好无视鸠濂的警告、结伴一起去集市。
“问什么?在房间里等你们半天都不回来,都快饿疯了,只能一起出来了。怎么就你们俩?景枫人呢?”齐姝埋怨起来像连珠炮一样。
“你们听说过极乐舟吗?”程澜直接问。
“极乐舟……”靳绯的表情有些不自然,欲言又止。
“莫非你是天竺四姓族人的后代?”鸠濂有些惊讶。
“不是,我原姓鸠,是天外一姓鸠氏。”靳绯说完,鸠濂更为惊讶,赶紧打电话给景枫,让他来集市茶棚处。
***天外一姓鸠氏原本也只有两脉,鸠濂不认识,那一定是景枫的亲戚。
景枫又吃又玩,正在兴头上,忽然被叫回去,电话里都能听出老大的不愿意。***
“我出国后就再没见过母亲,昨晚不知为什么梦到她了,告诉我本不姓季,而姓鸠,很早以前原在天竺。”
“你母亲的名字是?”鸠濂听到季,想起了自己的父亲,早年间也曾用过这个姓。
“季霞,哦,应该是鸠霞。”
“鸠霁,鸠霞。原来你是我姑姑的女儿。”鸠濂不敢置信地看着齐姝。姑姑的事情他略有耳闻,和父亲分开后即结婚生子,到现在少说也有几十年了,齐姝却如此年轻,和程澜、靳绯宛若同年,这其中必有不为人知的隐情。
“叫我过来什么事?你们看看这冰糖莲子串,每个都有李子大小,真是地灵莲杰啊。”景枫手里举着一串硕大的冰糖莲子,闲散地走了过来。
“没想到你是鸠氏二脉的后人,景纶你认识吗?”靳绯试探着问。
“我父亲啊。”景枫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平时的午餐三人组相处也不算短,怎么会突然问起这么奇怪的问题,便随意回答了一下。
“我是你姑姑,景绯。”靳绯一张口,吓得景枫差点被冰糖莲子噎着。
“哥哥发现我偷练天竺梵咒,训斥我妄图留住青春,要我赶紧停止修行,我一赌气出国了。其实当年我修行梵咒不光是为了抵挡咒噬,还有其他的原因,那就说来话长了。可近些年,越过越孤单,于是想回国和哥哥还有当年的好姐妹承认错误、说明真相,没想到他们都已经不在了。我只能改换姓氏,重新开始。”还没等景枫询问,靳绯便三言两语倾诉了自己多年的经历与苦楚。
“难怪父亲给我的托梦,是让我给您一次机会。”景枫不得不承认,靳绯说的和父亲多年前埋怨过的一模一样,几乎就是原话。
“他真这么说了?他原谅我了?哥……”靳绯忽然开始流泪,痛苦地蹲在地上、捂着脸,整个肩膀都在颤动。
“姑姑!我父亲早就原谅您了,只是爷爷过世后投过很多寻人启事都不见回音,才放弃了。去世前还看了四个人当年在松花江边的照片,说是他人生里最快乐的一段时光,有妹妹,有挚友。”景枫面朝靳绯温柔蹲下、用一手递过纸巾,另一手还举着那根刚吃了几口的冰糖莲子串。
“那现在就清楚了,来这里的人都不是偶然。我们想想出路吧。”程澜看着大家。
“六人里四个人是鸠氏血脉,我和靳绯都会天竺梵咒。那和歌谣就对上了,三道符咒,只差一个人了,景枫,就你吧!”鸠濂看了看景枫,投去信任的目光。
“不行,我有家规,不许再学天竺梵咒。”
“我来吧!”齐姝毛遂自荐,“我是在国外自学的,比不上你们,但修行多年,也能绘制简单的宿符。”
“国外自学的?”鸠濂颇为好奇。
“咱们找个地方慢慢说吧。”齐姝环顾四周,目光定在了不远处的茶棚。
咒噬
