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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文济过去,并不关注甘州城这个地方。
一是这里的人确实少;二是这个地方太过偏僻,百姓教化不开……来到这里之时,顾文济也清楚,他确实是惹了帝怒,而这个地方的人,也并不听他们的话。一场瘟疫在前,他们不管不顾,只信奉那个满口谎言的神婆,假装他们带的佛像才是真神祇,激化这里的百姓杀掉他们。
顾文济跪在那儿,思考这一生。
他前二十年碌碌无为,三十而立之时被恩师教化成了官员,四十不惑的时候坐上了丞相,将与自己一同有能力却不被重用的寒门子弟提拔,为这个朝廷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因而在看到皇帝沉迷美色之后,他上前劝导,一夜听那些不入耳的声音,他依旧想要以死劝诫,想要皇帝迷途知返。
然,他的衷心得来的,是被贬甘州城。
如今,这儿曾被他庇护的百姓认为他是邪祟,想要杀了他。
顾文济闭上眼,只虚虚叹气,他已经认命了,可他还是不放心自己的女儿,他只能拜托学生江胤照顾,而闭上眼的那一刻,一个屠夫一刀腰斩了下去。
他死在了最肮脏的屠场。
他的血与泥土融合在一起,但他没有死,浑身的痛意还在弥漫,他的血管因为本能无限跳动着,这是人本来就该有的反应,在这些人看来,却成了他是邪祟的证明。
神婆大喊:“你们看见了吗!他还活着!他就是邪祟,快,快……把他的头砍下来,快!”
顾文济听到了,人死之前依旧能听到声音,但他却耳朵充血,他不解,他一直在想那一夜,想他去劝诫皇帝的那一夜,如果他真的不管,大概就没有这些事情发生了。
可他若真的不管,这个朝代、这个国家就真的完了。
刀又一次被屠户涂上了酒,甘州城的人在那里尖叫着,有时是火盆的声音,有时是刀划在地上的声音,顾文济依旧闭着眼睛等待生命的终止,却听到一声叫喊。
“——父亲!!”
是琢光,是他的琢光。
顾文济用劲睁开眼睛,他看到了被绑着的琢光,是他从小到大教诲的女儿,她如今却满身是伤,衣衫不整,一看就是被、被……
他自己被这般对待,他不在乎。
可是琢光!琢光什么都没有做,琢光只是想要救人,琢光只是想要救你们啊!!!
刀落,将他的头与身躯斩断,他的眼睛没有闭上,但已经没了光亮,而沾着血的头颅眼睛依旧睁着,仿佛顾文济亲眼看到了自己的女儿如何被这些人侮辱。
他们早就不是人了。
神婆还在引诱着他们,她说:“佛像需要一个女人最重要的东西。”
顾文济的眼睛依旧睁着,额头上的血从上方流下来,滴进他的眼睛处。
“什么东西?”那些人问。
“盆骨,一个女人最重要的是她的盆骨,那是天然孕子的地方,如果没有女人的盆骨,就不可能留下人类——”神婆喊道,“我要她的盆骨,只有这样,佛才会满意贡品。”
他的眼睛被染成了红色。
顾文济再也没有办法离开这里了。
他彻底悔恨,彻底放下自己的忠义,而他的琢光也才那么小,她如今才不过一十三岁,她还没有长大,这些人是多么的恶心、是多么的残忍,竟然要这么对待一个孩子。
他站在那里,目睹着这个神婆取走钱财离开,这些甘州百姓依旧不知悔恨,还以为是佛像不满意他们的供奉,将他与琢光的尸体缝进佛像里。
顾文济依旧在看着。
佛像的双眼流下泪来,吓得这些蛮民离开,他们跑得如此狼狈,可从始至终,都没有一个人觉得亏欠,从来都没有人——从来都没有。
他站在那里,哈哈大笑,笑着笑着,猛地吐出一口血。
就在那时,他听到了一道声音。
那是矛的声音,他抬眼看去,有一个看不清脸的男人出现在他的面前——然只有一眼,顾文济就觉得这个人在怜悯着自己,他的双手被锁在身后,但顾文济却不敢小看他。
“你——”那个男人问他,“后悔了吗?”
顾文济没有说话。
男人再次问:“如果你不去劝诫皇帝,你就不会被贬到这么偏远的地方,你的女儿也不会受到这样的对待,所有的一切,都是因为你的衷心,你后悔那夜自己的所作所为了吗?”
