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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马当中,被困的美人艰难无比。
姜循狼狈而脆弱,几次扑倒在地,草屑与雪粒溅上她衣襟。最后一次,簪子松动后,一头乌黑秀发散落,青丝缕缕拂过唇角。
姜循几次朝江鹭的方向看。
他清洁沉静,坐于马上,皓然如端月。隔着距离,她看不出他情绪是否有起伏,但她知道,他一次下马的冲动都没有。
他看到她这样狼狈,并没有相救的打算。
……怎么回事?
曾经心善无比的小世子,何时养成了这么一副铁石心肠?
“铮——”
箭只朝姜循纵来,伴随着孔益明显因疯魔而喑哑的嘶吼声:“姜循,不把东西还回来,你就去死——”
什么东西?
姜循心中暗忖:来去匆匆,她拿走了一些信件。孔益步步追杀,似乎她如何触动他的底线。太子殿下要她取回的信件,应该不至于把孔益逼疯吧?
莫非,那些她没有看的信件中,藏着孔家见不得人的秘密?
什么秘密呢?
姜循只能如此仓促想着,她扑倒在地,勉强躲开一只箭。面对四面火光与箭镞、寒剑之光,面对孔益泛红的大睁圆目……姜循手心冷汗不断渗出,心头忽冷忽热。
她一个柔弱女子,是没办法应付已经豁出性命的孔益的。
唯一能帮她的人,就在林木边缘袖手旁观。
她乜着他,他亦俯视她。
金色火光映照郎君的浅色眼眸,光华流连如琥珀酒潭,十分魅惑人心。
……如何让一个刚刚被你算计、穿了女装为你诱敌的郎君,再次出手救你呢?
这个问题,难不倒姜循。
姜循手指一点点蜷缩,扣紧手心。
她酝酿着情绪,好半晌,一点点水雾在幽黑眼瞳中流动。她缓缓仰起脸,湿润如雨的眸子,让那些想要继续下狠手的死士们都生出无措感。
而姜循的眼睛穿过他们,直直望向深林后的旁观者。
一滴泪眨落。
跟在江鹭身旁的段枫,看到江鹭骤然握紧马缰的手指。
小世子手背青筋微跳。
但江鹭一动不动,只是看着姜循被欺,就好像,他真的无动于衷一样。
而隔着人群,姜循终于眨着泪眸,颤声开口:“阿鹭……救我!”
“阿鹭”。
只有阿宁管他叫“阿鹭”。
她为了脱困,承认她是三年前的阿宁!
段枫再次看到江鹭手背的青筋跳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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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中风骤。
沙沙叶落声中,时间好像一瞬间静止。
孔益忽然回头,不可置信地看眼身后跟随的江小世子。
孔益在这一瞬间意识到江鹭和姜循的关系恐怕匪浅,姜循、姜循——
美丽且危险的姜循。
谁不是她的裙下臣?
谁不想杀她,谁又不想救她呢?
南康王府小世子江鹭,必然是其中的一个巨大变数。
孔益猛地下令:“不用等了,杀姜循!”
死士们齐齐:“是……”
一把剑劈来,姜循避无可避。
她其实会一点儿防身术,但是不到万不得已,她不想暴露。
眼下有江鹭在,根本不到她底牌全出的时候。她就是要赌——
赌江鹭心善。
赌江鹭性慈。
赌江鹭对阿宁爱恨交加,赌江鹭对姜循拿不起、放不下!
危急关头,她不仅要尽力躲开自己能躲开的剑势,她还要哭。她要一滴滴眼泪溅在腮上,她要狼狈而憔悴,惶恐而幽怨地不断朝江鹭看。
她要朝他伸手。
她要一叠声地呼唤:“阿鹭,救我,救我——”
段枫看到江鹭面色在寒夜中如白雪般。
他看到马背上的郎君那玉白手指又在一下下地点着马鞍,“笃”“笃”“笃”。
段枫叹息地闭上眼,不忍多看。
而那长剑要刺到姜循身上,姜循躲也不躲的时候,忽有一道劲力,扫开了那剑。
是一截被剑扫断的木枝,落在姜循裙裾上。
姜循泪眼濛濛,低头看着那截树枝。她再抬头,目光继续看江鹭。
死士回头惊愕而愤怒地看着旁观者,孔益已经不敢多想,只自己抢过剑,骑马奔来,俯身要砍姜循一剑。
江鹭再扔出一树枝,挡了剑势。
孔益大吼:“小世子!”
