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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段记忆里,村长爷是有远见的人。
他派人进山找到了水,蝗虫一来,他窥到大灾必有大乱,毫不犹豫的游说村里人北上逃荒。
可村里没人听他的,认为她家开仓放粮就能助他们熬过去。
后来,随着南边难民涌入,全村人收拾行李再逃时,已经落到了难民队伍最后面,首当其冲的成为合寙族的食物。
必须让村长爷早做准备,她光脚跑到门边,扒开一条门缝,“阿奶,能把村长爷叫来吗?”
自打她差点砍伤人,老太太就把她锁了起来,便是阿耶放她出去,也得找绳索拴着她双手。
她放轻声儿,“我隔着门和他说说话就好。”
老太太准备回屋了,听到这话,稍稍迟疑了瞬,随即摇头,“不行。”
两天前她也这般央求老三放她出去,老三看她哭得可怜,就放了她一小会,结果大房就遭了难。
老大的屋被她翻得乱七八糟的不说,银钱,茶叶,糕点,连个残影都不剩。
再放她出去,不定又会闹出什么事来。
“好好等你阿耶回来。”老太太吩咐邵氏,“看紧了。”
邵氏讪讪的说好,上前捏住门锁往外一扯,门瞬间阖上。
梨花看不到老太太,捶门,“阿奶...”
“你阿奶回屋了。”
这几日,一直是邵氏守门,夜间还好,白天太阳晒过来,后背火辣辣的痛,像掉了一层皮似的。
她忍住挠的冲动,劝梨花,“你阿耶已经寻道士去了,你就安生点吧。”
眼下大房已对她们不满,再惹了老太太厌恶,把她们分出去怎么办?家里开销是大房挣的,田地是二房在管,一旦分家,一家四口怎么过?
她牢牢抓住锁,鼻尖的汗像屋檐的水滴落下也不管。
梨花使劲扒门,“阿娘,你把村长爷叫来好不好?”
“不好。”邵氏拒绝得干脆,“你村长爷忙得焦头烂额,你就别添乱了。”
往年干旱,朝廷会发赈灾粮,而今年迟迟没动静,村长心里不踏实,天天找里正打探消息,今个儿要不是碰到王家人,估计已经到里正家了。
“我不添乱。”梨花声音沙沙的,“村里的井水不是干了吗?我知道哪儿有水。”
近溪村后面,两座山相连的地界有一条小溪,溪水甘甜,能解决好几个村喝水的问题。
“阿娘...”
邵氏不为所动,甚至连话都懒得说了。
女儿年龄小,不懂她的难处,继续说下去也是浪费唇舌。
梨花喊了好几声都没人应,扒门无用,又跑去窗边。
当西晒的院里,两株桂花树卷着叶,要死不活的,犹记得她去镇上那日,两株树还抖擞着枝叶,精神得很。
几日功夫就撑不住了?
她心头不安,莫不是她记错了,蝗灾来之前,村长爷并未找到水源?
因为在她记忆里,蝗虫铺天盖地罩下来时,桂树上还挂着缩成条的叶儿,和眼前的形状很像。
她急忙问,“阿娘,今个儿六月初几来着?”
邵氏继续装聋,铁了心不搭理她。
梨花难过,这些天,她冷静下来后想和邵氏说会儿话,邵氏自顾忙手里的事,从不理会她。
心知这次也是如此,她气馁的扭头,这时,一阵丁零丁零的响声从外面传来,紧接着,院门急促的吱的一声。
梨花大喜,转身高喊,“阿耶...”
光线微红的院子里,一道颀长的身影像飞鸟掠过,“三娘,阿耶给你求到符水了!”
赵广安粗重的声音响彻整个院落。
下一刻,关严实的房门一震,门咔的被人从外面撞开,撞向墙壁。
赵广安握着竹筒飞奔进屋,晒红的脸风尘仆仆,但喜色溢于言表,“三娘,快喝。”
木塞已经拿掉,梨花低头,便看到竹筒里粘稠的绿汁,她嗅了嗅,没有怪味,接过竹筒,尝了一口。
是荆条叶儿搓出来的汁,旱灾严重的地方,百姓们喝这个解渴。
见她不抗拒,赵广安扯掉幞头,咧嘴笑了起来。
跟进来的邵氏看他前襟后背湿得能拧出水来,轻轻推他,“你累了一整天,回屋歇会儿吧...”
“不累。”赵广安抹了把汗,随意拉过一根凳子坐下,“三娘,感觉如何?”
梨花皱起小脸,“不好喝。”
赵广安笑容更甚,“要不怎么说良药苦口呢?”
梨花被关怕了,附和的点头。
赵广安摸她额头,“可有哪儿不适?”
“没。”梨花握住他的手,“阿耶,我好了。”
之前,是她太着急了,以致做事有些冒进,这次不会了,见他衣服湿了大片,她捡起发脾气时扔地上的扇子,左右替他扇风。
风裹着热气,吹在身上并不舒服,但赵广安一脸愉悦跟满足。
见老太太和大房二房来了,昂起头道,“三娘没事了。”
老太太看向竹筒,“你从哪儿求来的符水?”