去异国投靠亲戚,衣食不愁,但毕竟寄人篱下,心情总有些压抑,父亲过惯了舒心日子,很不适应。我们很快搬家,父亲也很快找了继母,年龄相当,相貌却比母亲差很远,当时我还有些不服气。
刚过18岁不久,我就全身痛如虫咬、头疼欲裂,发作得快、结束得也快,赶去医院也没查出什么问题,起初以为是受心情影响,后来发现隔上三、四个月便会发作一次,还时不时被噩梦侵袭。直到一次被父亲撞见,他叹口气说,其实季霞也是这样。出国后他再提起母亲,都是直呼其名,好像陌生人一样。的确,称呼也是心情波动与关系亲疏的一种体现。
***季霞太美了,美得简直周围所有的女孩,不,我之前见过的所有女孩都比不上她的十分之一,我狂热追求,她欣然应允。对于她的家事,我大概了解了一下,觉得是个苦难女子,我可以给她幸福。
和季霞刚结婚时,她偶有发作,原以为是被逃难吓出的后遗症,艰难时世嘛,倒也可以理解。几年过去,发现她一直处于不符年龄的年轻状态,忍不住开口问了。季霞只说自己被人害了,所以一直这样,以后也会这样,但不会对我有什么伤害。
尽管如此,我还是觉得很害怕,此后就和她一直貌合神离。直到异国亲戚来信,才作为一个契机彻底逃离了季霞。***
听了父亲的讲述,有些将信将疑,因为继母的突然到来始终让我心存芥蒂。我想问个究竟,曾写信回原来的地址,被退信了,又托人找过,说是搬家已久。
她就这么消失了。
为了自救,我开始自学占星、塔罗,广泛接触非自然类讯息。终于有一天,有人和我说,她曾见过一个东南亚的同学也是这样,是受到了咒噬,可以从这个方向找一找。我遍访东南亚一带,找到了根源与解法——不断修行、以梵咒抵消咒噬,副作用就是永不衰老。
父亲发现我和母亲一样,就开始任我自生自灭,我刷他的卡买了很多与年龄不符的奢侈品,他连问都不问,彻底放弃了我,同当初逃离母亲那份决然如出一辙。都说人老了,会回忆起自己最美好的时光,这或许是个契机,我还是想与他和解。临终前,我忐忑着去探望他,见到依旧20岁样貌的我,父亲先是一惊,应该是想起了年轻时的热恋,忽而又转为一脸厌恶,扭过头默默等我离开。
***那一刻,我终于理解了母亲临别时的那个苦笑,竟是如此意想不到的原因。自此,我对自己的情感、伴侣、婚姻都打上了问号。永远年轻不好吗?***
“这些年,我时常更换国家与城市。或许是见的人多了,发现有不少人和我一样,但大家都很包容、互不点破,让我很欣慰。至少我就发现过,被老板无故迁怒时靳绯偷偷心诵梵咒,杯里的水忽然撒到待签文件上,她就借机溜了,我是能听到的。”齐姝带着了然于心的表情掐了一下靳绯的腰,靳绯笑了一下。
“但是对鸠濂就不一样了,是血脉互应的感觉,走得越近越强烈。按年龄,你可该叫我姐了。”齐姝亲切地看着鸠濂。
“原来是血脉互应啊。我还担心看到修罗场呢。我弄错了,我弄错了,刚到D市你看他那么半天,我以为……”景枫说着,被鸠濂从桌下踢了一脚。
“以为我看上他了?哈哈哈,我倒是看出来,我弟看上程澜了。”齐姝看了看二人,“程澜虽然不是鸠姓人,也非天竺四姓族人,这两天相处下来,我觉得人不错。姐同意!”这回换鸠濂和程澜尴尬了。鸠濂没想到自己的心思这么快就被姐姐点破了,他急于换个话题。
“姐,这么多年,你都没有结婚?”问题一问出来,大家都不敢看齐姝,生怕被迁怒,但又实在忍不住八卦之心,睁圆了眼睛面面相觑。