江鹭不理会孔益,他紧盯着姜循。
姜循眼中尚有泪意,她凝望着江鹭,觉得自己似乎要安全了,唇角忍不住勾起一个浅浅弧度。这弧度很小,却在下一瞬僵住——
江鹭的声音通过内力传送,清晰而极低地在她耳畔说道:“你很得意?”
姜循岂敢。
她飞快垂下眼,故作不安,支吾嗫嚅:“阿鹭……你先救我好不好?”
江鹭:“想我救你?”
姜循颔首。
她垂着眼,不敢多看江鹭。既怕刺激到小世子,也怕自己得意的嘴脸火上浇油。她想着阿宁应当柔弱些,虽然世子可能在那声“阿鹭”中已经看穿她的恶劣了,但她还是要借助柔弱,唤起他的怜香惜玉之情。
之后的事……
之后的事嘛,再说吧。
待她解决孔益之事,必是要溜之大吉的。哪里会和江鹭再有瓜葛?她是未来太子妃,江鹭哪里敢得罪她!
姜循心中转着念头,忽然听到江鹭放开声音,高声道:“姜循——”
她错愕。
她蓦地抬头,看到周遭所有人的奇怪神色:显然,他们都看出江鹭与她的关系十分值得琢磨。
段枫脸色微变,阻止:“二郎……”
段枫没有阻止得了,看到江鹭声音抬高,朝着那被困的美人,一字一句道:“姜循——
“你将当日你我定情时,你发过的誓言重复一遍。
“说错一个字,我都不会救你。”
姜循脸色瞬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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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循紧咬着齿关,一言不发。
她是未来太子妃。
这里这么多人,今夜之后,口舌混杂,她岂能坐实猜忌,让他们都知道曾经的她是如何模样?
未来的大魏太子妃,绝不可能与南康王小世子有旧。
……何况,她也不记得她曾说过什么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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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鹭冷眼旁观孔益,看孔益再也等不及,亲自跨下马,跌跌撞撞地拿剑去砍姜循。
江鹭眼中冰雪之光,渐渐烧成一团火焰——
冷静、疯狂,怜惜、漠视。
高高在上的小世子早已跌下云端,他俯着眼,收了所有的慈悲心肠,看着曾经的阿宁落难,看着曾经喜欢得不得了的美丽娘子,要被他人杀害于此。
他手心握紧。
血流顺着手心滴落,在袖口蜿蜒成浅浅一道红痕。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姜循——
看这个阿宁,到底是想活,还是想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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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循眼看孔益的剑要落下。
她看出江鹭与昔日不同的心狠。
她心中生出微慌感,空茫感。就好像她开始失控,曾在她掌控中的人事失去秩序,跌跌撞撞挣开傀儡线,翻转起来,要反咬她,报复她。
姜循头晕目眩,咬住下唇。
她抬高下巴,心想:说就说。
让这些人知道她的过去又如何?
大不了——今夜这里所有人,都死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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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循眼眸冷冷地穿梭人群,与江鹭再次对上。
冰雪与密火交映,星光溅射。
茫茫大夜,冰封三尺。荒芜人间,蓟马无望将捕风。
死士们扣住姜循,姜循挣脱不得。孔益的剑泄愤地刺向姜循心口。姜循喘息间,固执地仰起脸望着远处江鹭,一字一句地重复——
“阿鹭,我亦倾慕你。无论日月更迭,山河崩塌,我心不悔。”
江鹭蓦地坐直。
轰——
天边炸雷,劈来一道洌冽寒光。
此时姜循僵硬如冰的声音,与记忆中轻柔坚定的少女声混于一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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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亦倾慕你。无论日月更迭,山河崩塌,我心不悔。”
昔日情定之日,三月花飞,烂烂少女坐于花海间,凝望着那面红耳赤、磕磕绊绊说出爱慕之言的文静小世子。
小世子忍羞。
他弯下腰,与少女贴着额,欢喜轻喃:“真的吗?”
