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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沙吹拂徐鹤雪霜白的衣袂,他手中长剑寒光粼粼:“只要他死在苏契勒的军营,你便有文章可做。”
秦继勋心中一震,“你……”
徐鹤雪轻描淡写:
“我来杀。”
四下寂然,铁盆中火苗如簇,张扬乱舞,突兀的一声喷嚏倏尔打破静谧,徐鹤雪眼前漆黑,却听见身边的姑娘轻轻地吸了吸鼻子,他立时将她往自己身侧带了带,为她挡去一些风沙。
“很冷吗?”
他低声。
“也没有。”
倪素摇头。
徐鹤雪没听见秦继勋的声音,便抬首:“秦将军?”
“你去,令方才来军中的那名魏家军的兵士追上魏统领,告诉他,”秦继勋凝视着面前这一对相扶的年轻男女,“我让他回来。”
“是!”
段嵘精神一振,立即转身。
“如今,我已违抗宋监军,无退路可走,那些女子我会释放回城,但你身边这个,”
秦继勋盯住倪素,“我却暂不能放。”
“我会和他共进退。”
倪素抓着徐鹤雪的手臂,迎向秦继勋的视线。
秦继勋一怔,“怎么?你一介女流,还敢随他去苏契勒的军中?”
“为何不敢?我知道将军心有顾虑,将身家性命交托于我们这两个陌生人手中已十分冒险,但您敢,我亦敬您是一位好将军,若我们真的别有用心,今日不会擅闯此地,还请将军信他……”
倪素望向身侧的这个人,他半垂着眼帘,在安静地听她说话,为她遮挡风沙,她继续说道:“山河破碎,生民受难,是他一生的遗憾,为此,他迢迢万程,亦不能圆,可倘若能圆,他——虽死而生。”
虽身死,而若生。
第73章 苏幕遮(六)
军营之中没有女人的衣裳, 倪素只得换了一件干净崭新的男人衣袍,又在外面裹了一件披风,掀开帐帘, 她最先望见坐在火堆旁的那道身影。
他亦换了一身朱红色的衣袍,与其他兵士甲胄底下的衣裳别无二致, 手中捧了一只瓷碗,安静而端正地坐着。
倪素才朝他走近,他便似乎已经分辨出她的步履声, 转过脸来。
她走来他的身边,黯淡无神的眸子闪过她的身影, 她的一举一动, 他都静默地在听。
“还冷不冷?”
察觉到她坐在身边, 徐鹤雪出声。
“好多了。”
倪素伸手靠近火堆, 却见他抬起手,循着她的方向,将瓷碗递来, 她低眼,看见碗中熬得雪白的鱼汤,热雾微拂, 香气扑鼻。
倪素接过来, 汤匙轻碰碗壁,她喝了一口, 抬头看他,“你喝了吗?”
“嗯。”
徐鹤雪颔首。
两人还没说几句话, 倪素听见一阵步履声, 她朝另一边望去,只见秦继勋与他的亲兵段嵘走了过来。
“秦将军。”
倪素要起身, 却见秦继勋伸手往下压了压,她便又坐了回去。
“二位见谅,军营里也没有更好的衣裳,今夜你们就先将就一下。”秦继勋在徐鹤雪的另一边坐下,段嵘就站在他身后。
“不碍事。”
徐鹤雪言语简短。
秦继勋看着他,“还不知公子名姓?”
徐鹤雪仍旧裹着长巾,令人看不清他的神情,他启唇,“倪。”
倪素喝鱼汤的动作一顿,火堆中噼啪的火星子迸溅几声,她偏过头,他的脸被长巾遮掩,浓密的眼睫轻垂,迎着这片火光,他的眼睑底下有一片极淡的影子。
“原来是倪公子,那这位小娘子呢?”
秦继勋又将视线挪向倪素。
倪素捏着汤匙,轻声道:“小女倪素。”
秦继勋闻言一怔,转头与身后的段嵘对视一眼。
竟都姓倪?
段嵘好奇地问道,“二位莫不是兄妹?”
“不是。”
倪素出声,见段嵘与秦继勋的视线都落来她身上,她抿了一下唇,说,“只是巧合。”
“原来如此。”
秦继勋点点头,他又不由审视起徐鹤雪,“恕我冒昧,不知公子因何一直遮掩面容?”