“有过不错的人选,我尝试过多交往几年再和他解释,可能更容易理解,还没到约定的年头,他就另寻新欢了;要么就和父亲一样,知道了我会永远年轻,避之不及。”齐姝叹了口气,“看来只有咱们鸠家人一起作伴了。”
“以后我们搭伴养老吧!谁也别嫌弃谁是千年的妖精,哈哈哈!”靳绯忽然有个异想天开的提议。
“你们都是千年的妖精,一起搭伴养老,那我怎么办?”苏乔怯怯地问了一句。
“现在你是我们的小妹妹,等你老了,我们管你叫奶奶!哈哈哈!”靳绯的一句话惹得大家哈哈大笑,程澜则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苏乔。
“咱们这辈分有点乱啊。”景枫看热闹不嫌事大。
“活得久更要心态年轻,别叫我奶奶,请叫我She~rry!”齐姝站起身来,应声做了个妩媚的S形,“我们走吧,龙舟赛要开始了。”
大家纷纷起身、走出茶棚,向龙舟终点走去。
“这家莲子茶还挺好喝!”景枫最后又喝了几口,跑着追了上去。
石墙
“从这边走,那边有莲区的屏障。”鸠濂指引大家从另一侧绕过去。
“我们试试吧,万一能过去呢?”程澜提议,“时间紧迫,大不了明天再看龙舟赛。”
大家默许了提议,跟着程澜一起前往两区交界处。一路走,一路吃,有景枫时时指引美食摊位、调节气氛,还有鸠濂帮忙拍照、合影,倒也不乏度假的气氛。
如果说叶区是露天集市,那么莲区就是全封闭棚区,依半边湖面而建,捂得严严实实。莲区的尽头是一片森林,出口就在其中,再远即是耸立于林外的石牌坊。
屏障很醒目,是一堵半人高的石墙,中间卡口有不少莲男看守,一般人很难混进去。据鸠濂观察,龙舟赛虽分三天举行,每天比赛莲男只上场三分之一,也就是说,有将近三分之二的精壮小伙儿都在轮流看守着莲区的出入口。乡民有自己的特征,且熟人熟面,外乡人稍一靠近便会被拦住。
“这边是通往石牌坊的,外乡人不准穿行。去看龙舟赛的话,要从另一边绕过去。”莲男一把拦住了佯装不知的景枫。
“看来不行。我看那个墙也不高,跳过去呢?我跨栏还行!”景枫悻悻地走回来,汇报了情况。
“行不通,你看他们有多少人,晚上再来看看吧。可问题是,歌谣里提到的墙就是那面石墙吗?”鸠濂想了想,“要不咱们去出口看看?乡民都买了什么?”
“你们去看看吧,我和齐姝、苏乔顺便带些吃的喝的回去,集市到中午就散了。”靳绯说着对另外两人使了个眼色,又从后面拽了一下景枫的衣服。
“哦哦哦,对,我帮她们提东西。”景枫赶紧把话接了过来。
“她们是故意一起走的吧?”程澜看着拉帮结伙走远的四个人,叹了口气。
“你是听了刚才的话,也很嫌弃我吗?”鸠濂小心翼翼地问。
“我姑姑在疗养院住了很多年,一直是年轻貌美的样子,甚至比我还年轻,当时我就已经习惯了。”
“但那毕竟是亲戚啊。可以一起搭伴养老的也仅限于同族之间,如果身边朝夕相伴的爱人永葆年轻,而自己日渐衰老,心里还是会担心吧?”鸠濂说出了问题的关键,而程澜没有回答。
“这么说可能有些冒昧,我从十多年前就认识你了。当年父亲从极乐舟消失,我曾为此远赴西北找过参差境主,他告我父亲并非恶意逃走,是要帮一位困于疗养院的姑娘复仇。”程澜抬起头,看着鸠濂。
“那人是我姑姑?”
