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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明时,雨小了点。
天亮后,又下大起来。
陈敬儿、高季辅、李育德三人,虽然是今日摧坏守军羊马墙此作战任务的正副三将,但用来摧坏对岸羊马墙的部队,主要依然是从郭孝恪所带来的新卒中挑选出来的。
只不过是在此之外,他三人也各从本部选了些精锐参与这个任务。
郭孝恪给他三人的新卒,共两千人。
饱餐过后,冒着大雨,开到城北护城河外。
首先,在左右两翼,各置两团四百人护卫警戒,——这四个警戒团,便是陈敬儿等三部的精锐。继之,陈敬儿把郭孝恪拨给他们的新兵两千人,分成了四个行军大团,每大团皆五百人。最后,又以一个团充作预备队,这个团,也是陈敬儿三部的部曲。
部署停当,三将至李善道所在处,请求进战。
临时搭了个能容数十人的大棚子。
搭建的仓促,没功夫搞防水的设施,也不怎么遮雨。
外头下大雨,里头下小雨,棚内的地面泥泞不堪。
“砲车、弩车,就位与否?”李善道披着油衣,坐在泥地上的胡坐上,问道。
雨水顺着他的脸颊,往下流淌。
张升、罗忠禀道:“敢禀将军,砲车十架,弩车十二架,已经分别部署在吊桥的左右两侧;并及,拽砲手、定放手,和上弩、张弩等弩手,俱是精选出来的有经验的老手。”
上弩、张弩不需多说,拽砲手也不必多说。
“定放手”,大约如后世的炮兵观察员,其职责是确定打击目标。
相比弩车的直线射击,投石车是用抛物线的方式打击敌人,这就需要有专业之士计算、指挥。正常天气下,对於投石车来说,定放手就很重要,当如而下的大风大雨天气时,定放手就更重要了,需要根据风力、雨势,不断地指挥拽砲手,调整投石车施放的角度、需用的力气等。
“弓弩手就位没有?”
李善道军中专有一个弓弩营,营将是宋金刚,他出列应道:“禀将军,两百弓弩手,亦分列吊桥左右,已备战完毕,只等将军令下,即可掩护陈仪同与高、李二将军阵中兵过壕!”
李善道下令说道:“五郎、高将军、李将军,可麾众过壕了!”
陈敬儿、高季辅、李育德接令,三人行个军礼,转过身,回返前线。
在刘黑闼、魏征等文武的从扈下,李善道胡坐上起身,移步到棚前,叉手观战。
……
清河城,北城楼。
半个时辰前,闻报贼兵开到了北城城壕外时,杨得道、杨善会、卢郡丞等就紧忙来城楼上了。
他们望了半晌了。
先见贼兵将一些投石车、弩车推拉到壕外,又一些弓弩手居投石车、弩车前,都分左右立定。
接着见先期开到的两千多贼兵,分出两翼,中间主力摆出四层阵型。
又见在推拉投石车、弩车时,於离城壕大约两三里地处,所搭建的大棚子后边,陆续又开到了一两千的步骑,接着,数十贼将、贼吏拥着一人进了棚下。
直到现下,再又望见十余骑从列好了阵势的那两千多贼兵阵中,北行一里多地,进了大棚子,旋后出来,重回到阵中。
诸郡吏、军将大多面面相觑。
卢郡丞挠着鬓角,诧异说道:“贼兵这是在搞甚么名堂?”
杨得道说道:“没有虾蟆车,也没有土袋,不像填壕,俺瞅着,像是要坏咱的羊马墙。”
“无缘无故的,怎突然来坏咱羊马墙?”
无缘无故这词,用的才是“无缘无故”,贼来攻城,坏羊马墙是必要的攻城程序,怎能说是“无缘无故”?但为何这个时候来坏羊马墙,杨得道也觉纳闷。
他轻抚着胡须,沉思着说道:“确实有点古怪。前天,那些清我城北阻障的贼兵,已转移到了城南;如今城南壕外的阻障,他们才刚清理半数,——虽然他们还在继续清理,可怎突然决定同时来坏咱的羊马墙?那个大棚子下头的,是谁人?数十贼将随从,莫不是李贼善道?”
