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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鸿提着大步走上前来,见是文嬛文嫏,喘气道:“二小姐三小姐,你们怎么还不回房休息?”说着,王鸿就瞟见不远处墙角下的陈复甫,当即提起手中胳膊粗的长棍高声吼道:“有贼!”王鸿这一吼,四五个守夜的壮实家丁便应声嚷着,纷纷往花园来了。
文嬛和文嫏慌了,文嬛忙上前拉住王鸿道:“王大哥,不是贼,是个逃难的人,我们刚才就是和他聊天的呢。”王鸿哪里肯信这话,不客气地道:“二小姐,你懂什么?这做贼的有几个说自己是贼的?编两句谎话你们就信了?”
王鸿说着就要上去拿人,被文嫏挡在跟前:“王大哥,我二姐说的没错,是个逃难的人!白天,白天我们就在街市上认识了!是我带他从花园后门进来的,想接济他些银两。他要真是贼,这么半天我们早出事了,还等得着你来捉贼?”
说话间家丁们俱已到齐,却见文嫏和王鸿对峙着,两不相让,众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陈复甫从容上前,冲王鸿施礼道:“这位壮士,在下陈复甫,有要事拜见二位谢公。深夜到此也是迫不得已,壮士要是不放心,可以绑了我去见两位谢公。”
王鸿借着火把灯笼细细打量了陈复甫一番:看形容也就是十五六的少年,骨格清俊,面色也算白净,映着灯火微微发红,发髻齐整整地梳起,在头顶盘成发鬏,束发的青布披在颈上,身上是干净的青色长衫,英气逼人。王
鸿并不是个莽夫,如今江宁府内是个男子都被抓去剃了半边头发,这少年居然满头青丝,一定是个有气节的好男儿,于是道:“你的确不像个贼,只是为什么要半夜到花园里呢?”文嫏抢白道:“都说了是我约他来的,你要是不信,我陪你一起去见大伯和爹。”说着拉起陈复甫就走,文嬛慌忙上前,劝也不是,说也不是,只好在后面紧紧跟着,家丁们手足无措,一群人急忙忙地奔向后院厢房。
彼时因为听见喊捉贼,一家老小都慌忙起来了。谢予琨一面命人去捉贼,一面遣丫鬟到各屋里照看儿女。一时回说嬛嫏二位小姐不在,二公不觉心内生寒。正要慌张,只见文嫏拉着个陌生男子闯进厅中来,后面跟着文嬛和王鸿等护院家丁。
见两个女儿无事,二公不由松了口气,谢予琨见侄女文嫏拉着一个少年,心里有些不悦,但看谢予璞没有说话只好忍耐住。谢予璞见这情境并没有想到女儿违了闺训,反料定被文嫏拉住的少年不是贼,于是仔细打量了陈复甫:只见这他年纪虽不大,眉宇间却透出不凡气质,定不是什么等闲之辈。
谢予璞假意向文嫏道:“刚才丫鬟说你这丫头不在房里面,原来是去捉贼了。”文嫏与他父亲从来是心有灵犀,便笑道:“爹,我不是捉贼。这个人,是找大伯父和您商量事的。您瞧,不然我能这么拉着他。”说着抬起紧拉着陈复甫的手。
一时间,在场诸人都尴尬不已,文嫏也意识到失态,不由讪讪一笑,松开了手。文嬛将文嫏拉到一旁,道:“爹,叔父,这人不是贼,是个落难的人。刚才,我和三妹在花园里已经跟他谈过了。”谢予琨听了训道:“深更半夜不去睡觉,到花园里干什么?还带着妹妹。所幸没什么事,如果真的遇到歹人,看你们怎么办!”