“对,所以那时我去了山间疗养院,而当年陪在程萍阿姨身边的就是你。后来我为了发展来到B市,时常去疗养院旁的山区采风,顺便去看看你,直到几年前你姑姑去世,你也忽然消失了,我才后悔,连你的名字都不知道。近年来,随着修行与阅历,我心绪平静了不少,虽然很想念你,也不想用宿符去找,无意逆天而行。这次就算是命运的安排吧,可能也是我父亲牵的红线,他这辈子就做过这么一件好事。”
“让我想想吧。”程澜的回答毫无语气。
“好吧,都十多年了,也不差这几天。”鸠濂语气中有些沮丧,低头看着地面,没注意程澜忽然转过头,正眼神复杂地望着他。
光门
“到了!你看!”鸠濂指着远处的石牌坊,“咱们别走太近,以免被人发现。”
“好像没见有人从森林里出来啊,”程澜探着头往森林的方向看,“走近点吧。”
离石牌坊不到百米的距离就是老汉居住的乡村首屋,不远处停着昨天六人开来的两辆车,石牌坊附近一直有老汉和小男孩盯着,鸠濂借口落了东西,和程澜一口气走过去、直接躲进了车里。
车窗正对着莲区出口,位置极好,只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被老汉一直盯着,总是不太轻松。鸠濂看着程澜,眼神中有些暗示,程澜腼腆地点了点头。老汉看到抱在一起的两个人,拉着小男孩走回了乡屋。
“能看到吗?”程澜坐在副驾驶,正是与出口相反的方向。
“特别清楚,我双眼视力都2.0!”说完,被程澜打了一下后背。
“好,说正经的,老汉和小男孩回去了,莲男们都在石牌坊周围看守,没看到出口。澜澜,你下手太狠了。”
“你再……”
“哎!有人出来了!人影闪现时好像有道光门,但走出来就看不到了。”鸠濂望着远处,把眼前情景一一告诉程澜。
“看不到的光门?可能是什么神力把光门隐藏起来了。”
“出来的是几位老人,有男有女,每人拿着三朵莲花,有白有粉。”
“莲花白,莲花粉,莲花深处人挤人。”程澜重复了一遍歌谣,“按灯屋的颜色,白和粉分别对应莲男与莲女。”
“那就对了,老汉拿的白莲,婆婆拿的粉莲。”鸠濂予以确认。
“不是景枫说的人形?”
“等等,他们把莲花分别插入了左右荷塘,和网站上写的一样,自幼养于莲塘。澜澜,我说的你害不害怕?刚看你一直躲着荷塘走。”鸠濂轻轻拍了拍程澜的后背,像是在安慰她。
“一道墙,二道门,三道符咒见故人。”程澜完全沉浸在歌谣里,边重复边思考,“按歌谣,第一道石墙在莲区入口,第二道光门在莲区出口,那歌谣里的三道符咒肯定是用来通过石牌坊。只要我们过去,就能返回原来的世界了!”
“澜澜,你太厉害了!”鸠濂激动之余,忍不住紧紧抱住了程澜,而她也没有拒绝。
鸠濂带着破解歌谣密语的兴奋,拉着程澜的手,走回了乡里,没发现远处窗户上贴着几张八卦的脸。一进屋,大家憋着笑,装作什么都没看见。
“你们还没吃吧?桌子这边是午饭,这边是晚饭。”齐姝打破了一片沉默。
“澜澜,你挑!”
“澜澜?澜澜?”景枫一惊一乍地学着。
“对,我叫澜澜,你得叫嫂子!”鸠濂刮了一下他的鼻子,纠正了称呼。
“哈哈哈,澜澜,有什么发现?说说!”齐姝太了解本家人的性格,一高兴就容易得意忘形,当然,也有景枫这样时时刻刻都得意忘形的。但平时一贯沉稳的鸠濂情绪高涨,必定有什么重大发现。
***程澜和鸠濂像说相声一样互相补充着将方才的观察、猜测和推理完整讲了一遍,唯独没说两人在车里拥抱良久、柔情慢吻。***
盘算
“我来捋一遍,有好建议大家随时补充。”鸠濂看了眼纸上的笔记,五人象征性地鼓了鼓掌。
一、明日龙舟开赛之时,六人分为两拨,一拨去集市、掩人耳目,一拨把贵重物品随身带到车上,在集市的莲区集合。
二、齐姝修行不够,幻术还算过关,绘制宿符,让卡口看守的莲男以为我们是本乡人,先通过石墙。六人分别跟紧本乡人,直至走到出口。记住,无论看到什么都不要出声。
三、光门我们或许看不到,大概走到一定的距离,齐姝用幻术变出和本乡人手里一样的东西,我们能不打就不打,尽量蒙混过关、保存实力。
四、走出光门,景枫,你带着澜澜和苏乔先去车上,闯石牌坊的任务交给我们三人。
明早的当务之急就是,去实测一下半个湖面的大致步数,提前做到心中有数。
“听着好紧张,希望能一次过关!”靳绯无比期待地搓了搓手。
“一定能过关。”程澜很有信心,鸠濂和她相视一笑。
