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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监丝毫不惧,反而笑道:“唐院卿,此事与你无关,你不必强出头。圣意如此,我等都需遵从,否则抗旨等同谋逆,唐院卿不想也在面上刺个‘逆’字吧?”
崔崭本与唐芷漩并肩而立,此时就要往前跨出半步挡在唐芷漩身前,但唐芷漩先他一步靠得离太监更近,威压地说道:“本官问你,圣旨中哪一句说了要对崔崭施以黥刑?”
太监笑了笑:“举凡谋逆罪人皆是如此,大景律例有言——”
“若一切都按大景律例从无特赦,”唐芷漩打断太监,咄咄逼人地看着他,“公公就不会站在此处宣读开赦圣旨了。崔家既有铁券在手,皇上也已认可并特赦崔崭,此事便已了结,轮不到公公在此落井下石。”
太监皮笑肉不笑地说道:“杂家不过是按律处置,唐院卿身居要职又无牵无挂,大可在皇上面前申诉此事,但眼下,”他目露凶光,“一切需得按杂家说的办!”
牢卫近前,唐芷漩呵斥道:“你敢?!”但那牢卫看一眼太监的眼色依然往前,看着就要跟唐芷漩动手!唐芷漩抬手便要射出袖箭,却被崔崭按住臂膀缓缓压下。崔崭对太监说道:“我既接了特赦的恩旨就需得进宫谢恩,面带墨字面圣被视为大不敬,不仅我会被惩处,连带引我入宫的公公你也会被连坐。看公公这穿着打扮,品阶定然不低,要为这牵连落罪而将这些年劳心劳力会毁于一旦——公公觉着划算吗?”
“何况公公当知道现如今西境不太平,”唐芷漩见那太监犹豫立即接话,“朝中还有能派去西境征讨忽兰的将军吗?公公在皇上身边伺候,当知道皇上眼下只是被丧子之痛蒙蔽,待军国大事亟需解决,公公想想皇上会找谁呢?”唐芷漩随意弹了弹腰际垂下的钦使令牌,又状似无意地抖了抖手臂,发出带着袖箭的轻微声响。
这紧张关头,崔崭竟有些想笑,因唐芷漩这些故作威胁的小动作。
那太监果然更为犹豫,崔崭继续说道:“圣旨未言明之事,无需劳动公公。即便公公是在为谁做此事,又或者公公是因从前某些旧事落井下石,只要公公眼下肯退一步,崔某都不会放在心上。”
这太监的亲弟弟死于曾由崔崭经手的要案,虽然他弟弟确实犯了死罪,他却仍想着为弟弟报仇。而眼下面前两人说的都在情在理,在宫中行走多年又怎会不明白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之理?当即换了副和善面孔,说道:“既然两位都这么说了,杂家也不是不通情理之人,这便请吧。”
太监挥手让牢卫退下又让开路,抬手请崔崭与唐芷漩向外走,说道:“崔公子先进宫谢恩,再回府治丧。”
崔崭顿时停下脚步,盯着那太监问道:“治丧?我府上?”
太监意味深长地略笑了笑,但并不打算做报丧之人,眼神看向别处。唐芷漩轻轻扯了扯崔崭的衣袖,低声道:“先离开这儿,路上我跟你细说。”
走出天牢,外面的天光刺得多日处于幽暗中的崔崭微微闭眼。唐芷漩看着他,想着要对他讲的事,这一瞬间冲动地想握住他的手,又生生忍住。太监上马后看向崔崭与唐芷漩:“杂家给崔公子备了马,倒是没给唐大人准备。”
唐芷漩知道这意思是在提醒她无需入宫,便回应道:“公公先行一步,本官说几句话不会耽误崔公子入宫。”
太监潦草地抬手行了个礼,打马离去。
崔崭看向唐芷漩,知道她要告诉自己的必是极为重大之事。唐芷漩与他走了一段路,将他带至街边不起眼的小巷内,才凝视着他的双眼说道:“我拣紧要的说,你稳住心神。”
崔崭点头,唐芷漩说道:“柏珹之死,是皇后主谋,太皇太后推波助澜。皇后所怀并非皇嗣而是傅堂蓄意让她怀上的别人的孩子,只为谋夺大位。皇后知道真相后郁愤自裁,皇上直接处死了傅堂,又以你是同谋为由下旨处斩。听闻太皇太后与皇上争执良久也未能改变皇上心意,”她深深吸了口气,“你母亲为救你,拿出了金书铁券,皇上看到这先皇御赐之物自然不能违抗,但此物只能保全你性命却保不住其他,所以方才的圣旨上才有那些罢免及仍然戴罪之语。”她看着崔崭的眼神中染了怜惜,“这金书铁券虽能救命,可却需同族中重要之人以命换命,所以你母亲她……自尽了。”
崔崭半晌没有说话也没有任何表情,像是钉在了原地。良久,他不可置信地说道:“怎会?她……她不会为我如此,不会的……”他急急握住唐芷漩双肩,“你知道她不会为我做到这个地步,对不对?”