“那么大的排场,估摸就是李善道了。”
杨得道更加纳闷了,说道:“前几天贼兵清障,包括……”顿了下,顾及杨善会的脸面,将前两天的那场败仗含糊带过,说道,“前几天那场仗的时候,李贼都未露面。今那棚下,若果是他,那就更古怪了。就算是贼突然决定同时坏我羊马墙,也没必要他亲自来督战吧?”
左思右想,想不明白,他问杨善会,“杨公,贼究竟是何意图,公可能度出?”
连日雨水,空气润湿,杨善会这两天却上火。
他喉咙干涩,嗓音嘶哑,回答说道:“明府所料极是,仆亦以为,贼今日集兵壕外,当是为坏我羊马墙。至若坏羊马墙后,李贼是何意图,无非填壕、攻城。”
卢郡丞说道:“下着大雨,他能攻城?”
杨善会揣摩李善道的心思,猜测说道:“大雨已经多日不止。仆这两日远眺贼营,见贼兵忙忙碌碌,好几个贼营都在开挖排水渠道。可以想见,贼营里边,现必已是积水成河。也许是因见贼兵士气因此而日渐低落,所以李贼耐不住性子,没法再等雨停了,故决定冒雨攻城?”
这么大的雨,平地上走都费劲,别说附城攀爬了。
云梯被雨一浇,爬起来会比较滑;大雨倾盆而落,也影响抬头往上看的视野。
卢郡丞大摇其头,对杨善会的猜测不以为然,说道:“杨公,不可能吧?李贼除非失心疯了,否则,他绝不敢冒雨攻城!他若真敢冒着这么大的雨攻城,明府,岂不自寻死路?”
杨得道也不相信李善道会有冒雨攻城的胆子,迟疑了下,说道:“冒雨攻城,确是有点……,不过也有可能,李贼这是把希望放在了几天内雨会停上。这样,他先把羊马墙坏掉、城壕填塞,雨一停,他就能攻我城了。罢了,这些先不作多议。杨公,贼将进攻,请公安排对措吧!”
杨善会应道:“砲车、弩车,已调整好合适的位置;弓弩手百人、手抛手三百,亦俱已集合完毕。明府一令下,便可阻贼过壕。”稍作犹豫,说道,“明府,如果只从城头上打击阻拦,只怕最终是难以阻止贼兵坏掉我羊马墙。仆之愚见,似宜还是应当遣兵出城,进行阻击。”
卢郡丞瞪大了眼,说道:“杨公,前事不忘,后事之师。以公明智,前日之败,已然忘乎?”
杨善会恳切地看着杨得道,说道:“明府?”
“……,杨公,贼今日出兵,前后两部统计,近五千众。我城中若是遣兵出袭,派的兵多了,一旦失利,撤退不及,可能会被贼众趁势掩杀入城;派的兵少了,不足阻击用也,徒增伤亡。公遣兵出城阻击此策,自是上佳之策,奈何我守卒现已稍乏,愚意还是只从城头阻击吧。”
清河城的守卒总共四五千,分出去了两个营,是千人,前日又战死了五百人,是一千五百人,城中所有之守卒,现只三千多了,的确是不敢再有无谓的伤亡。
事实上,就在这两天中,杨得道已经着手,再从县民中征募协防的丁壮了。
那三百手抛手的一些,即是这两天刚征募到的。却何谓“手抛”?即投石杆,可以理解成是大号的弹弓,小一点的可以一个人操作,大一点的得两个人操作,能够投掷重达半斤的石头。
杨善会默然了稍顷,应道:“是,明府所虑甚是,仆谨从明府之意。”
城壕对岸,雨声中,贼兵的鼓声、号角声响起。
诸人去看,前部贼兵阵中,第一阵中的数百贼兵,举着半截船等物,开始向前移动。
杨得道令道:“传本府军令,砲车、弩车先发;候贼兵下到城壕,弓弩齐射!贼兵若仍不退,再进至羊马墙后,手抛亦一并投掷。令,击鼓、鸣角,壮我军威士气!”
