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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亲身体味后,姒启祾才真的相信,刻骨铭心的经历确实会成为挥之不去的梦魇。
无尽的暗夜,惊雷之下,风雨大作。姒启祾就悬在暗中,看不见战友们,摸不着救生绳,不知道自己是该求死还是向生。
紧接着,恐惧就袭来了。明明承受过无数次,但他还是无法摆脱那不可遏制的颤栗,只能发疯似地去摸索,去找那根绳子,想割断它,结束一切。可他始终无法做到,最后只有放弃,等待天命,等待那一句仿佛来自苍穹的亲和而平静的声音:“没事的,别担心。”
“没事的,别担心。”只要这个声音一起,不管姒启祾在梦中陷得多么深,都会即刻醒来,回到现实。
现实中,飞机穿越对流层时的颠簸和梦中的颤栗很像,但真实的感受反叫姒启祾安心。他看看左右两个陌生人,都紧绷着身体,意识到此时的他们可能比梦里的自己更恐惧,便笑了一笑,安慰道:“没事的,别担心。”
坐上出租车,姒启祾才想起开机。亲友们关切的讯息冲击得手机在他掌心中颤了好一会儿。姒启祾也懒得细看,随手拍了张照片,发朋友圈时选择了显示地理位置,就再也不去理会照片下一行行跳出的留言了。
得不到姒启祾的回复,又不敢直接给他打电话,姒家爸妈以及好兄弟张庭轩都转去问徐问心。徐问心只能耐着性子跟众人一一解释,说姒启祾就是去林芝看桃花了。可挂断电话,徐问心暗自长吁:多年医患成老友。八年来,他实在是不知道该拿姒启祾怎么办。他能试的办法都试了,但并没有什么成效。八年前的那天晚上终究发生了什么,姒启祾的记忆始终是模糊的、零碎的,徐问心几次试图拼凑,总觉得是不真实的。
不过,当年的调查小组已把事故的前因后果都查清公布了。但徐问心知道,只要姒启祾自己想不明白,他的创伤后应激障碍就不能好透。这症候就像是江南三月的绵绵细雨,看来温柔恬淡,可只要一直下着,就证明头顶上永远叠着厚厚的阴云。徐问心唯一能够安慰姒启祾的,就是他的那句不紧不慢的口头禅:“没事的,别担心。”
“没事的,别担心。”起初,姒启祾一直怀疑这六个字是徐问心趁着催眠时种在他的潜意识里的。但过了这么多年,他又觉得,即便徐问心的能力很强,也做不到如此的神奇。所以,梦中的六个字成了姒启祾最幽微的心思,从未跟任何人说起。
姒启祾再发朋友圈的时候,位置显示是墨脱县。徐问心想起五年前姒启祾同他提起过这地方,说那里刚刚修成了公路,是中国最后一个通路的县城,一个莲花秘境。徐问心不免有些担心,可想了许久,还是只给姒启祾发了四个字:注意安全。
遥望见南迦巴瓦雪峰的那一刻,姒启祾觉得时间变成了一个异形的魔方。日月在空中的交替,凝结成山上松林的苍黑和山底芭蕉的翠绿。雅鲁藏布江的水却似转动魔方的巨手,把每一个色块都推到不可思议的位置,结构出变化无穷、无止无尽的颜色。一切都在奔涌,可姒启祾的心暂停了,忘记过去,不念将来,只想留在这一刻。
姒启祾背着行囊,顺着江流向前行进,不求目的。一日走到一处村落,抬头只见山坡上一片蓊蓊郁郁,高得好像能戳破天际。他心坎一动,停了下来。
