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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十月十二,京城入了深秋。
密集的乌云团拢在半空,寒风卷着金黄的银杏叶子袭过街尾,朝远处滚去了。
京城琳琅阁,有着最时兴的绸料,和技艺最精湛的绣娘。向来是贵妇贵女们常来的地方。
琳琅阁掌柜将卫三夫人和卫四姑娘送至门口时,且说道:“这样的天气只管差人来吩咐一声,小人自会让人把嫁衣送到府上,夫人还亲自过来一趟,倒是麻烦了。”
却见卫三夫人笑了笑。
“也不算麻烦,今日凑巧有事出来,便来看看衣裳好了没?”
十年前,自从废太子逼宫落败后,卫皇后又自焚于冷宫,外戚卫家就因协助谋逆,接连被政敌打压,最后爵位官职被夺,阖府流放到了南方苦地。
星移物换,掌柜从未想过卫家还有重回京城的一天,曾经的卫四姑娘也要嫁给成安侯。
听说成安侯年轻时,与那位为国捐躯的卫三爷有过命交情,得知卫家出事后,还曾于金銮殿上跪地求情,希冀新帝施恩卫氏族人。
掌柜想起这些时,心中叹气。
念起卫家保家卫国好些年,今日客人少,他索性亲自送两位女眷。
不巧的是,人正欲登车,长街尽头传来舆轮碾过的沉声。那是一辆檀木马车,三匹如雪般白的马并驱徐近,伴随着嘶鸣声,停在了琳琅阁前。
厚毡帘被掀开。
热气涌出,一截垂落香妃色锦缎的手臂扶住丫鬟的手,人走了出来。
那是一张精细养护的面容,柳眼梅腮,即使年至而立,也不见岁月摧折过的痕迹。
正是当朝权倾朝野的谢首辅的夫人,姜嫣。
曦珠侧身看向她。
自从回京,她预想过许多两人相见的场景,到那时自己该如何看她,又该报以何种心态。可猝不及防地,在这样一个阴沉的天气,两人相遇了。
曦珠不可避免地想起过往,那段年少时几人的恩怨纠葛。
纵使自己捧出再多的真心,也比不上姜嫣。
可如今姜嫣在前,曦珠恍然发觉,岁月流逝波折,春华时有关风花雪月的愁怨算不得什么。
终归入往昔,成了扰人的尘土。
“这位夫人,我们以前见过?”
曦珠从回忆中挣脱出来,看向正疑惑的姜嫣。
姜嫣方从城郊庄子回来,知晓琳琅阁从江南来了好料子,特意过来看看。却不明白刚下车,这女子为何这样看她。
难道是旧相识?
辨着她的面容,姜嫣觉得熟悉,却不记得了。
曦珠朝她颔首,眉眼沉静。
“谢夫人,别来无恙。”
掌柜在侧低声:“这是卫家三夫人。”
姜嫣一愣。
卫家?
整个京城能寻到姓卫的寥寥无几,而能来琳琅阁的,大抵只有那被抄家流放的镇国公府卫家。
她听夫君说过近些年峡州地带海寇猖獗。
她的夫君虽身为首辅,大权在握,可这些年皇帝起了权衡的心思,不肯用他提携的官员,反而在几个朝臣的推动下,采用了成安侯的意见,要任用卫朝做将领,荡平海寇。
卫朝,卫家嫡长孙。当年处于流放之行。
卫朝屡立战功,年初时上折恳求赦免卫家众人流放之身,返回京城。
皇帝应允了。
姜嫣听说除去卫朝镇守峡州,卫家剩余之人已在一月前回到京城,只是从未见过,也不愿见到。
因镇国公府卫家当年之灾祸,有姜家和她夫君的推波助澜。
既是政敌,便是仇人见面。
三夫人?
想及此处,姜嫣心中沉坠。她记起卫家三子曾经不过一纨绔子弟,后来竟为了守卫北疆,被狄羌人围攻,战死风雪之中。
他至死都未成亲。
这究竟怎么回事?