手抛的射程近一点,离得太远的话,投掷不到。
命令传到,城头上的鼓声、号角声也响了起来。
……
陈敬儿亲临前线。
四阵中第一阵的兵士最先上阵。
其中不少兵士,已是接连清理了好几天的守军的阻障,不仅胆量有所增加,对怎么做才能最好地躲避守军的投石、弩矢,也已有了较为丰富的经验。一定程度说,已算是老兵了。
陈敬儿把他们中前几天清障任务完成最好的,全都选出,报经李善道批准,分擢为各队的队正、队副,或火长,——有本就是队正、队副、火长的,仍居其职,以用他们的经验,带领余下的兵士,能够更快、更好地穿过敌人的“火力封锁线”和完成摧坏羊马墙的任务。
在这些有经验的队正、队副、火长的带领下,第一阵的五百兵士,为防备城头的投石车、弩车,组成了松散的前进阵型,举起半截船,做好了冲刺的准备。
但是,还不到他们冲刺的时候。
城壕很宽,填壕车没法架桥,唯一通过的办法就是游过去。
然也不能像游泳似地游,那么游的话就慢了。
采取的办法是先以水性好的勇士,带着一根长绳,泳到对岸,然后在对岸插下桩子,把绳子的那一端绑上。事先,绳子的这一端已绑在城壕的这边岸上。
接着,摧坏羊马墙的主力各团的战士,拽着绳子游将过去。有绳子助力,游的就会快多了。
一个队,一个绳子。
第一阵五百人,共是五个旅、十个队。
一条绳子,四个勇士;每两个勇士负责绳子的一端。
这就是总共需要四十个勇士。
这四十个勇士不是新卒,也都是陈敬儿三部中选出来的。
四十个勇士先行出发!
冒着大雨,他们迅速地向城壕靠近,离城壕还有百余步时,进入到了城头投石车、弩车的射程。破开雨幕,矢石呼啸!四十个勇士不顾不管,闷着头,直向前冲。
到了城壕外,负责绳子另一端的二十个勇士,相继跃入水中。奋力向对岸游去。
城头的弓弩开始施射,嗖嗖的响声不断於耳。
好像是漫长的一段水路,又似乎很快,勇士们游到了城壕的对岸!从背上解下两臂粗、一头尖的桩子,挥起锤子,用力下砸。两个人都没受伤的,两个人一起砸;受伤或死在了城壕中一人的,一个人砸。有先把自己负责的桩子砸好的,冒着矢石,赶去帮助还没砸好的。
陈敬儿在城壕外岸,紧张地注视着他们的进展。
十根桩子,全砸好了!
城壕这边的桩子,也被留在这边岸上的二十个勇士砸好了。
“渡壕!”陈敬儿令道,同时下令,“快把伤员救过来!”
四十个先行的勇士,承受了城头第一波密集的打击,死伤了十余。
第一阵五百人,十个队的兵士,以有经验的队正等军吏带头,在督战队的催促下,顶着只能起个心理安慰作用的半截船,呐喊着,以减少内心中的恐惧,拼命快地向城壕冲去!