借住的地方是一户三代同堂的珞巴人家,两个孙子都在林芝打过工,会说汉语。姒启祾白天跟着他们干活,晚间陪着他们谈天,感觉就像是一家人。这夜围炉吃饭,姒启祾说自己想去山上看树,老大加达连连摆手,告诫他别乱跑,万一迷路可能会死在山上。
姒启祾呵呵笑着,说自己有数,不会走太远。老二哲达跟着摆手,比划着说山上有草豹,会伤人。姒启祾和他捣鼓半天,到底没弄清草豹是什么,但估计就是中型犬的体格,自认不算威胁。家里老人已经猜到他们在说什么,叽里咕噜了一通,反正也是不让姒启祾去的意思。
可第二天大清早,姒启祾就悄悄踏上了山道。刚开始的一段路很轻松,是当地人日复日、年复年踩踏出的结实而明晰的道路。可随着海拔的增高,道路渐渐模糊狭窄,落叶也越来越厚、越来越潮,踩上去都听不见碎裂的声音。
姒启祾浑然没有疲惫的感觉,一种欣欣然的心情化作脚底清风,推着他向着高树所在的山坡走去。
最终,姒启祾来到那片高树下。目之所及,都是擎天高柱,裹着苍老枯竭的树皮。树的下半截几乎没有枝杈,只在顶端伸展出翠劲的针叶,看上去就像一簇放大了无数倍的蒲公英花球。姒启祾在树下仰脖望了许久,忽见晴空中什么动了一下,这才回过神来,向着大树冁然而笑,毫不犹疑地转身离开。
下山的路比上山更轻松,姒启祾几乎是蹦着走的,一个趔趄差点在浅坑处绊倒。谁知这一绊,却把时间的魔方给摔破了。山风骤然而过,姒启祾在原地转着圈,满山的草木也跟着他转圈。他抬手看表,可表上的指南针和时针,竟都停了。冰冷的血从脚底直入心头,姒启祾的后脊背开始发凉,头发丝里也走着冷风。这种感觉很不好,像坠入了梦里的恐惧。他呆愣在原地,好似泥塑木雕,但脑海里的思绪又如江水奔腾:原来,八年前的那些人,就是这么迷失在山上的!
八年前,一群大学生到天台山搞户外活动却迷路了。有关部门就近调动派出所民警和消防员进山搜救,夜半时却突遭暴雨天气。最后,大学生们都获救了,可一个消防小组在后山悬崖出了意外,六个人,除了侥幸掉落崖上突岩的姒启祾,尽皆牺牲。
徐问心存着的那份病案记录里,姒启祾是凌晨获救,当夜醒来。那时他坚称,他和队长的救生绳连在一起,被崖上的树枝勾住了,一高一低地悬着。树枝撑不住两个人的重量,挂在下面的姒启祾想割断绳子保队长,但队长死死拉住了他,把他拖上了突岩。他说队长一定还活着,他是去救其他兄弟了。可很快就传来在千米崖底找到五名消防队员遗体的消息,姒启祾的记忆就此碎裂了。他开始认为,是队长割断了救生绳,保住了他。
半个多月后,事故调查小组提交了报告:暴雨导致山体滑坡,消防队的六人小组意外坠崖。而姒启祾所说的那根救生绳没有任何被切割的印迹,只有姒启祾那头的安全扣坏了。调查员们都认为,是安全扣的脱落导致了姒启祾和队长的二次坠落,而姒启祾幸运地掉在了突岩上,才保住性命。
事故发生后的一两年间,老百姓对这件事的关注点一直是那群大学生获救后竟没有任何感恩的表示,有的人甚至连消防队员的告别仪式都没有参加。再过一两年后,人们对这件事的兴趣已经被更多的新闻所替代。到如今,所有人都抬头向前奔了,唯有姒启祾,一颗心,停在了八年前。
八年来,除了深入心肺的自责,姒启祾还隐藏着一些愤怒。他的理智一直在劝自己,救人是他和战友们的天职,哪怕牺牲也应此生无憾。可他的真心里有一点怨愤始终在缠绕,叫他无法彻底原谅那些大学生。有时候,姒启祾真渴望这游丝般的念头能吞噬他,叫他心安理得地把一切罪责归咎给这些人,可他终究无法做到。正因此,他才把自己困锁在梦魇中,把八年的时间都锁在了那一夜。