姜嫣困惑端详间,忽然想起来她。
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犹记得她第一回见到柳曦珠,目光便不禁被她吸引,那是一种粲然明媚,如同曦光中耀眼明珠的容貌。
可现下,虽可窥当年的姿容,却是衰败之相。
姜嫣眼睛微微睁大。
这时,又听柳曦珠身侧的女子轻道:“三嫂,我们回去吧。”
她转目看去,对上一双含恨的眼,明白能这样称呼的,只有那位曾在京城最骄纵肆意的卫四姑娘。
一直目送两人登车离去,丫鬟提醒雨丝渐落,姜嫣也没能收回讶然的神情。
*
到了夜间,雨也没能停下。
庭前那棵百年梨花树快落完了叶,粗壮虬枝在夜幕笼罩下张牙舞爪,一直延伸到天穹。
曦珠出神地看那夜雨中的树。
屋里很安静,只有一盏素纱拢住的幽火,照亮她周身方寸的地方,和她身上披着的菘蓝秋裳,其余一切都隐在黑暗中。
过了好一会,她垂下眼。
打开箱柜,摸出沁凉的铜镜。
她已经许久未照镜子。
少时容颜明艳,哪怕不施脂粉,旁人见了,也是赞誉。有时她看到镜里的自己,也很欣喜。
可流放的那些年,有一日,她忽然于水面看到自己的脸,怔了好半晌。
自那之后,她不敢再直视自己。
白日,姜嫣那张面容始终在她脑中挥之不去。
铜镜中缓缓流入澄黄羸弱的光,曦珠看向里面。
苍瘦的手指抚上面颊堆叠的细纹,陡然地,眼睫一颤,泪滚落出来。
冷风从窗外溜进来,她忍不住连声咳嗽,梗塞在心中的酸痛似乎找到了宣泄处,随着年少时那点模糊不堪的记忆,从喉间争先恐后地涌出。
将绢帕移开,赫然见上面是刺目的红。
*
卫虞和成安侯成婚那段日子,曦珠有时早起会觉得头疼,她只是喝些驱寒的姜汤,就去吩咐人布置院子,又忙着采买婚嫁遗缺的物件。
她没成过婚,不知道什么样的才算周全,还找了人来请教。
又去安抚卫虞,让她别紧张。
卫虞抿唇望着从琳琅阁定下的嫁衣,还是瞬间红了眼眶,扑过去抱住她。
“我要是嫁出去了,你们怎么办?”
曦珠像从前安抚她那样,拍了拍她的肩,一下下地,笑着说道:“别担心,我会照看好阿锦和阿若的。”
“那你呢?”卫虞哭地呛了声。
曦珠温柔地摸着她的头发,“我也会照顾好自己。”
“小虞,洛平等了你这么多年,他一定会好好对你。你嫁给他,我很放心,爹娘要是知道了,也会高兴的。”
大婚那日,红绸囍字挂了满院。
曦珠坐在中堂上位,笑看下面一对新人。
洛平是武将,一个八尺男儿,却哽咽道:“三嫂,我这条命是三哥救的,本来是打算跟着他打一辈子仗,可后来……是我没用,什么忙都没帮上。”
“我是个粗人,不知道该怎么说,可我对天发誓,只要有我在一日,绝不会让小虞再受一点委屈。”
他躬身,恭敬地端上敬茶。
卫虞也掀起红盖头,含泪敬茶。
“三嫂,要是没有你,我和阿朝阿锦阿若他们,不会走到现在。这茶,是我代卫家敬你的。”
曦珠听着两人的话,眼中有了朦胧泪光,她接过两人的茶,各喝了口,才笑着说:“好了,既然是成婚的日子,就高兴些。”
迎亲的喇叭热烈吹起,鞭炮声噼啪响起。
曦珠一直送卫虞到卫府门庭外,看着她被卫若背进红轿,看着那顶轿子渐渐远去,唇角始终噙笑。直到街尾围观的人散去,她还一直站在那里,仰首看炸开的红纸屑在深秋的风里四散,飘荡,回旋。
摇摇欲坠。
目光触及灿烂的秋阳时,她有些愣愣,脑中一霎空白,耳中嗡嗡。
倒地的最后一刻,她听到卫锦的大喊:“阿娘!”