今年闹灾,到处都在找道士作法求雨,冒出许多沽名钓誉之辈,他别是被人骗了吧?
“盐泉镇的小蛇山。”
老太太一怔,诧异道,“真有这个地方?”
她以为说书先生胡诌的呢。
“说书先生还能骗人不成?”
众所周知,赵广安最大的爱好就是听书,这几年,但凡来过井田镇的说书人,就没他不认识的,说书先生既说小蛇山有道士那就肯定有,这不让他找着了?
回想求符水的经过,赵广安一脸自得。
“说来也是三娘命不该绝,儿子找到梁道士时,他正在树下画符,儿子请他来家里驱邪,他一口拒绝...”
老太太纳闷,“为何?”
“世道污浊,下山有碍他修行。”
老太太恍然,“果真是高人。”
“可不是吗?”赵广安还欲细说,不经意瞥到女儿握扇子的手,原本细嫩的手背,多了无数划痕,手腕红通通的,多半是绳子勒的。
他一把夺过扇子,起身道,“母亲,咱们去堂屋说,三娘大病初愈,让她多休息。”
老太太瞟向孙女。
梨花还穿着出事那日的粉色襦裙,裙子皱巴巴的,染了许多污渍,但她模样好,衣服穿在她身上不显脏,只是增添了些童趣,宛若去泥地滚了一圈回来似的。
老太太弯了弯眉,与儿子道,“这几天你也累坏了,回屋歇着吧。”
她看到儿子脱下的滴水的幞头了。
赵广安摇扇,“我不累,我高兴着呢...”
话音一落,人就两眼一黑的往后倒去。
随他出门的两个长工卸了牛车跑来,“三东家有些中暑...”
......
村里没有大夫,谁家有人生病,就带着镰刀进山挖点草药回家熬水服下。
邵氏和老太太合力抬赵广安时,梨花溜去后院,背着背篓进山去了。
蝗灾将至,再不囤些草药,之后就没机会了,为了不惊动邻里,她走的小路。
这个夏天进山的人少,小路荒芜,满是枝桠杂草。
她怕家里人担心,没有往深山去,挖了几株草药就回了。
到山脚,碰到一群人上山。
他们看到梨花,无不瞪大了眼。
“梨花?”老村长狐疑的出声。
赵广安寻到符水的消息已经传遍了,老村长想着送了人进山就过去瞧瞧,没想到会在这儿碰到。
“村长爷...”梨花的衣服被刮破了,手臂留下几道血痕,瞧着触目惊心。
她一喊人,老村长急忙上前拉过她检查手臂,“怎么跑到山里来了?”
“我阿耶中暑了,我进山挖草药。”
这事老村长不知,见她背篓里有东西,把拐杖给儿子,拎过背篓,“给我吧。”
梨花不逞强,背篓太大,背着走路很艰难,她推开肩头的绳子,把背篓递过去。
肩头一空,她仰起头,一脸天真的问,“大堂伯他们进山找水吗?”
村长背上背篓,重新接过拐杖杵着,“对啊。”
“说书先生说过,两山相接头,下有泉水流,大堂伯可以找找...”
对于梨花的话,老村长从不怀疑真假,这姑娘打小跟着她阿耶进茶馆听书,必不会胡说八道,他想了想,“这座山与后面大山接头的地方不远...”
“我们这就去瞧瞧。”
一群人兴冲冲的往山里走去。
老村长也高兴,摸摸梨花的头,“走,村长爷送你回家。”
他一手杵着拐,一手牵着她。
月亮悬在天上,梨花整个人罩在老村长的影子里,他的背佝着,脸上的褶子涟漪似的嵌在眼角眉梢,梨花抬头就能看到。
她问,“村长爷,找到水就不用逃难了吗?”
老村长停下脚步,没有立即回答她。
梨花不知道他从哪儿窥到大乱的苗头,她想尽一份力,不让他们死在吃人的世道里。
“县里最大的商铺已经关门了,说书先生说,往后关门的商铺会越来越多...”
村长低下头,目光如炬的盯着她,“说书先生还说什么了?”
“百姓们吃不饱就会乱。”
村长一震。
梨花观察他的表情,琢磨道,“村长爷,王家人为何都搬去京城了呀?难道怕我发病砍他们所以躲到京城去了?”
“当然不是!”
王家再没用也不至于怕个孩子。
王家进京,是奔着拜师去的。
王子荆十岁已是童生,若能拜在学识渊博的先生门下,考科举轻而易举。
可隐隐又有哪儿不对。
京城乃天子脚下,物价昂贵,王家乃普通读书人家,一家十几口人进京怎么生活?
要知道,王家并未变卖家里的田地。
老村长捋着胡须,神情渐渐凝重,想到什么,他甩开梨花,双手勒紧背篓的绳子,脚底抹了油似的跑了出去。
梨花愣愣的喊,“村长爷。”
“你先家去,明个儿村长爷再去看你。”他得去趟王家村,看看王家人带了哪些行李。
正常搬家,锅碗瓢盆,衣衫鞋袜都会归拢,如若逃难,就只会挑些紧要的物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