……
从上午贼兵开始过壕,杨得道等,一直在城楼待到羊马墙被彻底摧坏。
贼兵相继换了四个阵的贼兵上阵,付出了至少百余的伤亡。
已快到傍晚时候。
在最后一批贼兵回到对岸,撤向城南后,杨得道等又等了一会儿,不见贼兵将投石车、弩车等撤走,反而有新的贼兵、民夫来到,在他们的投石车、弩车阵地周围,竖立栅栏、置下鹿砦与拒马等防护,——很显然,贼兵是不准备将投石车、弩车和那些退走的贼兵一起撤走了。
杨得道嘿然,说道:“李贼果然狡诈。杨公,看来他是猜到了你的谋议,不给我城中趁夜再将羊马墙垒起来些的机会。”
伤员和死掉贼兵的尸体,贼兵都带走了,但血迹尚未被雨水冲刷干净。
卢郡丞望着残留下来的血迹,心有余悸,说道:“李贼莫不真是失心疯了?城,他现又攻不了,却竟肯以百余伤亡的代价,坏我羊马墙?”
杨得道惋惜地说道:“他失心疯也好,没失心疯也好,唯是可惜了,连日雨水,土地湿软,羊马墙的墙基被浸得不够牢稳了,被贼兵只用了半天多就尽数摧坏。若没这场雨,贼兵想坏我羊马墙,少说得再付出二三百伤亡!”
百余伤亡的代价并不多。
最起码比起第二天开始的填壕来说,确实不多。
第二天起,贼兵开始填壕。
填壕原本就是不容易的事情,大雨,加上壕水的溢漫,更增加了填壕的难度。
前几天清障和昨天的摧坏羊马墙,贼兵都是动用了两千左右的兵力。
填壕,贼兵动用了四五千的兵力。
一波波的贼兵顶着城头矢石的打击,将一袋袋从壕外安全的区域挖出的泥土,装入到虾蟆车中,拉到城壕边,杂合木头、石头等,倒入壕中。——虾蟆车是一种形似蛤蟆的攻城器械,底部装有轮子,上能载土石或重物,专门用於填平护城河或摧毁城墙下的障碍。
起初,毫无成效可见。
夜以继日,贼兵一连填了三天。
三天中,即便有虾蟆车为凭护,贼兵也付出了数百的伤亡。
伤亡很大,但到第三天时,效果渐显,北城外的城壕已经将被填平。
杨善会坐不住了,再次向杨得道建议,不能坐视贼兵填壕,须当遣兵出击。却卢郡丞的几句冷言冷语之后,杨得道犹疑再四,到底还是不敢再冒增加伤亡的风险,未有同意他的请求。
第四天,北城外的城壕被填平了。
城壕既平,又用了多半天的时间,清掉了城墙外的大部分阻障。
至此,通往城下的道路,对於贼兵言之,已是坦途,不再有任何的阻碍。
杨得道、杨善会、卢郡丞这天没有下城,在城楼待了一夜。
没人能够睡得着,反复地议论过后,杨得道、卢郡丞尽管仍是不太敢相信,可贼兵这几天不计代价的事实摆在面前,他两人却也只能一致认为,或许李善道真的是疯了。
他这么急着填壕等等,可能原因真是如杨善会所猜,连日大雨,使他帐下的贼众士气日落,所以他宁肯冒着大雨,也要尽快展开攻城。而既然如此,若果真是这样,那贼兵付出了这么大的伤亡,总算是把所有阻碍攻城的障碍都清除掉了,他就又可能明天便会展开攻城。
杨得道、杨善会当晚巡视城墙,抚慰守卒,尽力地鼓舞士气,又由卢郡丞亲自负责,再一次地在县中征募民夫,以增强开始守城后的后援力量。
郡府、县寺的粮食,节约着用,还够支撑一段时日,但贼兵这一开始攻城,会攻到何时就不好说了,令城中大户献粮的命令,也於当夜下达。
种种类类的守城准备,已做充分。
可次日,李善道并没有展开攻城。
而是在城外做起了几件事。
杨得道等初时不解何意,明白其意之后,杨得道与卢郡丞相顾愕然,就算是前些天张竖眼营被拔、出袭精锐失利之时,也仍能对外保持镇静的杨善会,则登时大惊失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