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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春阳普照,花闹近树,水绿远滩。地面残雪犹有不甘地从呲牙裂缝中露出它拥有过的黑土和冬寒。
远处一株枝条嫩于金色、柔于绢丝的柳树,树下坐了个姑娘,面如朗月,眼含秋水。
她剪的波波头,穿红白两色的长袖翻领运动衫,白绸半截裙,见二人走近,就站起笑着迎了上来。
“爷爷,小妹,你们从哪里来呀?”
“姐姐”,雪精扑哧一笑,“你既叫我小妹,我不好充大,叫你姐姐。”
姑娘也乐了:“你怎么叫不好充大?我看你只有十五六岁吧,我都二十一了!”
“我叫白燕,我也不止十五六岁。姐姐叫什么名字?”
“我叫子君。”
冷骏冲这婀娜的桃杏仙子也打起精神:“子君小姐,我且问你,这里叫什么地方?”
子君齿灿:“小姐?”
“呃呃、我都忘了今夕何夕了,连称呼都昏懵……子君姑娘!”
“这里前后有几个地名,爷爷你先坐下!”
与雪精一左一右扶冷骏在她刚才坐过的石头上坐下。
“就在你们刚才站的地方,过去有个水凼。
“当年有个老农在那里饮牛,来这里的第一批建设者问他,老人家,这里的地名叫啥呀?他说,这里叫牛滚凼,就叫开了。
“可牛滚凼叫起顺口,写在信封上就别扭,很好笑。后来公路修好了,从公路到厂距离二里半,于是就把这里地名改成了二里半。
“到工厂建好了,厂名保密,但对外怎么叫,总不能叫二里半厂吧?因这里春天到夏天满山的红杜鹃,于是就叫红山厂。”
“咦,建个厂,有啥保密的呀?”
子君略带错愕之色:“妹妹活泼聪明,老爷爷看就是技术人员。厂子保密可是地球人都懂的啊!
“当年备战,不仅三县厂的厂名要保密,就连三县这个词儿,都不上报纸,在人们口中说起,都十分神秘。嘻,你们不会是从外星来的吧?”
“嗯,我们从那里来。”冷骏用额指了指前面大山。
“哥——嘻你叫爷爷,他就是在那里牺牲的。”
子君脸上对于“外星人”的一点儿疑云烟消了,高兴地说:“是了!我看爷爷——呃,你咋叫他哥?”
雪精一直笑微微的,现在笑得弯腰将身子转了一圈,转过来回答也有了:“我叫的是他二十多年以前呀!”
子君一笑而已也不究诘,认真道:“妹妹说爷爷在这里牺牲的,说话风趣,又很深刻!
“爷爷虽然看上去身体瘦弱,但他的精气神都还在。当年的三县建设者,都很年轻,二十年弹指一挥间,也还不算老。
“可爷爷变成了这样,你说他在这里牺牲,一点不假。还有我爹他们,整整一代人,都在这里牺牲!我是说在这里献出了他们的青春年华。要加上我们,就是第二代了。”
雪精听了觉得她说这些,自己都见到的:“哥——嘻,爷爷!你看这番景致,还有子君姑娘,你觉得你的牺牲,值不值得呀?”
子君扑哧一笑:“景致就景致,怎么还有我呀?当然,你要这么说,也行!
“妹妹,你也坐。”
站在他们面前:“爷爷,妹妹,你们看一眼我,再向前面看,妹妹说这风景,还有我,当年的牺牲,到底值不值?”
她说了将身一转,也去坐到爷爷身边,和雪精一左一右。
呀,之前咋没看见呢,前面有个巍巍如丘山的新奇又掉渣、洋盘又老去的城镇。
一条主街直逼过来,通向有喷泉和大幅广告牌的镇中心,巨型钢架支撑的不是司空见惯宣传鼓劲的标语牌,上面写的画的是“嫦娥牌化妆品”、“吴刚牌啤酒”,恍若《镜花缘》主人公海外游历,去到了异国他乡!