文嫏见文嬛为自己挨训,心里很不服气,想要争辩几句,被谢予璞看了出来,于是打岔道:“好了。既然是客不是贼,也就没什么事了。折腾了大半天,大家也都累了,都回房安歇去吧。王江,你安排厢房让客人住下,有事明天再说吧。”
管家王江答应着正要走开,陈复甫拱手道:“谢公不必客气,晚辈冒昧到访还请见谅。如今有十二万分要紧的事与二公相商,只求二公能施以援手。”谢予琨看了看弟弟,两人点头明意,于是道:“那其他人都下去吧。王江,上茶。”
家丁仆人们纷纷散去,唯有嬛嫏两个磨蹭着在门边不愿走开。谢予璞道:“闹了半夜还不困么?你们的娘还在房里担心着呢,赶紧去问安歇息。对了,叫你大哥二哥过来。”姐妹二人此时此刻就想知道这陈复甫到底是为什么来的,听谢予璞这样说不由嘟起小嘴。文嫏灵机一动,道:“我有两个二哥呢,叫哪个?”谢予璞心领神会,笑道:“算了算了,把文义文礼都唤来,你们两个也一起过来吧。”嬛嫏喜不自禁,飞也似地奔往后院。
陈复甫见谢予璞唤来儿女,满怀疑惑,想要动问又担心冒昧了,踌躇间被谢予璞看出来,便向他解释道:“客人所有不知,我兄弟二人膝下五子,犬子文仁居长,文义文礼是长兄所生双胞,如今家中大小事务都是这三个孩子帮衬着。刚才听我侄女说,在花园里已经和你谈过了,不如让她们一同来听听。你放心,我这几个孩子都是懂事的,客人既然有要紧事找我家帮忙,迟早也是要让他们知道的。”
陈复甫听谢予璞如此说也不再多言,何况刚才花园之事让他对谢家两位千金甚是钦佩,豪爽之情胜过寻常男儿,于是拱手道:“谢公说的是。对了,晚生年幼,当不起客人两个字。”谢予璞捋须笑道:“的确。客字未免生分些,还是称你贤侄吧。”
陈复甫欣然:“就依世伯。”于是又试探着问道,“呃,敢问世伯,刚才两位小姐是……”谢予璞笑道:“哦,你说那两个丫头啊。一个是我兄长的次女,叫做文嬛,姐妹中排行第二,另一个拉你的是我的长女,叫做文嫏,只比文嬛小八个月。这两个丫头从小和兄弟们一起玩耍,所以不太遵循闺门教训,真是惭愧啊。”
“哪里哪里。”陈复甫忙道,“当此乱世,小侄多见惜命无能的男儿,少见慷慨豪迈的英豪。刚刚见二位小姐的言语,颇有英雄豪气,真是难得。世伯何必拘于俗礼,这样一来,既委屈了两位小姐,也贬低了自家门风。”
谢予璞与陈复甫你来我往,相互客道着,谢予琨却闷坐一旁,饮茶深思:这少年神采非凡,言谈有度,定不是平庸之人。他掩人耳目深夜到此,说是有十二分要紧的事,再看形容穿戴,只怕是与近日城中捉拿所谓的叛党余孽有关。要真是这样,可不是件小事,一定要小心应对了。正想着,听见门外齐声唤爹,兄妹五人恭敬站立。谢予琨点头示意,五人按长幼之序进门行礼入座,礼数丝毫不差,陈复甫见了心中不禁更为敬服。
主客八人坐定,谢予璞看了兄长一眼,谢予琨慢条斯理地开了腔:“说了半日,我等还不知贤侄名姓呢。”陈复甫不由瞥了瞥文嬛文嫏,两姐妹抿嘴偷笑,陈复甫起身拱手道:“小侄陈复甫,祖居福建,家父陈鼎是崇祯十七年的进士。”
谢家父子兄弟听到这里都愣了一愣,陈复甫接着道:“山河破碎,家国遭难,家父只得归隐旧家,以躬耕为生计。小侄虽然未受功名,但岂能坐视蛮夷之帮侵占我中原?如今福王和鲁王各据福州、绍兴,虽然矢志光复我大明天下,却畏畏缩缩不敢作为。去年岁末,国姓爷在福州以‘忠孝伯招讨大将军罪臣国姓’之名招抚天下义士,辅助唐王,一同反清,而鲁王处则有江左少年夏完淳等人相助……”
陈复甫还要说时,谢予璞却伸手止住了他,略等了一等,道:“贤侄此来,想必就是为了夏完淳等人吧?”陈复甫眉头轻微一皱,随即答是。
谢予璞叹了口气站起来自语道:“当初福王在江宁府时,夏完淳之父夏允彝任监国,后来清兵攻城,福王出逃,一代忠臣投水殉节,令人慨叹啊。那夏完淳今年不过也十四五的年纪吧,真是自古英雄出少年,小小年纪就知道担当起民族兴旺的重任。他父子二人以身报国,堪称英豪;与之相比,我们兄弟父子不过是苟且偷生的小人罢了。”
陈复甫没料到谢予璞对夏完淳如此了解,而言语中已显出他的一片赤胆忠心,于是上前道:“完淳贤弟在返回松江老家途中被清廷抓了,如今正押解在江宁府中。那洪贼一心想从他身上问出其他义士名姓,完淳宁死不屈,不日就要被处斩了!”
