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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
林羡玉愈发得寸进尺,他趴在赫连洲的桌案上,胳膊肘撑着身子,两只手掌心相合,做出祈求的动作,“我还有一个小小的请求。”
赫连洲只觉鼻间充斥着恼人的香味,蹙眉问:“什么?”
“你可不可以跟萧总管解释一下我的身份?他还以为我是真正的公主呢,跟我说什么开枝散叶的事……”林羡玉窘迫地捏了捏手指尖。
赫连洲抬眼看他。
“总之,我和阿南住在一处,势必要引得他起疑心的。我看萧总管是个忠仆,你跟他解释清楚,我的日子就要过得轻松些了。”
“知道了。”
没想到赫连洲这般好说话,林羡玉歪着头看他,眼睛瞪得溜圆,“真的吗?”
赫连洲继续看文书,没理他。
“你不说话就等于答应了,”林羡玉观察着赫连洲的表情,试探着问:“是不是?”
赫连洲还是摆着一张冷脸,幸好林羡玉已经习惯,笑嘻嘻地说:“那就一言为定!”
正要离开时,他又想起萧总管说的话,思忖片刻,一声不吭地将手腕上的玉镯摘下来,放在赫连洲的手边,说:“不要挪用赈济灾民的钱,你帮我把这只玉镯当了吧,算我自掏腰包给阿南盖屋子,剩下的钱慢慢用。”
那玉镯莹润细腻,是上好的羊脂玉。
赫连洲很快反应过来,“萧总管对你说了什么?”
“没、没有啊……”林羡玉支支吾吾。
“把东西拿回去。”
“为什么?我也想为灾民尽一份心意。”
赫连洲沉默片刻,眼中些许迷惘,随后又兀然移开视线,冷声说:“不需要。”
“我——”
赫连洲打断他,“拿回去。”
这次是不容置喙的语气。
林羡玉刚刚还雀跃的心情瞬间变得沮丧,赫连洲总是时好时坏,每当他认为他们之间有共同的秘密,就可以拥有心照不宣的默契时,赫连洲就会用一句冷冰冰的话打破他的美梦。
林羡玉撑着胳膊站起来,委屈道:“我明明是好心,你总是这样,无缘无故地凶我。”
他小声咕哝:“我爹娘从来不凶我。”
赫连洲还是垂眸看着文书。
林羡玉只觉鼻翼发酸,气呼呼地走了。
回后院的路上,林羡玉越想越生气。正好看见廊柱下有一块拳头大的石头,便将它想象成赫连洲,一脚踢出老远,叉腰道:“凶什么凶?你以为本世子很怕你吗?我才不怕你呢!”
发泄了一通,又无人应。
他回头看了眼赫连洲的屋子,扭头离开,穿过主堂屋右侧的小巷子,回到后院。
阿南正在铺床,听到林羡玉的脚步声,立即迎了出来,“殿下,怎么样?”
林羡玉脸上不见笑容,阿南安慰道:“没关系的,殿下,我睡哪里都行。”
林羡玉却说已经办妥。
他向阿南描述了刚刚发生的事,挤着脑门模仿赫连洲的表情,然后一屁股坐在床边,抱着胳膊说:“我再也不要跟他说话了!”
“反正现在生米已经煮成熟饭,我已经作为公主嫁进了怀陵王府,他不能拿我怎么样。”
林羡玉强调道:“我再也不理他了!”
阿南面色为难,也不知道该怎么哄,只能用其他事让林羡玉分心:“殿下您看,礼队把您的行李都送过来了,左边的箱子是装衣裳的、装首饰的,右边那个箱子是侯爷和夫人给您装的,都是您喜欢的物什。我帮您拿出来,摆得像以前的屋子一样,好不好?”