远处乡屋里的老汉听完,皱了皱眉:“他们果然不是一般人,听到笙歌也不会神魂颠倒。这个宿符,好像在哪里听过,只怕莲娃儿挡不住他们啊,最好让他们知难而退。”
“族长,我去安排吧。”彦儿主动请缨。
老汉摆了摆手,慢慢移开木柜,现出乡屋后门,一闪身,向着夜色中的石牌坊走去。纳摆乡逢紧急之事才会用到乡屋后门,上一次,老汉已经想不起是什么时候了。
预演
2024年6月9日,纳摆乡。
次日一早,六人开始依计而行。程澜和苏乔去丈量了步数,顺便带回些早点。苏乔在集市上买了些女孩喜欢的民族风小饰品、小摆件,尝了景枫念念不忘的硕大的冰糖莲子串;程澜则买了一套莲女的民族服装和头冠,金莲头冠虽不比莲女们自戴的那么繁复,却也是越看越精致。
出乎意料,无论是莲区卡口,还是出口的森林区,甚至石牌坊周围,守卫都比昨天更加森严,她们感觉事态有变,赶紧回到了乡屋。
鸠濂和靳绯对自己的宿符很有信心,认为歌谣密语已破、机会难得,不如放手一试。最后投票表决,程澜关键的一票投给了鸠濂。
进入石门,一切顺利,跟着乡民的步伐走,沿途都是横铺在地的荷花,细看荷花下面,是一个个熟睡中的婴儿,粉嫩透白,齐姝一眼望到差点惊叫出声,还是靳绯拽了她一下,才勉强保持镇定;鸠濂一直紧紧拉着程澜,用半个身子挡住了程澜的视线。
立刻就要到光门了,六人手里拿着幻术变出的荷花顺利走了出去,可门外并非石牌坊,而是第二道光门,刚还走在身边的乡民们也不见了。
“你们以为凭那点幻术就能逃出去吗?太小看我们纳摆乡了。”老汉从第一道光门里走了进来。
“哈哈哈哈哈!”老汉身后陆续站满了看守的精壮莲男。
“如果你们愿意留下来,乡里自当盛情款待。如果执意要走的话,就别怪我不客气了!”老汉挥了挥手,身后的莲男将他们团团围住,本来狭窄的方形棚屋在无限扩大,最终扩展成了圆形。
“那就各凭本事吧!”鸠濂倒想看看他们有什么招数。
“好言相劝你不听,彦儿,地煞青莲阵。”
只见几圈莲男纷纷化身白莲,开始绕着他们旋转,速度不快,只是有些眼花缭乱。隐约中有咒音,比夜晚听到的更为空灵,像由天边远远传来。
“莲花变色了!”程澜叫了一声,应声倒下的是景枫,头开始剧烈疼痛、抱住了肩膀。
“我给你们时间考虑,但不太长,等莲花都变为青色,可就追悔莫及了。”老汉带着一种胜券在握的语气。
自带咒噬的人更易陷入阵法,修行越高坚持的时间越长,齐姝、鸠濂和靳绯依次倒下,四人在地上痛苦挣扎、完全没有绘制宿符的力气。苏乔焦急地看着程澜,也只有她的决定才不会被鸠濂埋怨。
七十二朵莲花组成的多层圆环忽高忽低,旋转速度从未变过,颜色却渐渐由白中透粉变为白色、淡绿色、绿色、淡青色。
“姑娘,想好了吗?时间不多了,再转上五圈,阵法结束可就回天无术了”。老汉看了看莲花的颜色,提醒着程澜。
“我留下吧,换他们五个人出去。”
鸠濂耳边梵音不断,隐约听到程澜的话,想出口阻拦却全身无力。
“程澜,别!”苏乔拉住了程澜的衣服。
“一个换五个?你对阵法毫无反应,可知并非他们同族,无神力助我,又凭什么答应你?”老汉冷笑了一下。
“我是天竺四姓族人纯家之后,虽然不会绘制宿符,但我的血脉可能是你需要的。”
“澜澜?”又一个震惊的消息。鸠濂挣扎着抬了下头、望向程澜。
“哦,天竺四姓族人……很古老的血脉啊,”老汉像在回忆什么,“对,宿符就是那时听到的。”
“族长,等一等!”一个年轻的声音传来。
“鸠濂,好一个瓮中捉鳖。”一声带着嘲讽的轻笑。
几人同时望过去,两位年轻人站在第二道光门旁,其中一人身着乡里莲男的传统服饰,另一人衣着素净、手持九莲锡杖,朵朵金莲在棚屋内泛着异彩,片片金色莲瓣也随着年轻人渐渐走近的步伐摇曳生姿。
“这锡杖……快,彦儿,赶紧停下来!”老汉急忙叫停阵法。
地煞青莲阵倏地停了下来,原本的白莲已接近青色,地上的几人也面色发青、奄奄一息,程澜先一步跑过去、扶起了鸠濂,眼里满是心疼。
“是朝儿吗?”老汉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族长,这几人求您手下留情。住持知道出乡要扛过阵法,专程让我们前来阻拦。”年轻人跪在了老汉面前,“族长,是我,朝儿。”
“那他……”
“我师哥,竺夜。若非紧急之事,我们不能随意来中洲境。”
“好好好,快起来,你说这几人是住持的旧识?”
