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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都城内,人烟稠密,使劲繁华,青楼酒肆,旗幡招展,充斥着一股自给自足的富盈气息,不同于顾怀曾经走过的江南与河北,乱世在这里并没有冒出苗头,顾怀甚至能想象到,如果没有外界的干扰,说不定这个地方,真的能一直就这么平静下去百年千年。
不愧是块天然就适合割据的地方。
迎着顾怀的一行人进了城,在成都最大的酒楼里大摆宴席,顾怀没有自持钦差的身份,与众官员打成一片,宴席上的气氛堪称其乐融融,只不过觥筹交错间,顾怀自称身体不适,不便饮酒,便只能以茶代酒,不动神色地与众官员闲聊着。
蜀地饮宴,还存留着些三国魏晋的古韵,众人分桌而坐,保持着既不近也不远的距离,宴中有歌女轻歌曼舞,舞姿优美,歌声悠扬,却并不吵闹,比起京城宴会的奢靡更为清雅一些。
顾怀坐在主位,益州道经略使李修筠与蜀王次子赵沐一左一右坐在两边,推杯换盏,李修筠依旧是那副温和礼貌让人如沐春风的模样,而赵沐脸上的冷硬疏离也终于被融化了一些,气氛总算变得热切起来,言谈间顾怀暗暗观察,发现在场的官员几乎都以自己身边二人为领袖,每有倡议,都是一呼百应,而李修筠又隐隐避开赵沐的锋芒--这倒是让人有些奇怪了。
一个官场沉浮半辈子的官员,又在蜀地任职七八年,看起来官场上也颇有人脉与威望,怎么会如此畏惧一个嚣张跋扈的蜀王次子?
而比起文官,酒宴一角的武将也颇受顾怀的重视,蜀地兵力不多,护卫成都的大概不到两万,只任了两个将领--其实若不是为了防备蛮族,可能这两万也不需要了,毕竟成都这地方实在没人打得进来。
不重军备,武将们自然就人微言轻,顾怀还注意到,那两个将领与李修筠之间似乎颇为不合,与其余官员也没有言语,肯相和捧场的人几乎没有,偏偏这两位又粗犷豪放,嘻然谈笑,与小王爷赵沐极为亲近,不由让顾怀眼神一凝。
地方武将,居然敢和代行藩王职权的小王爷走这么近?
因为地理原因,益州尤其是成都军队很少移防换址,地方卫所军队很少有派系之争,顾怀原本打算宴后借着视察军政的由头摸一摸他们的底,可看到两个将领与赵沐的关系,他不免打消了这个念头。
这么一看,造反之事并不是空穴来风啊--至于袭杀自己的那些人,似乎也勉强能猜出来来路了。
又欢饮一阵,顾怀提高嗓门,突然对着一旁的赵沐道:“蜀王殿下是我大魏贤王,多次受朝廷褒奖,并令天下藩王多加效仿,克己修身,造福一方,今上对蜀王殿下也十分关心,本侯入蜀时,听说蜀王殿下抱恙在身,不知如今可好些了么?”
赵沐的脸色僵了一僵,今日迎顾怀入城,其实大家都极有默契地没去聊起蜀王,他原本以为顾怀是忌讳朝廷藩王非奉旨一律不得与京官结交的禁令所以没提,心中还一阵放松来着,可没想到顾怀转头就当着成都府大小官员面前问了出来。
他想了想,开口道:“父王以礼教守西蜀,蜀人安乐,日益殷富,离不开父王之功,父王病重之后,蜀地百姓为之忧虑,各地名医都来成都看过,只是病情反复,始终未见好转,如今父王在青羊宫中修身养性,调理病情,前两日我去探望时,父王的气色已经好了很多,多谢陛下与靖北侯爷挂心了。”
顾怀扫了一眼堂中,见提到蜀王,众官员均歇声停箸以示尊敬,便知道蜀王在蜀地所有人心中的地位可想而知,之前那些查到的消息,恐怕没有半分水分。
他目光一闪,试探道:“哦?王爷病体痊愈有望,本侯闻之也深感欣慰...蜀地地路难行,本侯这一路行来,身子都快颠散了架,今日就算了,不知明日能否能前去探望一番王爷?”