“摆得再像,也不是以前的屋子。”
林羡玉看了看四周,只觉得单调、沉闷。
王府里的一切都是死气沉沉的。
朱漆斑驳的屋子、狭长的走廊、空旷的土地、黑魆魆的禁室,几棵还未长出新枝的树,不见半点鲜活的气息。若不是挂了红绸子,压根看不出这是一座即将办喜事的府邸。
这里的一切,都和赫连洲一样。
林羡玉恼道:“一点意思都没有……”
阿南把林羡玉从小到大最喜欢的五只金葫芦挂在床头,林羡玉就坐在床边,呆呆地望着,时不时用手拨一拨,金葫芦碰撞在一起,左右摇晃,让他想起许多儿时的光景。
阿南拿出一个物件,林羡玉指挥他摆放。
有了瓷瓶和文房四宝的装饰,这屋子才勉强能入林羡玉的眼。
阿南又从箱底翻出几匹软烟罗,是之前林羡玉之前在鸣乐坊结识的几位红颜知己送给他的,芙蓉色的软烟罗,摸起来柔软光滑,如烟似水。林羡玉突发妙想:“阿南,把床帐换成软烟罗吧,我不喜欢这张床现在的样子。”
造型简单的楠木罗汉床,既没有镶嵌宝石,也没有精美的雕花,看着好生单调。
阿南自然不会反对,他踩着凳子将原来的床帷拆下来。林羡玉站在一旁,两只手举起芙蓉色的软烟罗,转了个圈,猝不及防地,隔着芙蓉色的烟纱看到一个熟悉的高大身影。
赫连洲走了进来。
风吹动烟纱,芙蓉色透着傍晚时分的日光,柔和了赫连洲身上冷冽的气息。
幽怨的情绪后知后觉地涌上来,林羡玉慢慢放下手,将软烟罗抱在怀里,一抬头就迎上赫连洲的目光,他朝赫连洲哼了一声。
赫连洲微微挑眉。
气性这么大。
“你来做什么?”
听到林羡玉的说话声,阿南连忙下了凳子,走到门口向赫连洲躬身行礼。
“镯子。”赫连洲总是言简意赅,他把羊脂白玉镯放到桌上。
林羡玉立即拿过来,重新戴到手腕上。
他刻意把手举到赫连洲面前,赫连洲一时分不清羊脂玉和林羡玉的手腕哪个更白一些。
林羡玉气鼓鼓地说:“多谢王爷归还手镯,你放心,我今后再也不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了,我知道北境的一切都与我无关。”
阿南在一旁紧张地不敢出声,只小幅度地拽了拽林羡玉的袖子,让他少说点。
林羡玉还没消气,继续说:“你如果一直把我当仇人,何必救我?”
赫连洲负手而立,并没有道歉的意思。
林羡玉和这人没法交流,因为赫连洲根本不理他。
不理就不理,林羡玉也转过身子,抱着软烟罗走到床边,一把扯下阿南拆了一半的厚重床帷,还没将软烟罗挂上去,身后忽然传来赫连洲的声音:“夜里会冷。”
林羡玉意识到赫连洲说的有道理,但还是赌气,偏要把烟纱往上挂,背对着赫连洲说:“冻死我不是更好?”
阿南连忙跑过来帮他,主仆俩忙活了一阵子,再回头时,赫连洲已经离开了。
林羡玉兀然停下来,阿南小声说:“殿下,王爷说得好像没错,夜里的确会冷。”
林羡玉叉腰道:“你站哪边的?”
阿南耸耸肩膀,不说话了。
到了夜里,赫连洲的话果然应验,林羡玉缩在被子里瑟瑟发抖,一个喷嚏接着一个喷嚏地打,阿南连忙把刚加热好的汤婆子塞到他的被窝里,可林羡玉还是冷,手脚冰凉。
就在这时,萧总管赶了过来,在门外敲了敲门,说:“殿下,老奴来给您送些御寒的东西。”
林羡玉倏然睁大眼睛。
他朝阿南点了点头,阿南立即去开门。
萧总管说:“殿下,虽是三月,夜里还是凉的,您从南方来,受不住这样的冷,老奴做事不仔细,现在才想起来给您送火盆来。”
林羡玉坐起来,躲在烟纱里。
阿南连忙拿来一件大氅裹着林羡玉,萧总管说:“王爷跟老奴说了殿下的身份。”
林羡玉这才松了口气。
萧总管让几个下人端进来一只硕大的五足八方铁火盆,还有一筐白炭,下人离开后,萧总管介绍道:“这是去年月遥国国主送给王爷的银骨炭,无烟无尘,能长时间不熄灭,还有淡淡的香味。王爷不怕冷,又常年在军营,这银骨炭放在储帐里从来没用过,正好拿来给殿下取暖,老奴这就帮殿下把炭烧起来。”
他蹲下来烧炭,阿南在一旁学。
林羡玉在烟纱后面捏了捏手指,小声问:“萧总管,他——王爷是怎么跟你说的?”
