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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山拔地而起,向两边绵延开去。
“翻过这座山,就是戎州。那里没有胡人,没有战争。”一个清纯的,少女的声音说,“许多人都奔那去了。那里有当今唯一安宁的土地。”
柏轸甩甩头。不,他想说,已经不是这样。因为我亲眼所见,而且亲身参与了动乱和杀戮。
这世上已无安宁之地。
但他发现自己还是继续跟着大家在走。崎岖山路上,背包扛伞的流民蜿蜒而行,他和少女不过置身其中,像洪流中的两粒水滴。
自古以来,人们便把这座绵延千里的大山称作天堑。有人说,戎州是恩慈的天神留给苦难者的最后一处栖息之地。那里物产丰富,四季常熟,有吃不完的粮食。
想到吃的,柏轸便顿感饥肠辘辘。
自从第一批流民在戎州赶走晋帝的封疆大吏,打出了自己的旗帜,无数像他一样在无穷无尽的战乱中饱受摧残,食不果腹的人,就将目光投向了山的那边。尽管山路艰险,九死一生,但他们依然前赴后继。
“我们会活下去。”少女对他说。
对,活下去,是唯一希望。
本来,他以为自己终于从此避开战乱和逃亡,终于可以踏踏实实的生活,像祖辈一样,将会拥有数亩田地,然后生儿育女。但他的希望再次破灭。
难道就因为那双眼睛。
他好像是在第一次与那双眼睛对视时就迷失了自己。那是一双漂亮的,母鹿般的眼睛。然而那双没有半点敌意的眸子,却将他浸进了冰凉的水里。
透过四溅的水花,他眼睁睁看着那双清澈如水的眼睛,看着她在眼前淡去。
再次醒来,和平荡然无存。儿时的阴霾,少年的颠沛,一股脑儿全都重现。原来终究还是逃不开血与火的挣扎。他把剑刺进一个人脖子,飞溅的血令他一阵恶心。
那人带着有耳翼的铁盔,他甚至连对方面孔都没看清。
四处都是士兵,四处都是刀剑枪戟。他无法停下手里长剑,只能再次朝一名逃兵背心刺去。
他感觉自己的双脚不住地颤抖,仿佛大地在摇晃,马背在颠簸。
“师兄?”
他听见有人在压着嗓门叫。
柏轸瞬间醒来。一个软乎乎,冰冰凉的东西,正贴着他的脸轻轻蠕动。
团团不知什么时候从袋子里爬了出来,紧挨着他睡觉。
柏轸揉了揉眼,坐起来。窗外有火光,天还没亮。
对,该自己值哨了。
柏轸爬起来,将睁着大眼的团团放在肩上。
他摸着自己的长剑,抓过来,将其挂在腰带上。
出于安全,睡觉时都不敢卸甲,此时柏轸才感觉身上好几处被铁钉硌得酸痛。
柏贯见他起来了,自己便过来在他刚睡觉的位置躺下。
“不用到处转,就坐在火堆边听着点动静就行。”躺下之前,柏贯对他说。
柏轸打着哈欠出了门,走下楼梯,走向火堆。
昨天晚上,朱继还往来时经过那个山坡上派了两名弓箭手。
那是唯一能替这座村寨提供警戒的位置。
因为这里既没有栅栏,也没有哨塔,若遇袭击,几乎没有任何可倚仗的建筑。
村民们腾出了两栋木楼给义军战士休息,而且两栋楼挨得很近。但为了保证安全,他们还是决定在村子里要有一名哨兵。
柏轸自告奋勇,争取到了下半夜值守。
那时,他把啃剩下的肉骨头扔给一条眼巴巴的黄狗,就先去睡了。
那只黄狗还热情地把他送到了木楼边,然后才摇着尾巴返回篝火,继续舔食骨头。
柏轸去休息时,朱继还在篝火边跟本村族长商量如何保持生产和采购军粮的问题。他表示乌蛮各部头人都非常支持徐三公子的事业,所以也请本村群众在对霹天军的粮食供应上更积极些。
他还说,村里若有愿意参加义军的有志青年就更好了。
为了表示支持,族长当即便站起来,在火堆跟前将朱继的要求提了出来,结果还真有两个十几岁的小伙报名。
柏轸刚爬上楼,晒场上的村民便开始以一种他从未见过的方式为两名后生壮行。
他听见阵阵起哄,听见乌蛮人特有的啦啦歌再次响起,男声和女声彼此交合。歌儿节奏欢快,柔情蜜意。唱着唱着,大家就把两个报名参军的小伙推出人群,让他俩站在火堆边引亢高歌。
他俩于是开始卖弄歌喉,像呼唤情人一般深情吟唱。
随后,两名年轻姑娘又被村民推了出来,去跟两个勇敢的小伙子伴歌跳舞。
再往后……
再往后的事,柏轸就不知道了。
按照乌蛮习俗,两位小伙当晚都不会回自己家。他俩会受到邀请,去姑娘家的木楼过夜。
乌蛮人的村寨没有秘密。
他们性情开放。未婚女子诞下婴儿,有时连孩子的父亲是谁都不知道。
现在的村子早已安静下来了。
晒场上篝火依然烧得很旺,木柴上的油节在高温下“噼啪”作响。
柏轸在晒场周围转了一圈,捡了几根木柴,然后回到篝火边。
团团老实地蹲坐在他肩膀上,不断裂开不同凡响的大嘴,像是在打哈欠。
“你是要陪我放哨,还是继续睡?”柏轸转头问它。
团团再次拉开口裂,张大嘴巴。
“犯困?想睡?”