处斩两个字一出,众人都不由得惊恐。文嫏又怒又急:“这姓洪的就是一个笑面狼!他以为坐镇江宁府,减了点赋税,就能讨到好名声吗?他没骨气,叛国投清也就不说了,现在还要干这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情,简直禽兽不如!”文嬛也忿忿道:“就是。我听说他是中了美人计投降朝廷的,分明是个重色轻义,寡廉鲜耻的家伙!”
“文嬛!”谢予璞轻声喝断女儿,坐在一旁的谢文礼向父亲道:“爹,两个妹妹说的对。”谢予璞忙瞪了他一眼:“你懂什么?我和你叔父在这儿,你们少说话。”没等谢予璞说完,谢文仁却站了起来,恭恭敬敬地说道:“大伯父,陈贤弟话已至此,我们何必遮掩。”说罢转向陈复甫拱手问道,“贤弟想必知道夏完淳因何被捕。”
陈复甫点头道:“鲁王赐夏公文忠谥号,又命完淳贤弟为中书舍人。完淳写了谢表,又将数十位抗清志士的名册交给了一位常在海上往来的友人,托其转呈鲁王。谁知道途径漴阙时没能逃过清兵搜检,被押解至苏松提督吴胜兆那里。”文仁接道:“不错。所幸吴胜兆意在反清,私将书信名册留下,放归了送信人。谁料想吴胜兆又被奸人出卖,不但枉送了性命,也使得名册上志士忠良陷入囹圄。”
陈复甫一时惊讶,问道:“原来世伯与贤兄对内中曲折如此明了。”谢予璞道:“贤侄有所不知,那代为传书的友人正是我族谢门子弟,名唤谢尧文。”陈复甫恍然大悟:“原来如此!那尧文兄今在何处?”谢文义道:“吴胜兆将他放归后他曾在我家住过几天,后来担心牵累我们老小便离开了。日前得到消息,说是在南通……被害了。”
陈复甫听完不觉沉吟半晌,道:“时穷节乃见,一一垂丹青。诸兄奔赴国难,视死如归,复甫惭愧。”谢予璞轻声一叹,拍了陈复甫的肩道:“贤侄不必如此,你今天来此不正是为了救他们吗?贤侄,你是何打算?”
经谢予璞提醒,陈复甫才想起夜入谢府的正事,忙同谢予璞道:“我们召集了许多义士,愿作一搏,就算是劫狱,劫法场,也要把完淳兄他们救出来。”谢予璞点头,又问道:“有多少把握?”陈复甫道:“这个,难说。此番悄悄潜入城内的义士有十数人,个个都有好身手,我们是抱着不成功便成仁的决心的,希望有所成。”谢予璞道:“我们有什么可效力的地方吗?”
陈复甫环视屋中所有的人,缓缓道:“若救不出完淳等人,我们愿同死;若救出了人,如何出城就是最最要紧的。现在城内盘查严密,一旦救到人,出城是难上加难。我们商讨过,由陆路而出风险太大,走水路则安全些。”
文嫏眼眸一亮,道:“对,走水路。我家后门就连着河,过三山门直通城外,沿河而下不出半刻功夫就能入江了!进了长江,天高水阔,谁也管不着了!”陈复甫的心思被文嫏道出,欣慰欢喜不已,回头时正好与文嫏目光相遇。这两人正值情窦初开的年纪,这一个仰慕那一个是忠臣志士,那一个钦佩这一个有巾帼豪情,不觉都动了心扉。陈复甫忙收敛了深情向谢予璞道:“正是,文嫏小姐说的不错。只是我们从城外引船进来,自然要在官府登记,故而只能在城内另觅快船了。”
这时,久不言语的谢予琨开口道:“这出城事宜比救人的事更要紧,如若不安排妥当,就算救出了人,出不去城也是白费。贤侄的想法倒也有些道理,但还需细细推敲。船只出城,还是要查验的,一艘船上装载多人也会引起注意。”陈复甫忙道:“不错。这就是小侄请二公帮忙的原因。船只固然要检查,但比不得坐车马,只要将人藏在暗舱内或许就能蒙混过去。”
说到这儿,谢家父子不由都皱起眉头,文嫏又是叹气又是跺脚。陈复甫不知何意,一脸茫然。文嬛上前几步,解释道:“陈大哥有所不知,当日往来水路生意,我家为防路遇歹人强盗,特意打造了一艘有暗舱的船。只是……只是几个月前,家里遣散了家班女伶,我叔父就将那船赏给他们作为栖身之所,以免流落街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