“对,其中四人是天外一姓鸠氏,两人是天竺四姓族人后代。住持说,这或许是个化解两族世代恩怨的契机。”
“怎么说?”
“您应该知道,我可以……”
“我明白了,无需多言,随他们自愿吧。”老汉及时止住了竺昼的话,挥手遣退了待施阵法的莲男们,对程澜几人说,“你们几个,想回就回去吧,愿意明天看看龙舟盛景、多留一天的话,我们纳摆乡也欢迎。”
言落门开,棚屋渐渐消失,露出了不远处的石牌坊。程澜和苏乔搭着四人,艰难地走回了乡屋。
老汉带着竺昼和竺夜回到乡村首屋,看着屋内的摆设,竺昼忍不住轻轻拂拭。
“师哥,你不是一直想来看看纳摆乡吗?我从小就在这间乡屋里长大。”竺夜听罢,环视了一下屋子,土墙木门,陈设简单,虽显朴素,却有种漫长时光停留过的痕迹。
“难得回来一趟,不再待一天吗?明天可就是端午了,还是你怕……”老汉给两人倒好荷叶茶,焦急地问竺昼,随即又自言自语,“看到你和暮儿都跟在高僧身边,我也放心,有事就走吧。”
“族长,此番特意带回锡杖,是住持的意思,暮儿已经可以转世了,让她回来吧。”
“什么意思?”竺夜仔细看了看手中的九莲锡杖,竺昼陷入沉默。
老汉哀叹一声,道出了锡杖背后的故事。
往事
清乾隆年间,纳摆乡。
族长看着一株并蒂金莲,开心不已。
并蒂莲本已难得,金莲更是百年不遇。金莲即意味着善行得应、天赐神力,用来保卫纳摆乡,无异于如虎添翼。百十年来,乡里也仅存下十余朵金莲。
彼时的纳摆乡依旧沿袭着旧时习俗,莲男莲女由村中老人分别抚养,于端午时节定情。因是并蒂莲,成年后注定要成为夫妻,便由族长夫妇亲自抚养,取名朝儿和暮儿,对其疼爱有加。二人青梅竹马,感情甚笃。
转眼间,朝儿暮儿双双成年,定情的端午佳节,乡里洋溢着幸福欢乐的气氛。
本是众人期盼的好日子。不知俗世谁探到消息,传闻得到并蒂金莲可增加修行,一群人用巫术破解了乡中幻术。看到暮儿绝色美貌便欲强抢,族长之妻以自身修行全力护女,在争斗中不敌巫术、吐血倒地,暮儿也用手中的荷叶稻草棕割喉而亡。朝儿带着乡中莲男拼死抵抗,非伤即残。
正巧一众僧人在附近古寺停脚休息,听到远处的打斗声,瞬间出现在朝儿面前,三十余人摆成阵法、齐诵咒语,恶人纷纷瘫倒在地,继而消失不见。
为首高僧为乡中幻术增加了梵咒保护,停留的两日里又为莲男们传授了地煞青莲阵。族长无以为报,正在踌躇之时,朝儿看到未来高僧会助暮儿转世,说服族长以乡中珍藏的八顶上品金莲和暮儿的金莲化身制成九莲锡杖、跟随高僧,自己也愿意追随高僧潜心修行、等待暮儿转世,高僧应允,族长也甚感欣慰。
“要怎样转世?”竺夜追问。
“锡杖上少的一朵怎么办?乡里再添上一朵还是够的。”老汉算了算。
“好,好。”老汉点了点头,老泪纵横。
“真羡慕你。”竺夜失神地看着远处。
龙舟