唐芷漩握住他的手,说道:“可她确实如此做了。其中有一些原因,但我也只是猜测,眼下说起来要说很久——”她更紧地握住崔崭的手,坚定地凝视着他的双眼,“延误谢恩又会被落罪,你先进宫应付皇上,其他的等你出来我们慢慢说。”
崔崭想问的实在太多,可眼下也只能先进宫。他握紧那双现在唯一能抓住的手,千言万语只汇成一个字:“好。”
唐芷漩信任地点头,看着崔崭翻身上马,看着他又看向自己,叮嘱又宽慰地说道:“皇上的刁难和羞辱,不要放在心上。太皇太后召集了重臣,我也想了些法子,必不教你过分受辱。”
崔崭郑重点头,是理解也是致谢,之后打马向着皇宫而去。
皇宫。
崔崭走入金殿,已是以平民装扮穿戴的模样,众臣中有与他相熟的不免看得眼眶一涩。崔崭依旧挺拔端方,规肃地对皇上行了大礼又说了感念皇恩的话,皇上只凉淡地看着,也不叫崔崭起身,就让他那么跪着,不咸不淡地说道:“朕倒不知你家竟有金书铁券这种好玩意儿,竟不能为朕的柏珹报仇雪恨。呵,真是可笑啊,父皇怎么会赐给你父一块铁券?因为你父曾救驾有功?看来父皇也不怎么想赐下这东西啊,不然怎么不直接给不用以命换命的丹书铁券而是给了金书的?哈哈哈哈哈!”
崔崭强忍着心中郁愤与悲酸,什么都没有说。但皇上继续阴阳怪气道:“你母亲动作真快啊,是不是被你逼死的?朕看她到底是自尽还是被杀了伪造成自尽,还得细查呢,朕记得大景律例里有一条,逼死父母之人是不能被特赦的。”
崔崭忍无可忍地说道:“皇上!我母亲尸骨未寒,请您慎言!”
皇上哈哈一笑,说道:“朕乃九五之尊,还需慎言?崔崭,你如今是一介草民,朕能允你跪在这儿已是天大的恩惠,竟敢让朕慎言?来人,杖击八十棍!”
“皇上息怒——”一老臣站出,躬身垂头说道,“崔将……崔崭也是因失恃之痛才一时情急,还请皇上恕罪。眼下忽兰犯我西境,正值用人之际,皇上可令崔崭戴罪立功,以解西境燃眉之急。”
皇上冷笑道:“满朝文武只有一个崔崭可用了吗?”皇上又笑起来,“靖王还没死呢,你们是盼着靖王已经死在忽兰人手里了吗?”
老臣:“靖王用八百里加急求援已有两次,可见军情十万火急,朝中唯有崔崭曾率军对抗超十万大军,还请皇上允准崔崭带兵出征对抗忽兰!”
立有不少臣子附和道:“请皇上允准崔崭带兵出征!”
这些臣子们虽然不少是太皇太后授意来说这番话的,但其实私心里都希望崔崭出征,以免此事落到自家子侄头上。忽兰强悍又神秘,是一直以来十分难以对付的敌军,任谁也不想轻易沾染而送命。
崔崭明白这一点,皇上也明白。皇上不愿意令群臣如愿,也不愿意让好不容易沦为草民的崔崭重回战场,但眼下确实无人可用,便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好啊,去吧,立马开拔,不凯旋不罢休啊。”
谁都知道不宣旨称崔崭为将军、不给虎符而让其出征,根本就是让崔崭直接送死。皇上这般玩笑实是羞辱过甚,也将军情视为儿戏,令群臣不齿。但皇上丝毫不以为意,还在继续笑道:“这么多人为你说话,崔崭,朕说你结党营私也不冤你吧?”