今日,人间秘境里的这一趔趄,把时间的锁摔碎了。
漫长的血冷之后,姒启祾呼出了一口长长的暖气。他听见心花绽放的声音,脸上也绽开了笑,刹那间的解脱如南迦巴瓦雪峰般成了永恒,自觉死也值了。
正在这时,一阵窸窣声阻断了姒启祾失而复得的幸福。他打了个激灵,循声望去,只见不远处一个圆溜溜的脑袋正盯着自己,好似一只大猫。定睛再看,认出是个虎崽,体格已快赶上中型犬了。
姒启祾见小家伙虎头虎脑,很是呆萌,心里并没有一点害怕,反而有种说不清的灵异感,觉得这只虎崽是来给自己领路的。果然,虎崽迈着不太稳健的步子往前跑着,姒启祾就迈开大步在后面跟着。一个不高的土坡边,虎崽脚一滑,咕噜咕噜滚了下去。姒启祾的心一紧,几步跨了过去,从坡上跳下,却见虎崽正从落叶堆里翻身打滚站了起来。
虎崽歪了脑袋,望着姒启祾看。姒启祾也看着它,噗嗤一笑时,浑身的汗毛却都立了起来,一阵阴风从脚边打着旋地蹿了过去。姒启祾抬眼向前,数十米外,一个黑黄斑斓的影子正缓缓前移——那是一只猛虎,如无意外,该是虎崽的母亲。
姒启祾膝盖一松,几乎仰躺着倒下了。他勉力支撑起上半身,眼看着母虎步步逼近,却动也不敢动。母虎走得很慢,很稳,它的后爪总是一丝不差地交错着落在前爪的爪印上,在地上踩出一条排列有序的梅花印。
母虎在十米开外停住了,虎崽颠儿颠儿地跑过去,在母虎腿上蹭了又蹭,藏在了妈妈身后。母虎则把铜铃样闪着金光的眼睛死盯着姒启祾,将他锁在了原地。
一瞬间,姒启祾的半生过往在脑海中闪过。他知道,只要自己微微动作,母虎就会纵身跃起,结束他微不足道的性命。姒启祾很怕,又觉得没什么可怕的,他动了舍身饲虎的念头,觉得人生有如此结局也是可以坦然接受的。
人与虎对视了许久,姒启祾的体力有些支撑不住了。这时,母虎眼神一闪,投向了姒启祾的斜后方。姒启祾的眼珠子也随之转动,全部的意念都转向了身后——那是极其微弱的踩踏落叶的声音。
母虎略抬了抬下巴,注意力已不在姒启祾的身上。姒启祾竖起耳朵静听,沙,沙,沙,后方传来的声音很轻,越来越近。姒启祾暗想:这是什么动物,敢和老虎对阵?草豹?野牦牛?还是另一只老虎?如果真是这样,姒启祾倒宁可被眼前的母虎一口咬断动脉。如果自己成为两只猛兽争夺的食物,应该会被扯得四分五裂,就像警犬队的狗子抢夺毛绒玩具那样。
然而,最后落在姒启祾身边的是一只小巧的人脚。他万分惊愕地抬头去看,一个身着黑氆氇袍的女人像幽灵一样飘过,在姒启祾前面站定。双人两虎的对峙,犹如一幅镜像。
姒启祾听见一串温柔的“呜呼呼”的声音,母虎抬了抬下巴,也发出绵软的“呜呼呼”的声响,继而带着虎崽转身离去。云层裂开了缝隙,金光如雨,在林间洒下一块块的金斑,像是天地自然为山神退场特意准备的追光。
姒启祾的手指像耙犁似的插进了泥土,他抠着指头,在确认自己是活着的,是清醒的,刚刚发生的一切,不是梦境。他仰望着那个如天神般降临,救了他性命的女人,对方回转了身,背光下只是一团黑影,却有一个亲和而平静的声音响起:“没事的,别担心。”
晴空里炸响惊雷,浮云从山巅边涌来,遮蔽了日光,白昼转眼就成了暗夜。姒启祾又被悬吊在空中了。但这回他没有任何慌乱,而默默地仰望着头上的黑空,看见一只手臂向他伸了过来。