团团圆滚滚的身子猛地一个激灵,摇得跟陀螺一样。
“不睡?好吧,那就不睡。”
见团团又在咧嘴,“其实你长得挺可爱的,就是嘴巴太大。”柏轸故意逗它。
“呜呜。”团团不满地发出警告。
“对,还不爱听真话。”
柏轸拿起一根树杈,弯腰拨弄了一下篝火,往里面添了两根柴,然后挨着在火边坐下。团团见状,于是从柏轸肩上跳下来,并排跟他坐在一块。
他有两条腿,但是很短。他也有两条胳膊,只是也很短。
主仆两个就这样坐了一会儿,望着那堆火。“要是你会说话就好了。”柏轸说。
团团抬起头,“伊吾。”
“其实你是能听懂的,就是不会说,对吧?”柏轸问。
“啊呜。”团团过于开阔的嘴巴咧了一下。
“没关系。如果想学说话呢,也不难。关键是要多听,要有耐心。这么说吧,谁不是从小时候咿呀学语这样过来的呢。对不对?”
“伊吾。”
“好,不用说了,下一句一定又该是‘啊呜’。我说的你记住就行。”柏轸把目光投向火苗。
“微微,微微。”
“行啊,这么快就会新词了?”柏轸转头看向团团。
“微微!”
团团忽然像个肉包似的弹跳起来,砸向柏轸鼻梁。柏轸下意识侧身躲避,刚闪开身,就只听耳边“咻”一声呼啸。
那是一支箭矢擦着耳朵掠过。
“有人来袭!”
他大叫一声,往旁边滚倒在地,然后翻爬起身,伸手接住跳来的团团。“有人来袭!”他嘴里连声高呼,然后瞅准方位,迅速钻进一栋木楼的架空以躲避箭矢。
箭是从村子东头射来的,敌人是在山坡对面。
山坡上,刺耳的预警哨声也吹了起来。
于是村里的狗跟着一通狂吠。
听见示警,义军成员全都从小楼里冲了出来。但刚下楼,一名本就有伤,行动迟缓的斥候便被射倒在地。于是其他人立即蹲下,藏在木楼架空层下面。
柏轸大声呼喊,提醒注意来箭方向。
但过了好一会儿,除了不时仍有箭射来,却始终没见敌人的影子。
此时,西头坡上的哨声也早停了。
经过短时的喧闹,村子再次安静下来,只剩迷茫的狗叫。
难道只是小股敌军?甚至可能是白天的漏网之鱼,不甘心回来偷袭,放冷箭。
朱继暗中观察了一阵,没发现别的危险,于是举起一只手,做出一系列手势:示意两名弓箭手返回木楼,寻找合适位置居高防守。然后指挥柏贯和罗季分头行动,从两边绕行,朝村东放冷箭的地方包抄过去。
他又让柏轸和另两名斥候原地待命,自己则瞄着弓箭袭来的方向,缓缓朝前摸去。
朱继行动十分小心,一直摸索出了村子,来到树林边缘,才看见一个人。
那人头上戴着方帽,身上一袭深灰道袍,手里拿着一把拂尘。
竟然是位术士。
朱继心里陡地一紧。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就只觉四周腾地亮起,却见左右不过十步远处赫然立起数名官兵,个个举着火把,让他无所遁形。
再看前方,那术士左右两边瞬间冒出数名军士,齐齐举起手里硬弓,已将箭头一起对准自己。
这些军士全都头戴圆盔,身披坚甲,戴着金光闪亮的半脸面具。面具刚刚遮住眼眶,盖住鼻梁。
天厍军。
接着,朱继便看见自己两名部下被人从两侧树丛中押了出来。
柏贯和罗季都被人用刀架住脖子,成了俘虏。
一场完美猎获,全然无声无息。
灰衣术士面无表情,两道目光像锥子直刺朱继,“要么放下武器,要么变成刺猬。”
朱继无奈,只得抛下手里双斧。
“叫村里其余的人也全都放下武器,投降。”灰衣术士再次发令。
朱继撇了撇嘴,“我可以缴械,但我无权要求他们投降。”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这里谁是头儿。”灰衣术士根本不吃这套,仍然坚持要求,“搞清楚,我可不是在求你。而是给他们多一项选择。这也是他们的最佳选择。否则,他们都得死。”
“你是不是还有一位同伴?”朱继忽然问。
“没错。”灰衣术士坦然承认,“既然你在对面山坡上也安排得有人,那我们自然要去处理。不过,我那位伙伴可未必像我这般善待俘虏。”
“你们追逐我们而来?”
“不,我们只是追着自己一队士兵。”
朱继猛然醒悟,牙齿咬得嘎嘎作响。前面谷仓里那位乌蛮巫师的话霎时在耳边轰鸣:“有一队人,大概十来个,全都骑马。其中两个穿着道袍……他们就远远跟在一队官兵后面。”
蠢货。你个蠢货。活该受死。
他在心里狠狠咒骂自己。