还有卫若的急奔,“三叔母!”
*
卫若以为,过了三九寒冬,三叔母的病便能好起来,但到了暮春三月,却连起身都不能了。
镇国公府尚在时,他是二房嫡子,年岁最小,又在娇生惯养中长大。
在被押解去峡州做苦役的路途上。
他发了高热,是三叔母将他抱在怀中,低声下气地求官差找医馆,又整夜不眠不休地照顾他。
卫若永远都忘不了三叔母弯折脊背的样子,也忘不了他烧地神志不清时,三叔母搂着他,发涩的哭音,“阿若,你要快些好起来啊。”
卫若握住了三叔母的手。
那是一只遍布伤痕和茧子,像是老妪的手。
卫若想,也许是流放的那些年,做了太多苦役,三叔母落下了病根,身体开始从内亏空,及至他们好不容易回到京城,日子好过很多后,才在外显露出病害来。
那日姑姑和成安侯成婚,叔母突然晕倒,醒来后说只是小病,吃几贴药就好了,叫他们不要担心。
可不过几个月,却病得这样严重。
姑姑和姑父来看后,姑父就火急火燎地托人请了太医,把脉开药。
太医叹息,说是她的身体前些年损耗太多,一发起病来就收不住了。
卫若心下沉痛,接过丫鬟手中的药碗。
喝过药,困意席卷而来,曦珠慢慢地阖上眼。
“我想睡会,你也去歇息吧。”
这些日子,她总是觉得累,累地哪怕动一下都没有力气,整日整夜地睡,像是弥补那些操劳的过往。
恍恍惚惚地,她听到了谁的脚步声。
她费力睁开眼,在透过窗纱落入屋内的月辉下,看到一个人在床榻边。
身形高阔,却面目模糊。
他朝她伸过手。
曦珠怔然地看着他的手落在她的脸上,却仿佛没有什么重量,轻地就像一缕微风。
长达十年的流放,曾让她殚精竭力,难有闲隙去想卫陵,更多时候是在深夜,做完苦役的活,身心疲惫地躺到漏风的窗边,合上眼便睡着了。
偶尔也会想起他,想起两人那些算少的交际。
神瑞二十四年之前,卫陵是京城出名的纨绔,常在外和一堆狐朋狗友厮混,都快忘了自己还有个家,只有惹祸了,才会想起回来。
他不常回府,曦珠也就只和他见过几面。
神瑞二十四年之后,他喜欢上姜嫣,为了她去神枢营历练,早出晚归。
曦珠和他见面的机会多了,但光影一转,他就走远了,余光都不曾给她一瞬。
再后来,卫陵去了北疆抗敌狄羌,功勋加身的同时,寄回一封封家书。寥落几句话,只是关心家人。
她又算他什么人呢?
有那么几次,曦珠碰见风尘仆仆回京的他,却什么话都说不出口。
曦珠将那些属于他们的过往不断翻来覆去地念着,以为自己会永远记得这些。
可突然有一天,当她要入睡时,却惊醒过来,两眼茫然地望着被蛛网缠覆的顶梁。
她陡然发现自己忘记了卫陵的样子。
那样意气风发,盛绝风流的他,她竟然忘记了。
怎么会?怎么会忘了呢?
“曦珠。”
久未开口,他的声音粗粝地似在风雪中滚过。
曦珠静静地看着他,然后开口唤他:“三表哥。”
看不清他的样子,可她知道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