姒启祾一把抓住了那臂膀,对方的手也握住了他的臂,彼此支撑着,依托着,将他向上拉拽着,带离了暗夜。他感觉自己就要看清那张脸了——无数次的梦魇后,他都想象过这场景,那是队长坚毅而刚硬的面庞。然而,流光一闪,落在姒启祾眼睛里的,却是一双黑亮的,如夜般幽深的双眸。
姒启祾又坠回暗夜中去了,没有队长的拉拽,没有救生绳的拉扯,他在崖壁上快速地坠落,不断增加的速度令他头晕神炫。继而又像是失重了,被空气托浮着,躺到了那块山崖突岩上,被拖进岩后的小洞里。有人正替他擦去脸上的血水污泥,跟他说着“没事的,别担心”。朦胧中,姒启祾看到,就是眼前这双幽夜一样的眼眸。
“慢点起来。”这双眼眸看着姒启祾,将现实中腿软无力的他再次扶起。姒启祾下意识地捏了一下支撑着自己的那只臂膀,厚实的衣服里是结实的力,真实的触感驱散了一重又一重虚幻,他终于大梦醒来。
下山之时,天上的云与日一直在阴晴不定地变换。女人的脚步越来越快,她的身姿似豹子一样敏捷轻巧。姒启祾紧紧地跟着她,生怕她会随时缩进黑罩似的氆氇袍里,转而消失在密林中。
女人忽得停住了脚步,姒启祾反应不及,险些撞在她身上。正要问怎么了,才发现前方不远已是山林边界,村寨人家都清晰在目了。
姒启祾如释重负,忙向女人道谢。女人冲他一笑,道:“如果你想对我的救命之恩表示感谢,就不要把今天的事说出去。那只虎妈妈刚把领地扩散到附近,它也不愿意撞见人。在没有更好保护措施前,我不希望它们被这里的人发现。虽然珞巴族人很崇拜老虎,但不代表所有人都愿意保护它们。更何况,边境上还有盗猎的。”
至此,姒启祾才有机会真切地看清女人的面庞。那是一张因风吹日晒而呈麦色的素颜,浓黑的眉眼带着奕奕的神采,是大山里才能养出的天然与野性。她的声音也有些低沉,但和缓而坚定的语气,像极了寄宿人家里的老祖母,只要开口,就是家里不容置疑的主人。
也是,比起姒启祾这个过客,她才是这座山的主人呢。姒启祾看着她,暗想:她也就三十出头吧?八年前也就是个成年不久的毛丫头。深居于雅鲁藏布江大峡谷中的偏远小县外的小村寨,就算那时的她能穿越重重山岭外出打工,至多也就是林芝、拉萨,她怎么可能去到千里之外的天台山?更不可能半夜三更地跑到悬崖上救自己。
“你怎么了?”女人问道。
姒启祾回过神,讪讪笑道:“你放心,我不会告诉任何人的。毕竟,今天是我犯了错。”
女人笑笑,很是欣慰的样子。
二人一同回到村寨,达加已迎面走来。他大声嚷嚷着,说再见不到姒启祾,可就要召集男人们进山了。女人上前几步,同他哔哔叭叭地讲了一通,转头向姒启祾笑道:“达加说,你可不要再乱跑了。你一个外来的客人,出了事情大家都很麻烦的。要是冲撞了山上的神灵,他更担当不起了。”
姒启祾的脸红到耳根,只能连连道歉。女人又同达加说了几句,令他露出了喜悦的神情,随后和众人道别,转身走开。姒启祾看着她的背影,觉得自己忘了什么,直到她走出了十多米远,姒启祾才放声喊道:“哎——你叫什么名字?我得记着你!”
女人回转身,看着姒启祾,笑了一笑,飘然而去。达加在旁呵呵着,叽咕了一个词语。姒启祾“啊”了一声,达加又认真地说了一遍,奇怪的语音让姒启祾觉得那应该是一个美丽的珞巴族女子的名字,又或者是门巴族的。可要是用汉字语音去标注,姒启祾想记作:阿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