阿宁笑盈盈:“谁违背誓言,谁下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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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中少女轻恬之声,与此时姜循冷漠之声交叠——
“谁违背誓言,谁下地狱。”
姜循说完最后一个字,蓦地闭上眼。她身子微微发抖,被死士们扣着的身子开始觉得冷。一滴泪挂在她闭着的长睫上,她抿着嘴,不肯再多说一个字。
忽而,她听到尖叫声此起彼伏。
那些扣着她的死士们,仓促无比地松了手。
惨叫声连连,姜循怔怔睁开眼,发现没有死士再桎梏自己。
她愣愣地看着前方——
段枫面无表情,仍坐在马背上。
而前方的江鹭跃马入人群,长剑劈开,与天边炸裂的雷电光交映,交错出两道寒影。
林木幽深若海,狂风如浪,雪白衣袍猎猎扬风。
道路如尘沙般被劈开。
如同一滴清水入海,海至浊,水至净。清澈之水劈断浑浊人流,朝姜循直斩而来。
“嘶——”
马蹄高溅。
死士们听着孔益明显慌张的指挥:“快、快,拦住他,杀了他!不不不,杀了姜循,先杀姜循……”
一袭白袍入人潮。
激起千层浪。
三尺剑光照耀江鹭清寒眉目,他抬眸间,锦衣与面上溅了几滴血,几多冶艳魅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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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个死士惨然倒地,死于江鹭剑下。
血流成河,孔益从受益方,变成惶恐逃亡方。
孔益声嘶力竭:“不、不!小世子,你和我有约定,你不能杀我!我是朝廷命官,你不能杀我!我我我……”
江鹭斩出一条血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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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何时,姜循怔忡地从地上爬起,跌跌撞撞地朝前走。
她绕着树,踩着雪,偷看江鹭。
她看着这个不同寻常的江鹭,看着这个寒夜下英俊无比、凛冽无双的小世子。
这是她不曾见过的风采。
她昔日既不知他武功这样好,她也没有被这样杀气重重的小郎君吸引过。
世上什么最好看?
神仙落红尘,白霜染艳血。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江鹭肯当众说破二人昔日关系,是因他本就打算杀了这些人。
光风霁月小世子有英武杀神的一面,姜循听到自己心跳久违的狂跳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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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鹭解决了这里所有人,只留下一个吓晕过去的孔益。
剑抵于地,他喘着气,闭上眼。
乌发贴面,颊上沾几滴汗。
江鹭听到脚步声,抬起头,看到姜循眼中光华潋滟,跌撞着走到他面前。
他凝望她。
她站在他面前,魔怔一样地伸手,将一滴血抹在他颊上。
她对上江鹭的眼神,倏而醒神,朝后要退。
她听到后方有稀稀落落的马蹄声……许是救兵终于来了。
姜循正要回头,江鹭猛地倾身,一把扣住她手腕,将她拖拽回去。
她撞到他胸怀前,他俯身,贴着她的耳,轻语:“你下地狱了吗?”
姜循睫毛一颤。
她抬头看他。
他扣着她手腕的手收紧,微微笑:“你可知,你方才的誓言,念错了两个字?
“昔日你叫的不是‘阿鹭’,而是‘世子’。
“阿宁,说错了两个字,怎么办?
“所以,救你,我也只救一半——”
他冷不丁松手,将她朝后一推。
地上一个挣扎着的死士用最后一口气,拔剑刺向姜循。
姜循眼眸中倒映着江鹭眼中燃着的寒火、脸上脏污的血渍。
她朝后倒——
与此同时,身后马蹄声们近了,有人疾呼:“循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