“王爷说您也是无辜的。”
林羡玉睫毛轻颤,呼吸都乱了。
“最近一段时间,城里的确有许多风言风语,对王爷不太好,”萧总管叹了口气,无奈道:“人心就是这样的,像草原上的羊茅草一样,风往哪边刮,草就往哪边倒,但是王爷说他不在意,也不需要用一条无辜的人命去证明什么。”
林羡玉怔然失神,差点将手指尖捏痛。
“跟殿下说句心里话,老奴今天听到殿下身份的时候,心真是凉了半截,老奴不懂国家大事,但老奴是看着王爷长大的。王爷六岁时来到王府独居,身边只有我们这些老家伙,老奴一直是希望王爷早日成家,有妻儿相伴。”
林羡玉低下头,心中莫名蒙了一层雾。
“但王爷说得也对,殿下是无辜的。”
萧总管用火钳子拨弄了发红的银骨炭,继续说:“老奴想了一下午,到了晚上才想通,殿下年纪还这么小,离开爹娘千里迢迢来到我们这里,还险些在苍门关丧了命,纵使外面骂得再厉害,这罪过也不能盖在殿下的身上。”
林羡玉钻进被窝里,眼泪滴在枕头上。
萧总管的声音苍老又温和,总让他想起爹爹,小时候爹爹常坐在他床边为他讲诗。
萧总管烧好了炭,起身拿出两匹新的床帷,“这是老奴好不容易买到的绣花床帷,老奴也认不出来这绣的是什么花,不晓得殿下喜不喜欢。咱们北境人不喜打扮,布匹上很少有纹饰,颜色也少,市面上根本买不到像殿下衣裳那样漂亮的布料。若殿下还是不喜欢,老奴明日就去宫里问问。”
林羡玉翻身坐起,掀开烟纱下了床。
他走过来看了看厚实的棉布,破涕为笑道:“这是芙蓉花,我最喜欢的花。”
“是吗?”萧总管眯起眼睛瞧了瞧,他从来没见过芙蓉花,夸道:“真是好看。”
见林羡玉能接受,他便说:“殿下,北境要一直冷到四月底的,殿下还是先将就着用棉布床帷吧,把风遮住了,就没那么冷了。”
林羡玉说:“好。”
银骨炭开始起作用,林羡玉感觉到一阵一阵的热气钻进他的袖子,手脚暖和了,整个身子也就跟着慢慢地缓了过来,
他问:“这些……是王爷安排的吗?”
萧总管下意识要点头,又想到王爷的叮嘱,连忙说:“不是,是老奴之前做事不仔细,现在才想起来。”
林羡玉有些失落,“哦”了一声。
“多谢萧总管,总管早点回去歇息吧。”
萧总管离开之后,阿南在软烟罗的外面围了一圈棉布床帷,烟纱到底不能与厚实的棉布相提并论,刚一围上,连门外的凛冽风声都小了很多,林羡玉睡在被窝里,呆呆地看着床头的金葫芦,长久不能入睡。
其实从他离开京城后,就没睡过一个安稳觉,哪怕勉强入睡,夜里也会惊醒。
忽然想起那晚离开苍门关时,他倚在赫连洲的胸膛上睡了一夜,马背颠簸,风沙不止,远处还有驼铃声声响起,他竟安然睡着了。
真是奇怪,林羡玉想。
门外,明月高悬,寒风刺骨。
萧总管走出后院,赫连洲正在主堂屋的院子里挥舞长枪,许久之后才停下来。
萧总管说火盆和新床帷都送过去了。
赫连洲点头,似乎并不关心,把錾金枪放到一边,便回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