而那喷泉也推送到面前来了,已经干涸,池子里积满了沙子——还有什么?鱼的骨架?它背后那栋气派的办公楼,墙上已现裂缝,空洞已替代部分玻窗,绿藓已遮盖部分墙砖。那些玻璃橱窗后的空荡荡的商店,除了逛荡的风和售卖中的记忆,还有什么?
那些鳞次栉比的红砖楼房,盖的全都是兽蛋在味苑食品厂时才兴起的洋瓦,怎么气色就如此晦暗,楼房的窗户大睁着眼眶,看不见有人面和衣裳。
电线杆全都是灰白的水泥杆,也很洋啊!可电线松松垮垮,连鸟儿都站不好队,就像在荡秋千。
稀疏的行人无一上班族都是些前朝遗民,倦怠人生者,这从步履就可以看出来。
极目远望金属框架上的“三县重镇”几个大字一笔不少地挺立在小镇背后的山梁上。
兽蛋疑惑地掉转头,看见那座太师椅形状的山峦,山腰开凿出一条很长的凹槽——这永远与他的脑回沟同在——里面安置着只有火柴盒大的车间厂房。那里都挂着些什么——蝙蝠?
太师椅巨大的扶手上建有索道、缆车、轨道等各类设施,眼中像干瘪的葡萄串儿一样。
“怎么成了这样?现在人呢?”
“人很多都下岗了。下岗这个词你不懂吧,爷爷?意思不是哨兵上岗下岗,意思就是失业。
“小镇的黄金时代,说近不近,说远不远,就在十多年前。镇上工资比地方上高,比如地方上一个办事员的工资是每月34块,这里是38块1。
“工人的工资比地方厂高一两倍,福利就更好了,有的分厂连劳保服装都发毛料的西服。
“现在是白天,你们看街上有人影不是?日落就看不见人了,晚上的灯光像瞌睡虫的眼睛东一只西一只。
“工厂原来部门臃肿,我爸曾经的岗位正常需要十个人,厂里安排了三十人,一点效率都没有。
“经过改制、转产,减员增效,总厂不管分厂,分厂不管车间,各个单位要自己找米下锅了。
“我爸是车间主任,车间里上百人要吃饭,他骑辆自行车到处跑,找活干,我妈叫他丐帮帮主。
“他连这么小的墨水瓶盖的活儿都接过。但是别人干这个成本可能一毛钱,他们车间干就两毛钱。机制不一样,成本高嘛!
“后来九成职工被迫离开了家园,其中包括有能力的,被挤走。学校、医院、银行、邮局全都萎缩了、撤销了,企业不办社会了,三县企业的人气没了。
“说转产吧,转产的民用产品像黑白电视机、电热水器也曾经名噪一时,可各种原因,后来也过时了。而且不过时厂的位置太偏了,成本高昂,各方面信息困难也不好卖出去。
“连附近的农民也感慨,这厂是真的要玩完了啊……”
“好问吗,子君姐,你为何独自坐在这里?”
“怀念呀!我现在读大学,这是我忘怀不了的故乡,假期中我来看一看,怀念童年。我们的童年生活一点不比城市孩子差,甚至还更有趣呢!
“厂子弟学校的条件比城市很多公办学校还好。生病的话,职工医院家属孩子费用可以报销一半。职工澡堂淋浴24小时有热水,除了下班打挤的时候家属也可以去洗,小孩去洗的更多。
“山上一年四季有花,女孩子们会采大把的山花,插在汽水瓶子里,搁在家里五斗柜上。跳橡筋绳,采桑叶养蚕。
“男孩子河边堆沙堡呀,翻螃蟹呀,打珠子,滚铁环,花样更多了!学校距家大约15分钟的路,放学边走边玩要走1个多小时,那真是漫游啊!