“幼年时曾遇见一场大火,”徐鹤雪语气冷淡无波,“面容有疾不得治,亦因此,我仕途不顺,报国无门。”
他当年在雍州时,秦继勋正在苗太尉的护宁军中,并不在此地,因而秦继勋也从未见过他,他也并不担心秦继勋会将他认出。
“我有一个表叔,也是生得貌丑,明明学问极好,可年近四十,亦未被录用。”段嵘听见他这番话,心下立时有了些感触,“要我说,做官如何还要看这张脸皮?只要学问好,有本事,不就行了么?”
他嘴快,说罢见秦继勋在瞥他,他才发觉自己失言,不由讪讪,“对不住啊倪公子,我不是说你天生貌丑……”
越说越乱,段嵘索性闭嘴。
“即使仕途不顺,公子亦不愿碌碌一生,故而才来雍州,以全报国之志,虽死而生……”
秦继勋并不知倪素口中的“虽死而生”其实是真正意义上的死亡,他只以为这是眼前这个年轻人的决心与志向。
他沉吟片刻,“既如此,不若倪公子便做我的幕僚,如何?”
徐鹤雪闻言,眼睫轻抬,他依旧看不见任何事物。
“荣幸之至。”
“好,”
秦继勋一拍大腿,“既如此,那么我有话也就直说了,劝说沈同川的事,我想还是我亲自去,唯有我与他面对面的化解从前的不愉快,他才会信我。”
“可沈知州记仇得很……心眼可小了。”段嵘在后面小声嘟囔。
“我从前不清楚云京官场上的事,也不知道他是孟相公的门生,但孟相公我却是知道的,我想,他大抵也不是孟相公随意收的门生,他若真知大义,我即便是学廉颇负荆请罪也使得。”
国事当头,秦继勋什么都能放得下,甚至是所谓的脸面。
“秦将军只需与他说清楚,宋嵩在雍州监军时,孟相公还未回朝,但若宋嵩不在,孟相公便将有安插自己人的机会,而他沈同川亦不会再处处受人掣肘。”
徐鹤雪当年还在京时,与沈同川有过几面之缘,如今秦继勋愿意亲自前去,倒也免了他一些麻烦。
“我知道了,二位好好休息。”
秦继勋说罢,起身大步朝自己的军帐走去。
“二位若有什么需要,只管找我就是。”段嵘匆匆与他们说了句话,便忙跟了上去。
倪素手中的瓷碗已经空了,她将其放到一旁,燃烧的火堆烤得脸有些烫,她往后挪了一下,冗长的寂静中,她偷偷地看向徐鹤雪。
“困了吗?”
徐鹤雪忽然开口。
倪素想摇头,又忽然意识到他看不见,她立即说:“不困。”
“你……”
紧接着,她又忍不住问,“为什么要说你姓……倪?”
徐鹤雪闻声,他稍稍侧脸,一双眼睛垂着,却循着她的方向,问:“可以吗?”
“……可以。”
倪素低声回应。
可是天底下的姓氏那么多,他明明可以随意说出一个姓氏,却偏偏脱口而出一个“倪”字。
蓦地,
倪素忽然想起他曾说过的那句——我依附于你。
她的手倏尔攥住袖子边。
徐鹤雪已经死了,依附着她的这道残魂,将自己在人前归于她的姓氏之下。
“那就好。”
长巾遮掩了徐鹤雪的面容,但他的那双眼睛却有了轻微的弧度。
倪素看着他,忽而从一旁拾捡起一块干柴来,抛入火堆的刹那,激起火星万千,点映他的眼瞳。
他神光暗淡的眼,一刹清亮剔透。
火焰张扬乱舞,徐鹤雪猝不及防地看清她的脸,他眼底的迷茫未褪,却听她忽然说:“你很高兴,对不对?”
她觉得自己已经能够从他不多的情绪里发现他的变化,他这样一个浑身都浸透雪意的人,处处透着严冬的凋敝,然而,他今日却有了一些细微的,生动的情绪。
端着一碗鱼汤一个人坐在这儿的时候,他会伸出一只手试图感受火堆的温度,听见她说“可以”的时候,他的眼睛会弯。
他在月辉之下,周身浮动的莹尘似乎都显露了一分无声的雀跃。
徐鹤雪稍稍有些发怔,但片刻,他“嗯”了一声。
“为什么?”
倪素追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