“没有。”顾文济却说,“我只是后悔,我对这里的人太过仁慈。”
他可以一次又一次地杀死那些生病的患者,但他没有,他太仁慈了,他想要救下所有人……但,不是人活着就是人,不是双腿行走的就是人。
男人有些意外,定定地注视着他,“……可惜。”
“若是你遇到我的君王,你一定会比现在更有成就,但上天仿佛就是这样,你是忠臣,效忠的帝王却是暴君;我是佞臣,却遇到了一个开明的君主。”
所以你的双手被锁在了背后?顾文济想这么问。
“我叫相顾尸,”那个男人道,“我可以帮你复活你的女儿,但正相反,你也要把你的一生说给我听。”
“可、可以吗?!”顾文济有些不可置信,“真的吗?琢光真的可以……琢光真的可以复活吗?”
“可以。”相顾尸这么说,“她的灵魂没有消失,我可以为她再做一个身体,虽然与你的女儿原本面貌不相同,但她还是顾琢光,是你的女儿。”
顾文济落下了泪。
他像一个失而复得自己宝物的孩童,狠狠地捶着胸膛,感激般地跪在相顾尸面前,“我会的,我会的,感谢您……感谢您……”
相顾尸却在这时说:“但正相反,我只需要听你的故事,当你的故事结束之后,我就会夺走你的灵魂。”
顾文济沉默了一瞬,最后只问:“你会放过琢光吗?”
相顾尸也有些不理解。
他只对顾文济感兴趣,他对那位名叫顾琢光的少女不感兴趣,而这个时候,他也有些好奇……对这些人而言,血脉到底是什么?
就像那位思女,分明是司幽国唯一的王姬,就算不去封印他也有上千人朝拜,就算不去做山海图腾名声也将被远扬,但她还是这么做了,甚至都没有和他人说一声,只是不想让亲人为难。
而那位少昊,也想要自己的孩子倍伐不再因灵体不死而被折磨,亲自送他前往封印祭祀,目睹着他的灵体逐渐消散——分明,当时穷奇才是最好的选择。
相顾尸这千年来,都在思考这件事。
因为他孑然一身,他没有亲人、没有知交……直到被斩首之时,除了他那圣君少昊前来看他,再无其他了。
“我不会动她,”相顾尸低声道,“我只是想不通一件事,需要你去解答。然,你也不可能去解答这件事,因为我必不可能相信你的话……所以,我只要听你的过往,我可以帮你,在我听完之前,你想要做什么我都可以帮你做到。”
顾文济明白了。
他停滞了一瞬,随后坚定地看向相顾尸,同意了这桩交易。
他的女儿活过来了。
虽然不再是过去的身体,虽然不再是他熟悉的面孔,但她还是顾琢光……一切都变回了原来的模样,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和那件事出现之前一样,是个明媚的天气,他们马上要去吃早饭,顾琢光喜欢吃这里的糕点,虽然比较糯,但她总是会想到自己在京城之时看到母亲坐在窗边做着糕点的模样。
她醒来的时候,看到自己的父亲,顾文济就坐在床边看着她,他的半边脸被藏在阴影之中,在顾琢光看来,她的父亲正在笑。
然顾文济阴影中的另外一边脸,却在无声地哭泣。
“父亲……”顾琢光轻声唤着他。
他们好像真的回到了过去,顾文济知道,自琢光母亲逝世之后,琢光就怕他担忧逼着自己长大,她其实如今不过一十四岁,却总是在担心、担心他会难过。
这位年迈的父亲好似又老了一些,定定地望着自己的女儿,动了动嘴唇,几近嗫嚅般回了一句:“父亲在呢,父亲在呢啊,琢光。”
琢光被自己的父亲抱在了怀中。
她感到奇怪,又觉得自己的脑袋仿佛被针戳了一般刺痛着,她好似忘记了什么,可她又想不起来,她往外看,窗外正站着一个人,那是跟随父亲顾文济来到这里来的江胤,他站在那里,安静地望着他们。
好像说了什么,又好像,什么也没说。
他又往后走,空晃晃的衣袖遮住了两个手臂,那是之前瘟疫之时,那些蛮民不信顾琢光对他们拳打脚踢之时,江胤也被牵连被打伤了手,那些人认为他是文官,割掉他的手是对他最大的耻辱。
江胤其实没有多生气,也没有多难过。
他只是有些遗憾。
遗憾什么呢——大概是遗憾——
为什么直到现在,为什么都经历了这些,
他的老师顾文济,还这么懦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