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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景对面那人留着邋遢络腮胡须,面容削瘦憔悴,穿着粗布劲装,带着斗笠,一副落魄江湖客的打扮。
可偏偏这么样一个落魄的江湖客,却对陆景的到来兴致缺缺,不甚恭敬。
江湖客用嘶哑的声音说道:“嗯,好久不见。”
等陆景落座,江湖客才给陆景斟茶。
陆景端起桌上粗茶喝了口,笑道:“说实在的,我没料到你会玩这么大啊。”
江湖客黑眼圈深重的眼里浮现疲惫和迷惘。
他抬眼盯向陆景。
那眼神饱经风霜,黯淡如灰。
他看着对面仍旧意气风发,丰神玉朗的陆景,不解问道:“你的新学……竟然真的能看到未来。”
江湖客的思绪好似瞬间回到了三年前那个雪夜。
那时他权倾天下,乃是大虞首辅。
就连皇帝都对他毕恭毕敬。
可现在……
张太岳的名字几乎要被当今陛下从人间抹去。
对面之人,正是已经死去的张太岳,前任大虞首辅,曾权倾朝堂,工于谋国,为大虞续命之人。
陆景没理会张太岳的感慨,而是好奇道:“你是怎么做到的?当我得知伱讣告时,还特地感应了一番,从气运,命理来看,你确实是毫无疑问的死掉了。”
张太岳哼笑一声:“我毕竟贵为阁臣这么多年,还当了这么些年的首辅。知道的秘术,门下奇人不少。这不过是帝王道种的假死脱身之法。”
“本来我还留了后手,我想看看我死后谁会跳出来坏我百年法度。”
“等他们跳出来,我再强势回归,将这些的宵小之辈尽数打灭。”
陆景笑了:“可你没想到,对你最恨之入骨的,竟然是当今陛下。”
张太岳那本就胡子邋遢的脸顿时又苍白起来。
他眼里满是痛苦。
他想不通。
更是有着被背叛的莫大痛苦。
自当今陛下登基大宝,他就一直全心全意,竭诚所能的把自己一身所学教给对方。
只盼望对方能成一代明君。
就算不行,那也只需要维持好他的法度,就能让大虞再续百年国祚。
而百年之后,张太岳相信自然会有中兴之君,中兴之臣再现,如此往复。
至于当今陛下在维持法度中可能遇到的阻力……张太岳正想通过这次假死,为当今陛下,也为他的法度扫清障碍。
可他万万没想到,自他“死后”,第一个跳出来扳倒他人,竟然是他视如己出的陛下!
陆景平和道:“我知道你对当今陛下倾注了很多心血。但你忘了他是这天底下权势最大的人之一,也忘了他太年轻了。年轻,充满野心,却又被你压制着。”
张太岳急忙道:“可他明明很尊重,尊敬,甚至爱戴我!”
陆景摊手:“所以你的那位陛下很聪明啊。”
“我没记错的话,太监冯宝,李太后都很信任你吧?”
张太岳蹙眉:“我不配?”
陆景竖起大拇指:“你绝配,顶配。但你的权势太大了。大到你的那位陛下完全看不到扳倒你的可能,所以他必须爱戴你。因为他怕你成为伊霍。”
张太岳脸色再度苍白!
伊霍……
权臣废立天子……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张太岳呼吸陡然急促起来,强烈的晕眩感冲击着他的神智,让他几难自控。
对面的陆景见状当即从袖子里拿出一瓶丹药递过去:“护心养神的。”
张太岳不疑有他,当即接过朝嘴里倒了好几颗药丸。
药丸入口即化,化作一股清凉气息钻入心脉头脑,让他迅速冷静安定下来。
然后他才眼神发苦道:“可我从未有此心啊!”
陆景摇摇头。
以张太岳的智慧,怎么可能想不明白这一切?
只是他入局太深,就算看到了也不愿意相信。
更何况,万昌帝很聪明,一直都伪装的很好。
陆景不再说话,让对面的张太岳自己想清楚。
很快,张太岳扬起头,认命般说道:“我知道了。只是以陛下如今行事,从先帝朝起十数年苦功只怕很快就要付诸东流啊!”
他曾对天下百姓有愧,所以张太岳看向对面陆景:“陆景,哪怕是为了天下万民,你有什么办法吗?”
陆景摇头:“让这艘船自然沉没就好。而我要做的,只是站在我自己的浪头上,看着他沉没。”
张太岳蹙眉:“可……”
陆景抬手制止道:“都一样的。”
“这世上没有不会沉没的船。”
“世间一切都在从有序走向无序,即便是我建立的新秩序,也会在将来渐渐走入死角。从唯物史观来看,这是必然。”
“而我们要做的,能做的,就是要在这世事洪流中,选择一股浪潮并站上去。”
“如果将来出现了一股比我更好也更强的浪潮,那我会毫不犹豫的选择那股浪潮跳上去。”
“更何况,你以为除你我之外,这天下就没人看明白这些吗?其实大家都懂的。只是利益捆绑下他们没得选。”
“如果他们要跳下现行的浪头,那些人身边的人会第一时间跳起来杀死他们。”
以张太岳的智慧,这些道理他如何不明白?
加上万昌帝的背刺,他更是看明白了这大虞王朝的腐朽与黑暗。
明白这艘大船就算再怎么折腾,也不过是在破烂的船身上修修补补。
相较之下,陆景就清醒的多了。
他直接另起炉灶,按照自己的心意打造了一艘钢铁战船。
张太岳叹息一声:“可惜了大虞数百年的基业啊……”
陆景闻言笑了:“可惜?”
“古往今来事事可惜,可唯独帝王不足惜。”
陆景语气里满是讥讽:“你以为当皇帝的不知道这天下出现的种种窘境?掌握着天下最大权势的人比谁都能了解这天下到底如何了。”
“但对帝王来说,天下这艘船最近会去哪里不重要。最重要的是他必须是这艘船的主人。”
为此。
死再多人,对帝王来说也不过是个数字。
还是未必能记在心上的数字。
任何一个帝王都一样。
即便是那些身负丰功伟业的帝王也一样。
帝王必须不仁,必须以万物为刍狗。
对面,张太岳抬眼逼视陆景:“那么,你呢?你如今,与帝王也几乎没什么区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