2024年6月10日,纳摆乡。
经过一夜的休整,四人勉强恢复了体力。既已得到族长特准,又有竺夜、竺昼相助,他们决定将错就错,在这里好好过个端午。
看程澜买了莲女的民族服饰,其他三位女性试穿还不过瘾,禁不住心里痒痒,一人买了一套。穿着乡中服饰,融在当地独有的氛围里,引得景枫拍手称美、鸠濂快门不断。
连着两日的比赛,留下了最精壮的一批小伙儿,正摩拳擦掌准备一战定胜负。终点围了一些已经得到回应的莲女,今天就是他们的定情日,其他的莲女或结伴赶集,或围在湖边观赛。湖边还有为数不少盛装打扮的老汉与婆婆,看着莲男莲女们暗送秋波,他们也回忆起自己年轻的岁月。
六人夹杂在人群中,等待着十点的鼓声。鸠濂和程澜在稍为安静的湖边站着,不知说了些什么;靳绯和齐姝一起逛着集市,乐不思归;景枫喝了一碗又一碗莲子茶,生怕回去就喝不着,还准备带些冰糖莲子串回B市,留着慢慢吃;苏乔一直坐在茶棚里,觉得实在无聊,便往周边随意走了走。
湖边是观赛的绝佳位置,人群涌动中,苏乔被无意碰了一下。眼看要落入水中,一只清瘦而有力的手拉住了她,苏乔自右臂经全身一阵酥麻,倒在竺夜怀里,这感觉似曾相识。
“樵樵!”年轻的声音惊呼。本是分散的五个人听到,不约而同往声音的方向跑去。
“别打搅他们。”景枫离得最近、跑得最快,却被竺昼一把拦住,也不知从何时他站到了旁边。
“那是我妹!起开!”景枫瘦而有力,用胳膊推开了竺昼。
“还是我师姐呢。”竺昼不甘示弱,这回换景枫和闻声赶来的四人哑口无言了。
“她是天竺四姓族人,我昨天听到了。和竺夜有什么关系?”鸠濂问得有点不怀好意,对于昨天竺夜的奚落他仍旧耿耿于怀。
“他们的事儿,也就他们自己清楚,”竺昼往那边看了看,苏乔挣脱了竺夜、强撑着站起身,“完了,师姐还是不原谅师哥。”
苏乔气哼哼地走回来,不顾鸠濂的反应,挽着程澜走远了。
“你小子也有今天!”鸠濂想了想,带着大仇得报的快意,坏笑了一下。
鼓声响起,四人和二人就这么分散着看了赛龙舟和赛后定情的盛况。
回程在即,出了石牌坊,竺夜和竺昼就要回到参差境和中洲境。
临行前,竺昼手持九莲锡杖在石牌坊边等候。竺夜将一个船型木盒交给了苏乔,任鸠濂有多好奇,还是被程澜拉住了。
离开纳摆乡,车开半晌,回忆起来程时两车欢乐的互动气氛,鸠濂忽然意识到什么。想起在湖边程澜对他说,自己的母亲和姑姑都去世了,了无牵挂,确实打算留在纳摆乡,既然已经知道自己是四姓族人的后代,也不必强求结果了;分车时,又借口鸠氏家族好好联络下感情、建议同乘一辆,自己安慰苏乔去另一辆,可互动时再没听到程澜的语音……自己太大意了。鸠濂疯狂地往回开,却怎么也找不到石牌坊了。
老汉目送着竺夜、竺昼二人和两辆车消失在石牌坊外,叹了口气,“姑娘,出来吧。你想好了吗?”