赵沐迟疑着没有说话,一旁的李修筠反而接口道:“这自无不可啊,下官已令人为侯爷安置好了行辕,一会儿便恭送侯爷前往休息。”
闻听此言,赵沐看了李修筠一眼,其中意味难明,但也没有否定,只是端起杯子浅饮一口,沉默下去。
待到宴席一散,进了成都后寸步不离的王五魏老三跟着顾怀前往李修筠安排好的地方,只见这里房屋楼阁虽不豪奢,却十分大气,周围少见民居,很适合安排亲卫们驻扎守卫,不远处佛寺钟声悠扬,梵音袅袅,光是听着便能让这些天躁动不安的心一静,不由很是满意。
等到过千亲卫前来,王五魏老三领着他们将整个地方团团围住,定岗、流哨安排得密不透风,就算那个藏在幕后的人真想要再上演一出袭杀旧事,除非动用重兵,不然也只能看着这风雨不透的防御头疼不已。
天色尚还明亮,顾怀沐浴更衣完毕,一身清爽地走进书房,他推开窗,就着远处的佛塔一角与斜枝群花风景,点燃一根藏香,闭目养神片刻,提起了笔。
宴席很热闹,气氛很融洽,但顾怀能感觉到整个官场隐隐拧成了一股绳,并且对他有一种隐藏极深的排斥,这不是一个两个官员心中所想,而是这整个成都官场,都透出来的味道。
地方武备恐怕出了大问题,眼下大家都在演戏,最不应该做的就是打草惊蛇,成都的军队不知道哪些能信哪些不能信,如果事情真的到了最坏那一步...
兵力,必须要有兵力,不是千余亲卫,而是能扭转局面的兵力。
那么,到底是谁?
他先写下了李修筠两个字,犹豫片刻后用笔一划--无论从哪个方面看,都不太像。
蜀王赵彦?
不对,还是那句话,没有必要,没有必要临老了才造反,没有必要装病退到幕后。
那就只剩下一个人选了。
顾怀的眼前浮现那个嚣张、傲慢、权柄在手目空一切的年轻人,想到他和那些将领的亲近,想到成都官场官员们对他的追捧,想到堂堂益州道经略使李修筠对他的畏惧和退让,想到这一年来益州涌动的风云。
答案好像很明显。
故事的具体脉络,顾怀不敢说自己猜的就是对的,在这个他一无根基二无准备的地方,除了与那位蜀王面对面,或许很难得知真相--但这不妨碍他从现在开始就做一些准备。
如果蜀王府真的要造反,那么会发生什么?
他这个代天巡狩益州的钦差一定要死,然后蜀王府兵出成都,尽快在朝廷反应过来之前拿下整个益州--毕竟蜀王府再得人心,也不太可能兵不血刃地割据西蜀,朝廷没有完全失去西蜀人心,这场造反在初期必然是通过战争来推进。
朝廷能平叛么?很难,非常难,西北虽然趋于稳定,但河北就是颗定时炸弹,暂时中止的国战随时可能再度爆发,魏国不可能有余力入蜀作战。
而失去了自己的河北会走向哪一步?乐观一点幕府虽然摇摇欲坠但还勉强立着,由自己提拔的李易陈平能在前期守住防线,但战争的泥潭终会吞噬掉整个北境。
要是悲观一点,说不定一开战,没有自己坐镇的河北就得彻底崩裂--虽然自己过去一直觉得没有人在这个世上是必须存在的,没有张三还会有李四顶上去,但河北那地方,没了自己还真不行。
这么一看,益州叛乱,所引发的惨烈后果,会比普通的藩王造反,严重无数倍。
这已经不是在扯大魏的后腿了,这是要给眼下好不容易缓过来口气的大魏胸腹间捅上致命的一刀。
薄薄的宣纸彷佛有了千钧重量,顾怀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只是替赵轩象征性地走一趟益州,居然就能碰上这档子事。
他记下些思绪,又落笔写下“赵沐”两个字,心中已经在考虑别管眼下自己推测出的这些对不对,要不要来个擒贼先擒王把这小子宰了再说,可他最后还是忍住了叫王五和魏老三进来。
只能等明天先去见过蜀王再说了--不过赵沐如果真的有这种心思,他真的会让自己见到蜀王么?他敢么?
顾怀摇摇头,将笔搁下,拿起那宣纸又仔细看了一遍,正准备伸手在烛火上点燃烧掉,可他的动作却突然顿住,视线落在了那一开始被他划掉的名字上。
李修筠,李修筠...
在这种鬼地方,他凭什么那么无害?
顾怀的目光突然幽深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