崔崭无意再与皇上纠缠这些无意义的问题,抬手行礼,说道:“皇上,捕风捉影之事多说无益,率军出征之事全凭皇上定夺,我纵身死异国他乡也定会为大景血战到底!但眼下,请允我回府看望母亲最后……一眼。”
最后一句已能听出哽咽,皇上却不在意地笑了笑,想继续折辱崔崭,却忽然瞥见面前御桌上有一张突兀的信笺,不知是何时摆在那里的,他方才似乎并没有瞧见。皇上狐疑地拿起信笺打开,只见其上是狂草书写的一句话:“复崔崭大将军之位,否则遗诏将人尽皆知。”
皇上惊怒,一掌将那信笺拍在桌上!众臣一惊,还以为皇上在为崔崭方才的话生气,连忙肃手垂头,就听皇上咬牙切齿道:“放肆,放肆!你们都放肆!竟敢!竟敢!”
众臣不知他到底在说什么,但一齐跪地叩请皇上息怒。皇上沉吟良久,久到众臣跪得腰膝酸软,才听得皇上说道:“崔崭,复你大将军之位,速率军十万前往西境平乱,不得有误!”
这句话说得像是咬着后槽牙,裹着毫不遮掩的无奈和愤怒。
众臣齐声高呼“皇上圣明”,皇上冷笑道:“无俸禄、无封赐,你若无法凯旋,则与谋害皇嗣大罪一同加倍惩处!”
崔崭仍是跪着,但他抬眼看向皇上的目光浸着沉郁的怒意,其中的冷凝令皇上浑身一悚!皇上刚想斥责他不敬,就见崔崭缓缓站起,几乎是用逼视的目光冷肃地看着皇上,说道:“臣崔崭,与谋害皇嗣一案无关。臣崔崭,率军出征平乱,为大景,为万民。皇上所言臣听得清楚明白,待臣为母亲发丧后自会率军开拔,不胜不还!”说罢毫不客气地对着皇上伸手,“还请皇上赐下虎符!”
皇上震惊,且心里的慌乱压都压不住!他强自扶住桌案以压制微微的颤动,吩咐宫人:“拿虎符来!”宫人立取虎符来捧至崔崭面前,崔崭依然恭谨地双手接过,只是整个人透着冷硬萧肃,泛着不怒自威的气韵,令人莫敢直视。
崔崭接下虎符对着皇上行了跪拜之礼,起身后便要告辞离去,皇上急切地说道:“待你得胜还朝,朕将五皇妹赐婚于你,以贺你凯旋!”
众臣哗然,不明白皇上此时为何说这桩完全不相干之事,又猜想皇上是怕压制不住崔崭而采取怀柔之策。此时崔崭就应当顺着皇上给的这个台阶而下,以缓和与皇上剑拔弩张的关系,以让自己的仕途重归光明。
但崔崭直接拒绝道:“不必,臣此番出征不为任何封赏,再者臣母新丧,臣当守孝,望皇上明鉴。”
皇上仍然坚持道:“若真要守孝便是三年,岂可出征?如今事急从权,你既能出征便能成婚,这是朕对你的恩赏,不可拒绝。”
崔崭的声音更为沉硬:“臣绝不接受这赐婚,望皇上见谅!”
即使愤怒不已,即使一心拒绝,他仍然没有用“不出征”相威胁——众臣都感觉到崔崭为国为民的铮铮铁骨,不禁有些肃然起敬。
皇上已是恼了:“竟敢抗旨不遵!崔崭,你还知不知道朕是皇帝?!你有什么理由拒绝朕的赐婚?!你说!你给朕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朕立即——”
“臣早说过已有婚约!”崔崭愠怒地打断,“臣非她不娶!”
皇上不依不饶:“说出她的家世和名字朕就相信!你说!”
崔崭丝毫不惧,冷冷道:“臣不想说。”
皇上冷笑道:“你早都找到她了是不是?你不说,要么是怕被人耻笑,要么就是——”皇上自得地阴沉一笑,忽而厉声,“她是孤芳阁的人,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