“族长,我想好了。”程澜走出森林里的光门,穿戴着纳摆乡民族服饰,俨然从小在此长大的莲女。
***回到B市,鸠濂整理行囊时,发现了程澜匆匆塞进去的便签:
鸠濂,对不起,我留在了纳摆乡。
自第一天看龙舟赛,我便为这里真挚淳朴的民俗所打动,愿意在此度过余生。
你父亲的遗物:我姑姑程萍墓碑右边的土地,向下半米的铁盒内。
愿余生安好,勿念。——程澜
另:有关四姓族人后代一事,本无意隐瞒,因母亲和我从未接触过梵咒,仅平凡度日。若不是误入纳摆乡,恐怕都不会想起自己这个古老的血脉。***
鸠濂慢慢抚平压实的折角,看着程澜秀气的字体,看得出神。
盟誓
2029年6月16日,纳摆乡。
纳摆乡的端午,充满了欢乐的气氛。
程澜牵着一个小女孩走在端午集市上,两人穿戴着民族服饰,有说有笑。五年过去,她眼角已经有了不易察觉的皱纹,眼神却依然清澈,旁边的小女孩白皙清透,长相讨人喜爱。
临近十点,她们站定湖边,准备观看龙舟赛。程澜为小女孩指着龙舟开始的地方,一声快门打破了周围短暂的寂静,在这隐世的纳摆乡,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过了。
回头看,一位中年人拿着相机,站在那里,也穿戴着纳摆乡的民族服饰。
“您是?”程澜把小女孩拉到背后,略带警惕地询问。
“澜澜,不认识我了?我是鸠濂。为了重进纳摆乡、见到你,我用了三道宿符,余下的修行分给了我姐和靳绯,两个妖精已经结伴同游好几年了,她们说要畅游世界;景枫还是严守家规、坚决不学梵咒;苏乔搬到了S市,大家只能网上联络了。按你留的便签,我找到了遗物,不过我用不到了,让竺夜转交给了巧妹,我同父异母的姐姐;还有,这是五年前洗出来的照片,我说过,能出去的话一定会给你……正当年龄的我,很显老吧?”鸠濂努力找着各种话题,从身边口袋里拿出五年前的照片,最后说到了自己,说完又自嘲地笑了。
“回去以后,我认真想过了,与其像父亲一样为追寻一个不切实际的存在、背负着过时的恩怨,根本毫无意义,还枉费了一生。以前竺夜问过我,是否还愿意像父亲一样度过余生,当时我没有答案。但遇到你,我有了答案,我想和你如平凡人一样生活下去。小女孩很可爱,是莲女吧?”鸠濂走近程澜,摸了摸小女孩的头。
“我收养的莲女,叫涟儿,涟漪的涟。”程澜看着他自然的举动,内心有些融化。
“这样叫不会重名吗?”鸠濂忽然问。
“重名?”
“那你叫我什么?”
“涟儿,别理他。”程澜白了鸠濂一眼。
“来拍张全家福嘛!”
“拍了怎么洗?涟儿别理他,我们去看赛龙舟。”程澜拉着小女孩转过身,偷笑了一下,连语气里也带上了甜蜜的笑意。
“走慢点!你可不能欺负老年人啊!”鸠濂拿着照片、跟在后面,边走边笑,忽然快走几步,一把抓住了程澜的手,“对了,你还要补我一个荷叶稻草棕!”
2029年6月16日,S市。
苏乔带着船型木盒来到了海边佛寺,夕阳下,寺庙的屋顶和海面同时反射着阳光,犹如仙境,无数次梦中出现过的海景近在眼前。
五年前在纳摆乡见到的年轻人,和梦中的古装少年一模一样。只是,见到他的一刹那,所有强行封印的记忆都回来了,尽管百般压制,她还是全想起来了,浓情蜜意和负情背叛像两把刀在心上拉扯。他解释说,只是为了帮一女子,却无形中增加了因果,女子生生世世执着等待,搅乱了命定的姻缘。
“狡辩!”她看了看木盒里的鎏金合欢,仔细地放在纳摆乡带回的青莲瓷台上,顺着海浪放了进去。
涨起的潮水带着木舟渐行渐远,卡扣的“极乐”二字忽然闪闪发光,木舟消失在海面上。
当年他们大婚时,万朵鎏金合欢漂向远方,祥瑞对鸟绕舟飞舞,天地同贺,何其幸福。
***“当年走漏消息的是谁?”竺夜问。
“或许本没有走漏消息的人,只是情中该有此劫罢了。”竺昼看苏乔离开,走到竺夜身边,一同站在海边佛寺的连廊深处,望着海中的木舟。
“境界挺高,你已经可以当中洲境主了。”
“不,我要留给师姐。师姐还没原谅你?”
“她放弃了这段姻缘。”竺夜手中慢慢显现出极乐盒。里面是鎏金合欢和青莲瓷台,一段曾被世人称颂的金玉良缘。***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