“每个周末都有露天电影,搬小板凳坐着看。而且还有灯光球场、溜冰场,晚上也可以看比赛。
“溜冰不是滑冰,是穿带轮子的溜冰鞋,大人哪有时间去溜啊,溜冰场嘻嘻哈哈穿来穿去的都是我们!唉,美死人了!
“我们父辈都来自天南海北,见识广。我们这一代就出生在这里,厂里就是我们眼中的全部世界。
“我是学习好才出来的,我从小就知道,只有读书一条路可以走出这座大山。我考上的是国家重点高校,再也不会去任何山沟了。
“在大学经常困扰我的问题,是当别人问我来自哪里,实在不知如何回答。
“来自县上?可是红山厂只是建在这个县,并不归当地管辖。来自市上?爸爸妈妈老家是大城市的,可是我从小到高中毕业在大城市生活的时间加起来也不到一年。
“只有红山厂是一个确切无疑的答案,可是又有谁知道红山厂是个什么地方呢?”
一段如大雁南飞落霞消遁后的沉默。
没心计的雪精却来个刁钻的提问:“你爸妈呢,姐?看着你,你爸他没有玩完吧?”
“这可是公开的秘密,国家的厂,干部无论如何都不会玩完,也许恰恰相反。”
“爸也只是个小车间主任而已。”
“那么原住在这里的农民呢?他们过得怎样?”
“正要说呢!牛滚凼没几户农民。整个片区的农民也不多,而且因为保密工作,把其中地富反坏分子都迁走了。当年,红山厂的基建工程,多数是从山外公社派来的农民完成的。
“首先成分要好,其次身体合格,不分男女一律每月30元工资,每周五天半劳动,半天学习,另还有两个晚上开会学习。
“农民都以能参加三县建设为荣,个个埋头苦干。全是最重最累的任务,你们看沿途山上,崇山峻岭那些电杆线路,就全是他们肩扛手抬架设起来的!
“后来基建任务完成了要放他们走,又回生产队去挣工分,女的都哭了。
“可谁知十年河东,十年河西。镇上的职工下岗了,有人和家属夏天去附近农民的麦地里捡麦子,秋天去给他们打工割稻。
“最不堪的,有职工去偷农民家里喂猪的麸子,大爷发现了,听他说是偷去人吃,一声叹息,转身就离开了,让他拿走。
“集市上,农民卖菜时可怜这些发不下来工资的厂里人,把秤称旺点,或少收几毛钱,是经常的事。
“我们红山厂长大的家属娃聚会时,将刘禹锡的诗改头换面:牛滚凼边野草花,红山大厂夕阳斜。旧时职工堂前燕,飞入隔壁农民家。”
“姐姐,听了你说的,我想起很久以前,有个叫曹妹的姐姐,对爷爷说她初中毕业后的工作生活,就像走马灯一样,转得喘不过来气……”
“妹妹,你才多大啊,你说很久以前的事?”
“嘻,那就是昨天吧!”
“用类似的比喻,红山人像坐的过山车……”
“不懂啥叫过山车?”
“过山车,心脏不好的人不能坐。这二三十年里,苦尽甘来,甘尽苦又来,忽上忽下,弹指一挥间。”
“姐姐,我和爷爷洞中打个盹,就是二三十年了。”
心想我这样说她相信么?同时又想我说打个盹,其实好累、好多事儿呀!
头低下去又抬起来,看见子君面如满月,眉若远山,眼若奔星,唇若含丹,风华翩翩却又透露出大智慧,那么端庄,又那么悲悯。
见己所言已被姐采信,“那么,”她又说,“我们往前走,遇到的便都是……”她想说便都是二三十年后的事?
“便都是……”子君学她的声音打断她。
她手中不知何时折了支蘸水的柳条,轻轻一扬,将几滴水珠洒在爷俩的脸上,令他们眨了眨眼睛。
就什么都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